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公安局高层谈王立军时期:治安没宣传那么好

    来源：西部网

　　2011年2月7日，交通巡逻警察在重庆人民大礼堂举行一周年巡逻出发仪式。重庆市公安局表示，之前被撤销的派出所恢复，使得基层工作得以正常开展；交巡警平台要坚持，但是要动起来；女子交巡警体现柔性执法，将保留，不单独设支队；她们身上违规设计的“警服”，已被替换。 资料图

　　重庆市公安局高层首次受访谈王立军、警界平反、治安反弹、岗位调整

　　过去哪敢说重庆治安不好

　　过去谁敢上网说重庆社会治安不好，就可能被收拾。现在，大家没有这种担忧了，可以放开评价。

　　在街面上安排很多警力，对社会治安问题只能治表。大家看着街上这么多警察觉得安全、高兴，这种心理我们理解。但是，警察多不等于治安好。

　　截至目前，一共接到了1123名民警的申诉，涉及需要复核的民警为2202名。现在，已复核1196人，撤销原来决定78%，维持13%，变更的9%。

　　权力没有受到约束，权力被滥用、缺乏监督，导致了重庆市公安局过去出现了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

　　谁说治安不好就可能被收拾

　　南方周末：

　　3月份以来，我们不断听到重庆社会治安反弹的说法。重庆的治安状况，究竟怎么样？

　　重庆市公安局负责人（以下简称“负责人”）：

　　3月15日以来，有些网民担心重庆的社会治安会反弹，为此我们开展了一系列专项打击整治行动，要求确保“打击力度不减弱，防范力度不下降，社会治安不反弹，群众安全感不降低”。目前，重庆的社会治安总体平稳。

　　一方面，我们加大了防范力度，2012年1月-11月刑事案件的总量较去年同期下降了8.4%，其中杀人、抢劫、伤害、强奸、放火、爆炸、劫持、绑架等八类主要案件下降了27.9%。另一方面，我们也加大了打击力度，检察机关起诉的案件数上升了7.7%。

　　南方周末：

　　过去三年多，重庆曾对外发布了很多类似数据证明发案减少、民众安全感增强等，现在你们又发布数据说比过去重大刑事案件减少了，外界怎么相信这些数据是真的？

　　负责人：

　　在公安部门，八类重大刑事案件的立案数据是比较真实的，其他普通刑事案件的数据多少有些水分。检察机关起诉的案件数量增加，也证明警方打击能力和办案质量在提高。

　　过去，重庆市公安局在不正确的政绩观的指引下、为了达到个人短期的一些目的，虚夸了一些平安数据进行大肆宣传：一、毫无事实根据、想当然地提出了一些数据。如“打黑除恶”使重庆主城区110报警量下降40%，群众检举犯罪80%是实名举报，交巡警成立后街面犯罪下降40%等。事实上，2010年交巡警成立后，街面犯罪比2009年只下降了2.96%。二、以偏概全将某一时点的数据放大。如“交巡警成立以来，重庆21年来首次出现的单日街头两抢案件零发案”。三、将非专业的民调数据大肆宣传。2010年12月，重庆某媒体公布了对平安重庆满意度的民意调查，满意度高达98.81%，这种非专业的、浮夸的数据被当做成绩宣传。

　　南方周末：

　　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做？

　　负责人：

　　各部门上报的材料数据，如果达不到王立军的要求，就可能要被处分，所以一些部门报的材料就虚报了一些数据。我们的数据统计部门若真实客观地上报数据，统计人员也要倒霉。假如街面犯案率没有下降，甚至是没有王立军预计的下降得多，王就会不断地给统计的人穿小鞋。这种情况下，一些部门被迫伪造数据迎合王立军。

　　南方周末：

　　我也接到这样的反映：有些老百姓觉得过去王立军治警很严厉，民警很热情、负责，现在感觉到一些民警对老百姓的事情不像过去那么热情了。

　　负责人：

　　重庆的公安队伍近四万人，肯定会存在一些问题，有个别民警对群众的需求“冷横硬推”。但是，就算是在王立军当局长的时候，也出现过民警丢枪、开警车打群众、出警不及时导致犯罪嫌疑人逃跑、民警酒后驾车、玩忽职守的事情，只不过他强力压制了负面的信息、扩大了正面信息。新一届局党委班子成立以来，一直很重视关于涉警的投诉和督查，只要是110、网上等渠道投诉民警玩忽职守的，都会派相关部门认真核查，公正处理。

