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反腐专家谈中国足球反腐关键问题

　　制度防范、教惩并举

　　编者按：中国足球大规模反腐在国际社会引起了关注。世界反腐权威机构“透明国际”的三位专家最近接受了新华社记者专访，对涉及中国足球反腐的一些具体焦点问题如“谁该为谢、南、杨的堕落负责”、“重判还是轻判”、“中国足协管办分离”和“送礼行贿”等，谈了他们的看法。今天按上、下两篇播发。

　　问题：谢亚龙、南勇和杨一民在忏悔时一再表白自己本想好好当官，为人民服务，最后却从足协高官沦落为阶下囚。对于他们的堕落，您认为环境和个人因素分别起到多大作用？腐败有时是人性使然？

　　科布斯·德斯瓦德特（透明国际行政总裁）：我不认为人性本恶，我相信人性本善，这也是我们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原因。同时，我们必须要看到，如果我们社会中有人能冠冕堂皇地大发不义之财，甚至胡作非为非法谋利，那别人就会想：“既然他可以那样做，我为何不可？”因此，我认为保证公平、透明的制度至关重要。没有这样的制度，心地最善良的人也有可能变坏。所以，政策和制度的设立者要负责任。如果中国足球不能因惩治腐败问题而得到改善，那就是中国体育的失败。

　　廖燃（透明国际东亚及新会员地区部门高级主任）：环境和制度是主要问题。如果一个科室10人中9人收礼受贿，自己一个人不收就坏了规矩，别人就会恨你和排挤你。所以他就只好也收礼受贿，开始还觉得不妥，后来就欲罢不能，习以为常了。归根到底，这是个制度问题。

　　问题：既然环境影响如此重要，那么腐败分子个人是否承担较少的罪责？

　　德斯瓦德特：我认为双方都有责任。如果街对面的超市晚上忘了上锁，我钻进去偷一车贵重物品。我不能说，因为他们没锁门我就没责任吧？我利用别人的失误为己谋利也是不对的。

　　廖燃：触犯了法律就是犯罪，这是事实。不能因为制度有问题就可以洗脱个人罪责。个人犯罪也必须要承担责任。事实是：不是每个足协官员都贪污腐败，不是每个裁判都是黑哨。

　　问题：谢亚龙说他虽然拿了别人送给他的好处费，但自己不是贪官。他这样说有道理吗？

　　廖燃：一派胡言。他如果不是足协高官，别人会给他送钱吗？利用公权谋取私利，就是腐败的根本定义。你不是贪官是什么？

　　问题：足球腐败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赫然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如何铲除其文化根源？

　　西尔维娅·申克（著名足球反腐专家、德国律师）：有一点我必须要提醒中国，足球腐败有其独特的文化。铲除这种文化，就必须从根源开始。

　　我们发现，球员打假球都是从底层联赛养成的习惯。所有的顶级联赛球员都由底层联赛脱颖而出。当他们还在那里踢球时，就会碰到默契球这个问题。如果一场比赛对他们无所谓，但对于对手来说却很重要，比如涉及保级或者夺冠，那就没必要去死拼对手，不如送个顺水人情。这就是打假文化的根源。开始他们或许还觉得踢默契球别扭，但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底层联赛有了这样一个不健康的氛围，就会逐层往上蔓延，演变为假球文化。我们德国有这种文化，整个欧洲有，亚洲肯定也有，想必中国也不例外。

　　铲除这种文化，必须要从底层联赛球员教育培训开始。德国联赛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开始着手进行试点培训，从球员那里得到的反馈相当不错。

　　问题：中国不仅存在球员打假，还有足协官员收受礼品贿赂问题，如何杜绝？

　　申克：首先要在中国足协和各俱乐部确立“规范操作”的原则。这是很多国际大公司自我管理的一套标准程序。职业体育也是商业，也要套用商业管理体系。对于收礼也要有严格的规定。不法分子贿赂体育官员往往是从送礼开始，先送个小礼品，后来逐渐加码，到最后提出非法要求，对方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拒绝。

　　我知道，在中国文化里拒绝礼品比较困难。因此中国足协最好出台一个明确规定：官员不得收受任何礼品。必须要有这样的规定，并要对官员进行教育，让他们明白收礼的潜在危险。这是保护官员免于犯罪。

　　在国际足球界，球员打假和官员收礼已成为特殊的文化。我们是可以改变这种文化的，教育是主要手段。反腐不是要把几十、几百个人投进监狱，必须要从根本改变做起。中国足球反腐必须要注意这点。

