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建立推己及人的体察心态

　　主持人：本报记者 龚丹韵

　　嘉宾：于海（复旦大学社会学教授）

　　解放观点：最近一段时间，中国乘客两次在国际航班上上演“全武行”，而原因仅仅是为调座椅后背、喝饮料等小事。为什么在公共场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能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应？

　　于海：一言不合、拳脚相加的现象，需要我们深入思考。从文化上看，梁启超曾说国人有私德、缺公德，之后更有人阐发中国人讲的“五伦”，多为私德规范，人际关系伦理大多是“你我关系”，缺“群己关系”的规定和指导。待人大体不出两种模式：要么称兄道弟，要么视为路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能将遭遇的人变成熟人，那么他们就都是路人。路人，意味着无道理可讲、无善意可言。

　　按我的经验，两个生人遭遇麻烦或冲突，很少是心平气和讲道理的。过去，我们这辈人闲聊时常开玩笑说，上海人在街上为一点小事而吵架，北方人看到了会笑话上海人“没种”，吵半天不动手。所以说，在公共场合戾气盛行，不是今天才有的，公德不彰是多年来的老毛病。

　　解放观点：平心而论，就整体的文明素养而言，现在都公认一代比一代好。社会公德的倡导日益受到重视，为何反而会常拳脚相加？

　　于海：或许也和社会的发展有关。思想家托克维尔曾经论述过，当人的地位、身份基本相似时，他只要省察一下自己，就可以判断出别人的所想所感，别人的苦难不难发觉。省察伴随着怜悯心，“同类”受苦，他自己感同身受。相反，当这些人与他不是“同类”，他便会对别人的痛苦无所触动。

　　因而托克维尔认为，人的温和态度更多归因于平等的“同类感”，而不是文明教育。当人与人之间有身份鸿沟时，容易产生价值观的误导，比如说当年的美国，白人互相之间彬彬有礼，显得非常有教养，但他们对待黑人的态度就缺乏善意。

　　解放观点：怎么才能建立起推己及人的体察心态呢？

　　于海：我在生活中也很难避免类似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我上课时PPT放到一半就断了，学生去管理处询问，说只订了两节课，时间一到就关，学生只好讪讪回来。于是我到管理处一开口就说：“你们这是在制造教学事故知不知道？如果回到教室PPT还是不亮，明天和校长一说，你们还在不在岗位就是个问题了。 ”结果等我回到教室，PPT果然亮了。冷静下来反省自己，因为我是教授身份，和学生不同，所以当时我会这样对他们说话，没有善意、充满戾气。

　　我的同事们也会在各种场合表现出一定的戾气。其实大家在很多场合都能谦恭有礼，但身份的鸿沟依然存在，一旦遇到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就容易出言不逊。比如我们小区的门卫对我一直礼貌有加，但对农民工常常呵斥。各种各样的人，都会产生特权的身份感，就不容易对人心平气和。

　　所以尽管身份不同，但最重要的是推进平等的价值观，才能培育出人与人的善意和温情。也就是说，从内心深处，对各行各业的人同样心怀平等和尊重，我们才有可能保持温情态度。

　　解放观点：但是现在出门在外，大家似乎都习惯时时“戒备”，陌生人都是“潜在的敌人”。为什么会如此集体不安和焦虑？

　　于海：今天的防备心为什么越来越重？传统社会是一个宗法社会，做什么事情都要依赖熟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后来，社会的公共性变得很强，所有人都被组织到单位中，没有市场，单位的资源也没法轻易交易。于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组织，出门在外，只要找到组织就有依靠，每个人对组织有比较高的信任。到了现代市场经济，生活充满活力，我们开始对机构和个人都心怀戒备，因为他们的建议都可能心怀牟利的不良动机。就好比今天病人会觉得医生开药，有兜售药品的嫌疑。连我这种一贯大而化之的人，也开始越来越有防备心，更何况多疑的人。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既警惕又无助的状态，缺乏对他人的欣赏、温情，没办法好好听取别人的理由，出门在外倍感孤立，仿佛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判断和选择。于是，在高度生存竞争下，穿上了进攻、冷漠等自我保护的盔甲。如果希望人们降低这种戒备，就需要始终给个体安全感、信任感，让人觉得时时有保障和保护，不需要自己来判断和警惕。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