　　南方周末：

　　既然你们说现在社会治安跟过去相比没有恶化，为什么老百姓感受的跟你们说的不一样？

　　负责人：

　　过去重庆治安是好，但是没有宣传的那么好。过去的宣传把它扩大化了。比如入室盗窃案件在全部案件中的比例，在王立军当局长之前是最高的，王立军当局长时仍然是最高的，现在何挺来当局长了依然是最高的，刑事案件也有其发案规律。但是，过去谁敢上网说重庆社会治安不好，就可能被收拾。现在，大家没有这种担忧了，可以放开评价。

　　有些群众在网上对最近重庆发生的一些个案表示不满，比如说砸车窗、盗窃案。我们组织警力破案后，发现作案人多数是未成年人，无法进行刑事处罚，公安机关抓了只能放。这个问题，全国公安机关都很头疼。年底，一般也是刑事案件和事故的高发期，最近我们一直在各种会议上作部署，根据群众反映扒窃、入室盗窃、抢劫等问题，有针对性地开展一些专项的打击行动。

　　社会治安的好坏，不是一两次严打就能扭转的，不是公安天天强压、强打就能改变的。社会治安是社会问题，比如扒手，他为什么要去当扒手？破案的多少，公安机关有很重要的责任，但犯罪是社会各种矛盾的综合反映，防范犯罪还是要靠综合治理。这才是解决犯罪的根本渠道。

　　恢复基层警务才能治本

　　南方周末：

　　我看到一些地方的交巡警平台没有了，也听说交巡警平台将逐步撤销。你们究竟有何打算？

　　负责人：

　　交巡警平台要坚持，但是要动起来。目前，我们在各交巡警平台配备了大型警车作为交巡警流动平台，固定的交巡警平台将逐步优化，有些重点地区固定的交巡警平台会保留，有些会改成治安岗亭。

　　南方周末：

　　很多重庆市民认为，交巡警平台设立后改善了重庆的社会治安，为什么要撤，是因为财政支撑不了吗？

　　负责人：

　　交巡警机制很好，但是否设置固定的平台就值得研究。第一，目前设立的平台机动性不强。公安工作的规律是，犯罪是流动的，警力要跟着警情走，犯罪分子在哪里民警就在哪里。很多犯罪并不是发生在平台附近，如果让群众去平台报案，那要110干什么？交巡警就像医院挂号室和急诊室，负责挂号和处理一些急救，但重病他根本处置不了，必须分到各专业科室。我们对自身的要求是，群众一报案，我们就第一时间到现场。

　　第二，交巡警平台占用了大量的警力。一个平台需要二三十人，重庆共有500个平台，近14000人，占总警力1/3还多，派出所、社区民警大部分都调到了平台。重庆原有派出所803个、警务室2904个，因警力抽调到交巡警平台，撤并派出所220个，926个警务室不能正常运行。公安部规定，派出所警力要占总警力的40%，今年初，重庆只占24%，派出所的工作没有人做。比如说，流动人口、刑释解教人员、吸毒、精神病人员等人群管理不力，各种违法犯罪的预警信息采集不上来。今年3月以来，恢复派出所104个、警务室900多个。

　　在街面上安排很多警力，对社会治安问题只能治表。大家看着街上这么多警察觉得安全、高兴，这种心理我们理解。但是，警察多不等于治安好。在解放碑，交巡警在的时候同样有很多扒手。所以，设了交巡警平台后我们还安排了几百人的反扒队伍。

　　第三，固定平台太浪费。一个交巡警平台固定装备花费要30多万，每年的运行费用约80万，重庆有500个平台，一年一共需要花4个亿。长期下去，将耗费大量的财政资金。改成流动的平台后，买一辆依维柯只需要20多万，原来的装备都可以搬到车上，每月一辆车的耗费就比一个平台少六七万。你算算，省了多少钱？

　　此外，固定的平台露天办公，不管是群众还是民警都冬冷夏热，很不人性化。流动交巡警平台，群众在车内办事冬有暖气夏有冷气。

　　南方周末：

　　王立军时期设立的女子交巡警特勤支队，会撤销吗？

　　负责人：

　　女子交巡警特勤支队，将来的思路是体制保留，保持常态，有男有女，部分女同志将分流到别的部门。让一部分女同志参加交巡警施行柔性执法，不是不可以，但是专门设立一个女子支队，我们不是很赞同。特别是严重违规自行设计警服，是我国公安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今年的五一，女子交巡警已经全部换装。