　　问题：国际足联提倡惩治腐败实行“零容忍”政策，同时又主张“特赦”，二者如何调和使用？

　　申克：“零容忍”政策是起点，最根本的，对于罪犯绝不姑息。如果不执行“零容忍”政策，现状很难改变。即使你有完备的法律，但不执行，又有何用？

　　但也要提供坦白自首的机会，对于主动坦白者要适度减刑。几年前的德国“西门子腐败案”处理方式可以提供借鉴：高层领导全部下台，中层领导里也有几个犯罪严重的被处分了。办案人员还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委员会接受自首。结果很多人都主动交代，获得宽大处理。

　　廖燃：“零容忍”是要严格执法，不能姑息养奸，而不是要加重处罚，比如说该判7年的却要判10年。西方对付经济犯罪以民法为主，刑法为辅。比如一个会计师经济犯罪，最多会被判7年监禁，但要被重罚，罚款会是赃款的好几倍，然后取消营业资格，以后再也不能当会计师了。如果裁判吹一场“黑哨”能拿一些钱，但风险高、代价大，他们在作奸犯科之前就会三思而行了。

　　爆料反腐、至简至难

　　问题：在国际足球反腐中，“举报”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很高。举报对于足球反腐有多重要？

　　廖燃：绝大多数腐败案件都是靠举报发现的。这是重要的反腐手段。一定要鼓励举报，增加威慑力。如果一个官员感觉自己贪污有被举报的危险，肯定会害怕，就有可能罢手。其次要保护举报人，不能让其遭受打击报复。中国足球要学习国外设立足球举报专线，委派有经验的律师负责。

　　申克：设立足球举报机制对于反腐至关重要。有些球员是被胁迫打假球，他们经常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找不到人帮助他们。因此，如果为他们设立一个便于接触的爆料对象，就能很好地帮助他们。我们德国足球联赛举报机制由一个有经验的律师负责，一旦有人操纵球员打假，球员可以向他反映情况。这样打假分子的意图就全部暴露了。他们操纵足球打假犯罪的难度也增加了，也很难控制球员了，球员们也得到了保护。我强烈推荐中国足球借鉴我们的做法。

　　德斯瓦德特：现在有很多犯罪团伙操纵比赛。因此足球举报人面临的风险要比其他行业大得多。如何保护他们，中国足球和世界足球界都需认真对待。

　　问题：中国有个前国家队主教练送足协某副主席一个笔记本电脑作为礼品。如果是那位副主席向他索取，他该怎么办？

　　申克：要举报。笔记本电脑不是简单的礼品，这就涉及索贿和行贿了。当然如果他向足协主席举报，那位副主席可能马上知道，就会报复他，把他赶出国家队。因此，要向一个独立的对象举报。这样他就能得到很好的保护。

　　问题：“利益冲突原则”（指国家公职人员代表的公共利益与其自身具有的私人利益之间的冲突）对于中国足球反腐有何重要性？

　　德斯瓦德特：如果利益冲突问题处理不当，任何反腐努力都会归于失败。处理利益冲突似乎容易，因为它内容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可能又是最难的，因为那些既得利益者会设置障碍阻挠。如果实行了这个原则，他们获利的机会可能就不存在了。

　　申克：利益冲突原则是反腐败的最基本原则。如果处理不好，就会滋生腐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中国足球反腐必须要执行这个原则。

　　廖燃：中国足球存在太多利益冲突，所以会有这么多腐败问题。

　　问题：中国足协是否就是一个存在利益冲突的组织？

　　申克：是的。对我们欧洲人来说，体育组织的独立性非常重要。如果政府官员从政府领工资，却来管理体育组织，这让我们难以置信。这些官员到底对谁负责呢？他们权责定位不清，会导致只唯上不唯下的现象出现。

　　德斯瓦德特：这正是我们说到的利益冲突，很严重的问题。管办一体是一种难以正常持续的做法，必须要分离。中国如下决心处理这个问题，能很快取得成效。

　　廖燃：中国足协从名义上来说是个民间组织，应该自负盈亏，应受政府机构的监督和管理。政府机构是政策的制定者和监督者，足协这样的民间组织应该是执行者。政府机构和民间组织之间要互相监督。但中国足协由于同时也是中国足球管理中心，一套人马，两块牌子。他们自己制定政策，自己执行，自己还要监督自己，这里有太多的利益冲突。产生腐败是必然的。

　　中国足球管办分离喊了很多年，但从来没有实际去做，是因为利益集团尝到了甜头，感觉那样很好，为何要分离呢？于是就会在需要时装装样子，喊两嗓子，没有实际动作，可害惨了中国足球。中国足球必须要真正的管办分离，不分离，改革就没法进行。

　　新华社记者 马邦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