江苏一名行长外逃调查:多位领导签字批准其出国

农行江阴要塞支行行长孙峰去年12月28日举家外逃。A10-A11版摄影 新京报记者 黄玉浩

　　孙峰目前被公安部红色通缉令全球追捕。出逃前，他是农行江阴市要塞支行行长。

　　根据记者调查，孙峰利用其基层银行行长的身份、对资金市场供需信息的掌握，从事高利贷活动，以月息2分（2%）左右借入，以6分到1毛放出，牟取暴利。

　　孙峰出逃前被疑资金链已断裂，炒期货亏损或是原因之一。此外，一名涉嫌融资亿元的当地企业主被抓，被认为是孙峰出逃的导火索。

　　银行行长外逃也暴露出银行内部监管问题。目前江阴警方正对案件进行调查。

　　举家离境3个月后，孙峰携巨款出逃的消息公布。

　　江苏无锡市公安局3月25日发布消息称，江阴农行要塞支行行长孙峰“以个人名义先后骗取多名亲友借款1亿余元。去年12月28日举家潜逃境外。目前，公安部已发出红色通缉令”。

　　今年35岁的孙峰，不到30岁时就出任基层支行行长，曾被当地农行系统内称为“最年轻、最有才华、最有前途”的基层行长。

　　孙峰去年12月28日与父母、妻子和一对儿女举家泰国游，后“去向不明”。

　　“谁能想到他会逃呢？他是行长，我不信他也信银行啊。”3月29日，江阴市周庄镇一纺织厂老板张凯（化名）如此感慨。去年10月下旬，在江阴农行要塞支行行长办公室，他一次性借给孙峰1000万元，约定月息1分5，利息每月一结，本金年底收回。

　　张凯说，两个月没收到利息，今年1月初，他去找孙峰要本金，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元旦以后就没见行长上班，手机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张凯随即报警，此时他才知道孙峰已外逃。

　　张凯称，去年12月27日他还打了孙峰手机催要本金和利息，孙峰说：“肯定没问题，年底把本金利息一并给你，我这么大一银行行长还能骗你？”

　　银行行长“借钱”

　　孙峰借款的企业大多在农行有贷款，一企业主说“我们不敢得罪银行”

　　“孙峰的钱追不回来，真的没法活了。”张凯说自己的工厂因资金紧缺，产销陷入困顿。

　　他称，在借钱给孙峰前，并不认识孙，只知对方是江阴农行要塞支行行长。去年9月初他接到孙峰电话，孙提出可帮其理财，办理高利息存款。他说，后来孙峰几乎每天来几个电话，都是用行长办公室电话打，说借这笔钱是办理过桥贷款，利润丰厚，月利息可达2分。

　　过桥贷款（bridge loan）又称搭桥贷款，是指两个金融机构之间的短期贷款行为。机构A拿到贷款项目后，因暂缺资金没能力运作，找金融机构B，让B帮忙发放资金，等A资金到位后，B退出。这笔贷款对于B来说，就是所谓的过桥贷款。

　　记者调查得知，孙峰所操作的“过桥贷款”又称“借新还旧”，实为民间高利贷，在江阴是一种普遍现象。例如，A借了银行1000万元贷款，快到期了还不了，由中间人（担保机构）B向C借钱，A还贷后继续得到银行贷款，再支付给B本金和利息。此项操作实际上可能形成银行呆坏账、也会滋生高利贷行为，一直为国家银监部门明令禁止。

　　张凯后来与另一朋友到孙峰的行长办公室转账1500万。张凯称，孙峰提供了三个账户，其中一个是他姨父的。孙峰只开具了一张借条，并叮嘱这事是在偷偷做，不能宣扬。

　　江阴当地多名企业主称，很多民间借贷公司都能办理这种“过桥贷款”。一般期限较短，利息非常高，月息可达6分甚至1毛。

　　周庄镇培豪纺织厂老板赵军与朋友借给了孙峰近千万元。“他说做过桥贷款我才借的。”赵军承认，借款给孙峰是看中其行长身份，“我11月下旬借的，一分利息也没拿到”。

　　孙峰出逃后，企业主张凯曾到孙峰的岳父夏德才家打听消息。夏告诉他，事前不知孙峰要出逃，更不知其行踪。警方立案后，曾有三四名企业老板到夏家打听消息，其中借款给孙最少的也是千万。