　　南方周末：

　　你们作了上述调整后，有用吗？

　　负责人：

　　当然有。交巡警平台设立后，抽空了派出所警力，公安基层基础工作十分薄弱，所以“3·19枪案”一直破不了。侦破周克华案我们不搞大呼隆，不到4天周克华被击毙，派出所民警发挥直接作用，群众提供了重要线索，这证明了公安基层工作的重要性。

　　乱调整岗位是不信任本地干部

　　南方周末：

　　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折后，重庆公安的业务能力是否有下降？

　　负责人：

　　客观地讲，最近几年重庆公安业务能力有些下降，但下降了多少不好说。原因有几个方面：一是2010年搞机构改革乱调整干部。机构调整，本来是中央和市里要求的，是正当的。王立军当时要求，将全市公安机关308名处级干部、2544名科级干部全部就地解聘，推倒重来，竞争上岗。因为不信任本地干部，王立军当时还要求从外地调200个处级干部，但我们一共只有三百多个处级职数。全部推翻重来，就是为给调外地干部铺路。当时政治部负责同志说，按规定行政人员是任命的不是聘请的，不能解聘。王立军想了想，“那就叫解任吧”。“解任”这个新词，就是这么被王立军创造出来的。这么一来，人员全部被打乱，大量干部熟手变成了新手，到了新岗位熟悉新业务需要时间。二是招收了11800名新警直接上岗，这也导致了最近几年的办案质量确实不行。我们已经决定，近期将对这些新警开始业务培训。

　　南方周末：

　　听说你们最近恢复了一些当时没有能竞岗成功的科处级警员，这是不是让一些能力不合格的官员重新上位？

　　负责人：

　　按规定，机构改革时应先将符合条件的科处级干部根据新机构的情况先安排，空出的岗位竞争上岗。但他全部推翻重来。

　　出题时，他明确表示要将薄熙来和他自己的一些讲话列入出题范围，考察民警是否学过他的讲话。后经争取，也加了一些业务题。所以，总体上考上的干部素质都还不错。

　　最后，我们有159处级干部、968名科级干部没有被用。其中，大部分是被王立军以莫须有的罪名处理后不准参与竞岗和竞上了他主观上反感不用的。最近，这批干部经过考核，重新起用了其中的76名处级干部、299名科级干部。年龄到了的，保留待遇担任非领导职务。有个别民警经考察，公众认可度极低、表现不好，我们也未予任用。

　　1123名民警要求平反

　　南方周末：

　　最近，不断有消息说重庆警方内部开展了大规模的平反工作，究竟有多少民警被平反？

　　负责人：

　　5月份，我们设立了专门的复核小组，由一名副局长负责，专门接受、复核被处分过的民警的申诉。截至目前，一共接到了1123名民警的申诉，因为有些案件一案涉及多人，涉及需要复核的民警为2202名。现在，已复核1196人，撤销原来决定78%，维持13%，变更的9%。有一批厅、处、科级民警恢复了职务、补发了工资。恢复领导职务的133人，其中处级48人，其中科级85人。另有9名被问责免职的副厅级干部，其中3人已经恢复职务，另有6人还在复核中。

　　南方周末：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被处分？撤销、维持、变更原来处分决定的分别是什么情况？撤销这么多，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不是让一些有问题的民警又重新上岗了。

　　负责人：

　　给你举几个例子：

　　一、2010年，永川区发生一起中学生溺水死亡的事件，区公安局接警后调查认定为自杀。但家属不服，到网上发帖子、街上张贴悬赏广告。王立军知道后，给区局局长打电话，要求马上刑拘家属。这个局长没抓人，而是让家属和学校协商赔偿，后来家属又到市公安局上访，王立军知道后非常生气，将该区局局长叫到市局骂了一顿，要求劳教死者家属。这个局长没执行劳教的指示，很快，王立军把他免了，调到指挥中心当了9个月的普通民警。今年新局长上任后，才恢复了职务，现在担任警令部主任。

