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碎片阅读之忧

　　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而感到忧虑——人们毁于他们热爱的东西。这个预言，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屈一平

　　4月23日，北京地铁站。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新浪“微博女王”姚晨非洲之行的微博，在低头看手机的粉丝中热议。仅仅12个字，第一时间转发近千条，满车厢尽是数羊声。这样的粉丝，在网络上有一个称号——“微生物”。

　　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主题：“阅读，让我们的世界更丰富。”当日9时，朱永新照例发出每天第一条微博“我的晨诵”。在新浪和腾讯微博坐拥百万粉丝的他，以此宣告清晨读书开始。连续五年在全国两会提案八次，呼吁建立阅读节的这位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民进中央副主席、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并不在乎百万粉丝的猎奇心理，一如既往地在微博上呼吁深度阅读的重要性。

　　“一个不崇尚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对于只看微博不看书的读者，朱永新用四个字表达自己的态度：“忧心忡忡。”这一天，新闻出版总署聘任他为全民阅读形象代言人。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数据显示，中国微博用户在不到3年的时间达到近3亿，5%的用户为“微博控”，用在微博上的时间超过6小时，甚至全天挂在微博上。平均每天上微博的时间在半小时至1小时之间的用户最多，达到42%；1小时至3小时之间的用户达到28%；19%的用户每天上微博的时间在半小时之内。

　　最新发布的第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2011年中国数字阅读方式的接触率达到38.6%，其中有27.6%的国民进行过手机阅读，比2010年的23.0%增加了4.6个百分点。

　　“屏幕数量的泛滥，使得阅读和写作的数量增长，但是，那不是图书阅读，是屏幕阅读。”美国计算机预言家凯文·凯利在《数字化时代：全新的阅读方式》中坦言，书籍有助于开发一种沉思冥想式思维，屏幕则鼓励更为功利使用的思考方式。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来自美国近代著名科幻小说家弗里蒂克·布朗，他用20余字打造了60年无人超越的最短悬疑经典，也预设了今天微博的基础。140字微博的出现，为大众参与信息生产提供了平等的机会，从而削平了精英信息让人仰视的高度，使得信息的民主性得以充分实现。

　　然而，140字带来的“碎片式狂欢”，会把我们引向怎样的阅读？怎样的写作？怎样的思维状态？我们吸收并产出的，是以小博大的精华，还是虚无化的信息碎片？

　　读什么

　　王菲的新浪微博@veggieg发出的一个字“安”，让她的816万粉丝如沐春风，当日晚间23时转发近2.5万次，你能说，微博是用来读的，还是用来社交的，或是用来娱乐的？

　　这一幕颇似9世纪前古罗马的公共朗读时代。彼时，古罗马出版图书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在公共场合朗读而已。新西兰奥克兰波利尼西亚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史蒂文·罗杰·费希尔对这段历史作此追述：文本内容并不是观众直接关注的，作者也不是观众直接关注的，观众关注的是表演者，关注的是声音、激情、外貌、气质。

　　而“默读”，在当时如同一场革命，赋予阅读一个新的维度，使得阅读从公众行为演变成为个人行为，思维在意识的更高层次运行，互相参考，比较对照，思考评判。默读成为个人与知识的单独交流方式，使知识、思想的产生内化为个人的思维活动，不再依赖共同体。

　　可在今天，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院长郝振省向本刊记者坦言，在日益碎片化的阅读语境下，深度个人化阅读令人担忧。

　　第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显示，图书阅读率为53.9%，比2010年增加1.6个百分点。然而，面对数字阅读与日俱增的现状，阅读率提高，仅仅代表了读还是没读。

　　近3亿微博用户，其中的约1/3每天阅读微博在1~3小时之间，他们在读什么？

　　第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显示，有63.1%的网民将“阅读新闻”作为主要网上活动之一；有46.3%的网民将“查询各类信息”作为主要网上活动之一；有16.0%的网民将“阅读网络书籍、报刊”作为主要网上活动之一。

　　微博客140字的限制，缘于推特（Twitter）设计之初，参考手机每条短信英文字数限度的结果。最初的推特玩法就是用非智能手机的短信向一个电话号码更新自己的状态。

　　140个字母相当于20个英文单词，也就是一句话的篇幅，这个设计本来就是为了方便发你正在干什么，这是基于朋友关系网的简单消息汇集，用户前面有一个@符号，后来的转发、图形、不同的客户端、短链接等功能都是网友的再创造。

　　Twitter是一种鸟叫声，创始人认为鸟叫是短、频、快的，符合网站的内涵，因此选择了这个名称，成为今天微博的鼻祖，其广告语“在推特上跟随我（Follow me on Twitter）”暗示了微博的阅读定位，一个浪头接着一个，让文字成为各种各样的信息被人们追逐，靠的不是文字本身所产生的吸引力。

　　与微博的如火如荼相伴的是对深度阅读的呼吁。“不能靠微博吃饭”，新浪微博“最有影响力微博第一人”薛蛮子在自己的微博里这样呼吁，他将读书比喻为思想体操，建议每天20分钟硬啃难书，养成习惯。

　　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则更是认为花太多时间关注微博是在浪费生命：“有了微博就放弃了博客，有了博客就放弃了书籍。微博信息都是碎片信息，对于一个人需要从外部接受的全部文化知识资讯来说，信息只是一个层次，而且是最低的层次。信息、知识、学术思想，那是层层递进的关系。”