　　张凯说，他们打听到，债主几乎没有孙峰的亲朋，多是企业主，每个人都金额巨大，“借款总金额不会低于3个亿”。据他了解的情况，璜塘镇的“谭百万”（绰号）借了5000万元给孙峰，江阴农行周庄支行行长陈华也借了1000多万元。

　　记者了解到，孙峰借款的企业大多在农行有贷款，“我们不敢得罪银行，他们一盯上我们，我们就死了，不贷款给你或逼你还贷，无异于索命。”张凯说。

　　有人脉和“口碑”

　　孙峰在江阴市金融系统和当地企业主圈中都有广泛关系，经常帮企业借钱

　　江阴农行一内部人士透露，孙峰借款主要集中于周庄、长寿、华士三个镇的企业主。孙峰曾在这几个镇担任农支行行长，有广泛人脉资源，“他知道哪些人有钱，哪些人缺钱，他就来回倒腾赚利息差，2分借来，放出去每月6分以上”。

　　据曾与孙峰共事过的一名理财经理透露，孙峰在江阴市金融系统中关系广泛，许多人都通过他来借钱，或由他担保。

　　在孙峰的家乡周庄镇孙家巷村，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称，孙峰只有中专学历，当年能进入农行系统且升迁迅速，是因为孙峰的父亲孙玉才夫妇与江阴农行的老行长徐林仁关系莫逆。这名人士称自己与孙峰同时进入农行，后来辞职。

　　记者就孙峰案联系徐林仁，徐未接受采访。年近80岁的徐林仁，曾担任江阴农行行长，是江阴金融界的泰斗式人物。江阴金融系统一名知情者称，江阴市的一些银行行长或信贷部主任都是徐林仁的学生。“徐林仁十分看好孙峰，农行系统内都风传，如果孙峰不出事肯定要提拔为市行副行长的。”

　　据介绍，徐林仁的儿子徐柳与孙峰关系较好。徐柳在当地一家叫天华典当行的公司工作，从事民间借贷工作。

　　企业主赵军说，事发前，孙峰的口碑很好，在当地企业主圈中交友甚广，以讲义气和信誉好著称，“经常帮企业借钱，从未失信”。

　　亿元来自高利贷公司

　　从事民间借贷的万欣公司报案称，孙峰卷走了该公司近亿元

　　根据记者调查，除了向企业主借款外，孙峰借款的大头，来自一家民间高利贷公司。

　　根据无锡市公安局通报的信息，孙峰是2011年12月31日被江阴警方立案侦查。记者调查发现，这一天，江阴万欣投资公司法定代表人向江阴市公安局报案，称孙峰卷走了该公司近亿元借款。

　　工商资料显示，万欣公司2011年10月19日成立，经营范围“利用自有资金对外投资，资产出租出借，投资理财管理”，注册资金500万元，法定代表人原为章彩霞，去年12月29日变更为赵汝凤。

　　记者拨打了登记资料上赵汝凤的电话和公司电话，无人接听。在其注册地址“江阴市芙蓉路260号6楼603”，未发现该公司。大楼保安说，这个公司有间办公室在3楼，从10月份搬进来后就再没人上班。

　　据此前媒体报道，万欣公司实际是一家高利贷公司，对社会企业高息揽储。其中华士镇龙砂村村支书赵积娣借给该公司9800万元，为万欣公司最大债主。赵积娣也因此间接成为孙峰的最大债主。

　　记者调查得知，赵积娣与赵汝凤关系较好。现年59岁的赵汝凤曾担任过中国银行华士支行行长。赵汝凤退休后经营以民间借贷为主的典当行与投资公司。赵汝凤与同在金融系统工作的孙峰熟识多年。

　　另据媒体报道，赵积娣自己也吸纳民间资金。4月2日，一知情人士短信爆料称，赵积娣曾向华士镇多名企业主和镇干部融资。此消息未得证实。

　　孙峰家15年前的别墅，租给了一个废品公司老板。租金由其叔父打理。

　　天华公司原总经理冯嗣荣，被认为是倒下的第一张骨牌。

　　村官挪5000万投资？

　　龙砂村村主任称，村书记对外投资是村委会讨论后决定。目前村集体资金“只多不少”