　　二、一些小事，都要株连处分一批干部。有一次王立军到开县视察，因为该县公安局在接待的时候没有达到他的高层次要求，回来后非常不满，马上让市局副局长唐建华（编者注：唐建华因涉嫌受贿罪已被逮捕，2012年11月21日被免职。）带纪委领导组成工作组，全面调查该县公安局领导班子、社会治安好坏等。最后，罗列了五十多条罪状，把公安局班子多数免了，并处分了一大批干部。有一次，王立军路过纪委办公室，看到厕所百叶窗坏了，把纪委办公室的机构整个撤销了。王到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是外省，都要求办公室的人跟酒店的服务员说，给他倒酒的时候把酒换成水，有的时候服务员会弄错，如果弄错了，把水倒成酒了，王就会不高兴，办公室的一批人都会被处理。

　　被撤销处分决定的，大部分是这种工作上的小失误，根本不够党纪或行政处分。当时，王立军把诫勉谈话当做实体处分，影响民警正常升迁。比如任职满一年的如果被诫勉谈话就不能转正。经过调查，撤销了这部分同志的处分决定。

　　另外，维持处分的13%的民警确实是有问题。比如，有的民警开着制式警车出去打群众，有个派出所所长接警后不出警，非要让在家休息的副所长出警，结果出警晚了，导致已被群众围堵住的犯罪嫌疑人驾车逃走了，还撞死了一个人。这些人，即便不是王立军当局长，换任何一个局长都要依法处分。有些处分拔高了，经过调查，变更减轻了处分。

　　给民警平反的事，原政法委书记刘光磊和现任政法委书记刘学普都作过具体的指示和指导，要求做好思想工作，市纪委、组织部、政法委都给了大力的支持。目前，重庆的公安队伍逐步稳定下来了。

　　南方周末：

　　最近，不断有消息称重庆公安过去存在很多刑讯逼供的情况，是否属实？

　　负责人：

　　最近有些人在说铁山坪（编者注：据媒体报道，位于重庆铁山坪森林公园山顶的民兵训练基地，曾被作为打黑“外讯”基地），是否存在刑讯逼供现在是检察机关在调查。我不对具体案件发言，但表两个态：第一，公安机关要履行打击犯罪保护人民的职责，所有触犯刑律、危害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案件，公安机关都义不容辞要依法处理。第二，重庆市公安机关不管何时办的案子、不管什么案子，只要有申诉的，我们都会严格依法、认真细致复核，公平公正地依法处理。

　　权力缺乏监督导致被滥用

　　南方周末：

　　我感觉，现在你们把很多问题归咎于王立军一个人，重庆市公安局当时的党委班子为什么没有发挥应有的监督制约作用？

　　负责人：

　　我再给你举几个例子：巫山县有一个民警上访，王立军就把巫山县公安局的领导处分了。网上炒作这事，又把宣传处的同志处分了一批。开党委会时，一名党委成员提出“不能打倒一片”。王当时一拍桌子：“某某某，你他妈的闭上你的臭嘴。”

　　女子交巡警成立时，服装不是公安部规定的正式服装，而是王立军组织设计的。一名党委成员当时提出，着装这一块公安部有明确规定，这么搞是严重违规的。王立军很生气：“某某某，你的意思是只有你懂公安部的规定我不懂，只有你执行公安部的决定我不执行？”该党委成员只好说：“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作为一个副手尽职而已。”王立军说：“提建议可以，但以后提建议前多动动脑子。”

　　王立军曾经在党委会上公开说：“我告诉你们，我能够在一天之内就把党委领导给撤了，甚至拿下。”在民警大会中，王立军也公开说过：“你们这些（台下的），包括台上的领导，我一天内就可以拿下。”这种事儿，第一你改变不了，第二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南方周末：我们总在说，现有的规章制度都很好，为什么这么好的制度会出现这种情况？

　　负责人：这是个人原因，同样的制度，为什么现在就执行得很好？

　　南方周末：是否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负责人：权力没有受到约束，权力被滥用、缺乏监督，导致重庆市公安局过去出现了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

　　南方周末：王立军有没有一些好的方面？

　　负责人：有些方面，看起来像是他的优点，比如，他要求只要是公安民警出了交通事故，不管民警有无责任一律刑拘。这样弄，有些人当然支持他。取得群众支持当然没错，但有时候不能为了赢得一些群众的支持不依法办事。另外，王立军虽然整了很多人，但有时候对一些能干事、顶撞过他的人，也会任用。

　　本文采访对象：重庆市公安局相关负责人、重庆市公安局纪委、政治部、警令部、研究室、出入境等部门多名干警

　　(南方周末 褚朝新 廖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