　　如果说一个人每天的阅读时长相对固定的话，分解到网络阅读和传统阅读的时长将形成杠杆式此消彼长的态势。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应用理论研究室主任、国民阅读调查报告课题组负责人徐升国向本刊记者表示，微博阅读更像一种社交式阅读，“试想一下，所有碎片时间都用来社交阅读，阅读的未来将怎样？”

　　《法兰克福汇报》主编弗兰克·施尔玛赫在他的《网络致死》中探讨，人们在阅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阅读生理学权威玛雅内·沃尔夫认为，阅读最核心的秘密在于可以让读者的大脑获得自由思考的时间，而这种思考远远超过他们在阅读之前所拥有的认识。这一思考取决于大脑中的“延迟神经”，这种延迟可以对阅读进行概览和思考。

　　然而，在微博上，这一延迟思考基本停滞：大家“随手”转发，“随口”评论。

　　写什么

　　从咆哮体到TVB体到高晓松体再到如今热播《甄嬛传》的甄嬛体，“微博体”走马灯般亮相，你方唱罢我登场，“微生物”们更是追赶不及，一句“人类已经无法阻挡……”就构成了“海底捞体”的基本模式，一句“你来或者不来”就堂而皇之地成了“见与不见体”。每一个“体”都很短命——存活时间三天至一周不等，它的生命取决于下一个“体”到来的频率。

　　被媒介评价为首部“微博”历史八卦书的《一个都不正经》，由广西师大出版社结集出版，它由张发财从2009年6月起在网上发布的段子组成，这位“70后”平面设计师自言这是一本“大便读物”，写的目的就是为了“好玩”，大家看完也觉得有趣，目的便达到了。

　　本刊记者看到该书用“搞、雷、囧、牛、衰、扯、邪、装”8个字贯穿几千年中国史，实为各类稀奇古怪历史小八卦之大集合，其来源可考性及严肃性不得而知；另一本“80后”作者的《俗话说》，更是由MSN上的微博段子汇集而成，还有“段子集”《我呸》，及名人的《蔡澜微博妙答》——这些微博书的共同特点是，大量图片堆积，文字少之又少，有读者惊呼，买了一本画册。尽管出版商趋之若鹜，然而市场销量平平，读者似乎并不愿意为此埋单。

　　在颠覆了阅读之后，微博正在局部改写着书写的方式。今年年初，上海《中文自修》杂志围绕写作和阅读的问题，面向中学生进行了一次在线问卷调查，结果令人堪忧：61.39%的中学生以微博、QQ签名和人人网状态等方式记录生活，日记甚至博客的书写比例不到三成。“不喜欢阅读经典，喜欢刷微博，甚至有学生感叹：都不知道140字以上的东西怎么写了。”上海中学语文教师李莹莹对此表示担忧，

　　微博文学是后现代社会大众文化众声喧哗时代的产物。微博众声喧哗的最大功用不在于其场面的火爆热闹，而在于各个不同社群、层级都能在同一个平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因此，在微博时代，各种情绪的宣泄和张狂成了一道“风景”。同样，微博文学借助微博这个公共空间，各尽所能，尽展风情，在140个字符的有限空间里，人们释放出空前的公共情怀、爱恨情仇。

　　然而，你能说，今天的140字能与56字的七言唐诗媲美？同样是“浓缩的精华”，曹植七步之30字与姚晨横贯亚非之12字，哪一个能称之为写作？

　　“可以有，也仅仅是可以有而已。”徐升国表示，微博不具有生产《论语》的机制，更多的是新闻碎片，所以，赋予“微博书”文学书籍的定义似乎很难，更不可能成为经典。

　　想什么

　　碎片化阅读还带来思维方式的改变。郝振省告诉本刊记者，从自己单位招聘的人员来看，很多研究生离不开网络和微博，理解能力和思维方式呈现碎片化，缺乏系统逻辑性，理性逻辑能力、批判能力和创新能力都在下降，缺乏自己的思想。

　　弗兰克·施尔玛赫在《网络致死》一书中，对推特人的社交阅读表示忧虑：我们现在的问题在于，接收过多过量信息，像电流超载容易烧断保险丝一样，会陷入头脑短路。

　　究竟是利用了碎片化时间，还是被碎片化所绑架而没有了完整的时间？2009年，斯坦福大学教授克利福德·纳斯受美国国家科学院委派进行一项研究，他选择两类人作为研究样本，一类周旋于黑莓手机、推特和电视之间，不愿错过任何一条新闻；另一类是很少进行多任务处理的人。研究结果显示，追随跟踪媒体越多，选择性记忆越差，导致总结能力下降，乃至工作能力明显下降。

　　本刊记者试图询问周边的“微生物”们，今天的微博告诉你们什么？除了一些事件的名词外，几乎很少有受访者，能说出超过140字的内容。

　　“对碎片化的微博阅读不可一味捧杀也不可棒杀”，徐升国说，“简单的二元对立是不可取的。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微博对此是否负有责任，而是我们——使用者——没有很好地利用微博带来的社交便利。”

　　1959年，英国文学家奥尔德斯·赫胥黎在其著作《重访美丽新世界》里，对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而感到忧虑——人们毁于他们热爱的东西。来自上个世纪的这个预言，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