　　龙砂村多名村民称，赵积娣借出的9800万中，5000万是挪用村集体资金，其他资金是从社会融资。

　　“赵书记拿村集体的资金向外投资，是经过村委会集体讨论后决定的。”4月5日，龙砂村村主任王棋称，该村村办企业经许多年积累，账上集体资金有5000万元。他称，孙峰出逃后，镇里也来查账了，数目都符合。“我敢负责任地说，现在村里的集体资金只比以前多，不比以前少”。

　　对于赵积娣对万欣公司的具体借款金额与利息，王棋称不知情，需要等警方的通报。

　　根据此前媒体报道，孙峰出事后，为了平账，华士镇领导出面陪着赵积娣向该镇海达集团徐友才借款1000万。华士镇投资公司将3000万元汇至华西村，将华西村"借款"3000万给赵，"实质上是镇里的钱"。

　　记者4月5日打通华西村主管宣传的副书记孙海燕的电话，对方称不知情，“无法核实”。徐友才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借了1000万给赵积娣。

　　4月5日，华士镇主管工业、纪检和党群宣传的副书记孙健称，他以人格和党性担保，华士镇党政班子没有人在赵积娣那里有投资，党政领导也无人出面替她借钱平账。

　　孙健称，去年元旦后，镇里接到江阴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市金融办的电话，得知孙峰的涉案资金，部分与赵积娣有关。

　　"我们非常重视，迅速召开镇党委会议，找来赵积娣讯问。"孙健称，赵积娣向镇政府、龙砂村村委会公开承诺，"不会让集体资金少一分一毫。"

　　"我只管你集体资金要到位，至于你砸锅卖铁找谁借我不管。"孙健说，今年2月份镇政府对龙砂村账目进行审计，"审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负责任地给你说，账上固有资金5000万"。

　　他说，等孙峰案结案，事情水落石出，"赵积娣涉及什么责任，我们就按什么责任去追究，现在我只能保证村集体账面和账户内资金是相符的。"

　　倒掉的第一张骨牌？

　　天华公司的冯嗣荣涉嫌融资1个多亿，但资金链断裂，冯被抓不到半月后，孙峰出逃

　　对于孙峰的出逃，江阴坊间认为，与江阴天华科技公司原总经理冯嗣荣案有直接关系。天华科技公司在孙峰出逃前资金链断裂。该公司称目前负债1.5亿元。

　　记者调查发现，冯嗣荣因涉嫌非法融资1亿多元，去年12月15日被抓。根据知情人士介绍，冯的融资中6000万元来自孙峰。

　　4月5日，天华科技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唐伟斌说，冯嗣荣是公司三名股东之一，曾长期担任公司总经理。冯嗣荣对外宣称公司即将上市，借款给公司可以购买内部股，以此向社会募集了1个多亿。

　　"我们在去年12月初发现公司账上的4000万元货款没了。"唐伟斌称，去年12月9日公司召开董事会，冯嗣荣承认挪用了4000万元，并承认这笔款项已被他赌博输掉，他称将会尽快筹集款项还账。"但第二天，我们就联系不上冯嗣荣了"。

　　天华科技公司报警后，警方以涉嫌非法融资立案，去年12月15日在常州将冯嗣荣抓捕。

　　几乎在冯嗣荣被捕的同时，孙峰正在变卖家产，其妻夏亚琴从所在的海澜集团辞职。

　　知情人士介绍，今年44岁的冯嗣荣与孙峰相识多年，冯还曾租赁过孙家的铺面。冯嗣荣之前以月息3分向孙峰借贷6000万元。

　　记者调查发现，天华科技公司成立于2003年，生产一种新型薄膜，到2009年底产品才研发成功，6年耗资近亿元，冯嗣荣是该项技术的引进者。

　　该公司一管理层人士透露，冯嗣荣为推动薄膜项目用了浑身解数筹钱，包括借大量的高利贷。

　　唐伟斌说，他无法确定冯嗣荣所借的过亿资金与孙峰是否有关系。他称，冯嗣荣利用公司名义进行融资，但资金并没进入公司账户。"这些钱哪里去了只有冯嗣荣自己最清楚，有传言称冯嗜好赌博，这笔钱已被赌输了，资金链断裂，他才挪用公司款项并逃跑。"

　　冯嗣荣的被捕，是否推倒了孙峰出逃前的第一块骨牌，对此，江阴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朱福顺称，案件正在侦办中，具体案情不便透露。

　　出逃前处理了家产

　　孙峰在去年12月中旬前已做好出逃准备，经营的店面等进行了出租或出售

　　3月31日，江阴市峭岐镇夏家村，夏德才家大门紧锁。一名邻居说，年近70岁的夏德才得知女婿全家携款潜逃后，曾痛哭，"一直在骂孙峰没良心"。

　　在周庄镇孙家巷村12大队镇公路边，一座别致的三层别墅，与周边的居民楼形成鲜明对比。村民说，这曾是孙峰家的住宅，如今租赁给了一家废品处理厂老板居住。

　　废品厂老板娘告诉记者，去年12月中旬，孙峰与父亲孙玉才曾过来收了下一年的房租。"一般都是年底才收的，我们当时钱也不够，孙峰说少点没关系，但这几天一定要交上。"她称，孙峰说最近全家要出国，以后房租委托他的二叔来收，已经办了授权手续。

　　20年前，孙峰的父亲孙玉才靠经营化纤废料成为村里首富，15年前在村里建起第一座别墅，不过很快全家搬往江阴市区居住。

　　孙峰的一名堂叔说，孙峰一家在江阴市至少拥有7处闹市区门面房，经营一家叫"孙府"的洗浴中心和一家宾馆。

　　这名堂叔说，孙峰在银行一年绩效工资就能达到50多万，加上各种奖金，一年有百万元，妻子夏亚琴在海澜集团任中层，年薪也有20多万元。"他们并不缺钱。"孙峰堂叔称，他难以理解孙峰为何携款出逃。

　　在江阴市高巷路495号，曾经的"孙府洗浴中心"，现在是一家家纺店。店主潘女士说，这个店面是孙峰在去年12月中旬租给她的，租期10年，价格比较低，条件是一次性交齐十年租金。潘女士说，当时以为孙峰缺钱急用。去年12月26日，孙峰和他的父亲还来收了租金，"节后就听说跑了"。

　　记者寻访了孙家的多处店面，均在去年12月中旬前完成了出租或出售。据无锡市警方人士透露，警方调查发现，孙峰与家人在去年12月中旬前就做好了出逃的准备，将资产做了变现和转移。据称，目前孙家有多套房产被警方查封。

　　出国手续齐全

　　作为支行长的孙峰要出境，按规定需农行系统审批，而警方调查发现孙峰出国手续齐全

　　孙峰出逃后，联系到中国银行开平支行原行长余振东案等，"银行行长何以能轻松外逃"又一次成为公众热议话题。

　　中国刑警学院经济犯罪侦查系系主任陈祥民，曾参与侦办多起银行职员从事金融诈骗案件，他认为，近年来多家银行爆出银行雇员非法从事高利贷投放等活动，正是银行缺乏对其内部职员有效的制约和监管所致。

　　据江阴市一名科级干部介绍，江阴市对副科级以上干部采取重大事项报批备案制，买房子、结婚、境外旅游都要到纪检和人事部门备案报批，出国不论因公因私都要由单位直接领导和市委主管领导签字才可以。他说，不过银行属于业务部门垂直管理，具体程序不太了解。

　　根据记者获得的一份中国农业银行因私出境审批表，出境要填写去往地点、启返程的日期与出境理由，需要部门负责人、上级分行的人事主管、分行行长的意见和签字。

　　江阴市公安局政工监督室主任朱福顺称，警方调查发现孙峰的出国手续齐全，各种签字都有。记者从江阴农行内部得知，受孙峰事件牵连，近日该行主要领导职务有所调整，原行长已离任。

　　江阴农行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请求，称一切以警方通报为准。

　　江阴当地传言，孙峰所借款项除了从事高利贷拆借，还有部分用来赌博和炒期货。据称孙峰与其父孙玉才酷爱炒期货，动辄投资数千万，但去年下半年亏损巨大。

　　江阴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朱福顺称，可以确定的是，孙峰涉案的资金并非银行与储户的资金，具体涉案金额及流向现在还不便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