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瑾：“对药家鑫的分析没错但情境不合适”

　　李玫瑾，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系犯罪心理学教授，研究生导师，长期从事犯罪心理和青少年心理问题研究，曾对多个犯罪个案进行详细调查，由此提出预防犯罪要从未成年人教育抓起。

　　犯罪心理研究中，社会只是个人心理问题的外部刺激条件，人的内在心理问题才是引起犯罪行为的关键。就好比药桶与导火索一样，如果桶里没有炸药，就算外部有导火索，被点燃也不会爆炸。

　　社会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多是早年的问题，早年的问题恰恰就是家庭的问题，我们往往忽略了维护家庭的完整。

　　我认为人生的第一课应该是教育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应让孩子进行参与式讨论，让孩子明白生命不能轻易伤害。

　　新刑诉法今年元旦起正式实施，最高法、最高检和公安部分别就落实新刑诉法制定了司法解释和相关规定，其中公安部和最高检对技术侦查、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等案件侦破程序进一步规范。但是，传统的刑事侦查方式仍然离不开犯罪心理学的参与。作为分析犯罪动机的重要方式，犯罪心理学的研究往往能另辟蹊径，帮助侦查人员侦破疑难案件。

　　但犯罪心理分析这一侦破手段过往较少被外界关注和接受。

　　近日，曾用犯罪心理分析方式剖开马加爵等案件犯罪动机的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心理专家李玫瑾在接受南都记者专访时表示，运用犯罪心理学侦破案件仍有其必要。

　　2011年，做客央视分析药家鑫案时，因一句“由于平时情绪不好时会用手指砸钢琴键盘来发泄，药家鑫连扎受害人八刀，是他的一个习惯性机械动作”引起轩然大波的李玫瑾，专访中再谈药家鑫案。李玫瑾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她建议，要让普通人关注并接受犯罪心理学分析，就要用公众能听懂的语言，也应考虑公众关注的问题。

　　社会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问题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作为犯罪心理学家，你对当今社会的犯罪心理总体评价是什么？犯罪是社会原因多，还是个人原因多？

　　李玫瑾(以下简称“李”)：犯罪心理研究中，社会只是个人心理问题的外部刺激条件，人的内在心理问题才是引起犯罪行为的关键。就好炸药桶与导火索一样，如果桶里没有炸药，就算外部有导火索，被点燃也不会爆炸。大家总是比较关注社会原因，我更关注个人的心理原因。像杨佳案，问题就在他的性格上。此外，人的情感、观念、性格，都与人的犯罪心理有关。药家鑫就是观念发生了问题，像挪威的杀手、丹佛的杀手犯罪，也都与情感有关。

　　还有一些犯罪与人的早年经历有关，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跟家庭有关。在近三十年中国的发展当中，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都成了奢望，人们经常为了挣钱离家，这是改革开放中出现的新现象。我认为，未来十年，会有越来越多的情感和性格问题，这些问题都和我们现在的家庭状况密切相关，比如网上言论的戾气很重，而在新加坡或加拿大，网上语言很文明。

　　所以，社会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多是早年的问题，早年的问题恰恰就是家庭的问题，我们往往忽略了维护家庭的完整。有一些人为了创业打拼不顾家；在国外，生孩子是家里和国家的大事，让男人回家的做法也很聪明。人早年被照顾好，长大性情就好。

　　南都：公安部有关领导曾指出，以后刑事侦查，会由“以人定案”向“证据定案”转变，犯罪心理分析，是不是也是一种证据定案？新刑诉法实施后，犯罪心理分析发展的空间是不是更大？

　　李：犯罪心理分析和刑事证据定案是两码事。犯罪心理分析是用于辅助侦查的手段，法庭上需要客观的物证定案，法庭审判根据的是无罪推定的法则，但在公安侦查阶段，因为任何人都可能实施犯罪，没有哪一种人是绝对不可能犯罪的，所以，侦查分析阶段不能无罪推定地分析，但如果没有证据，在法庭上就是无罪推定。

　　犯罪心理有轨迹可循

　　南都：犯罪心理分析往往能迅速冲破案件侦破的瓶颈，你是如何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心理画像的？2003年你曾对杨新海进行心理画像，准确地描述出他一定是与家庭生活隔绝已久，且一定有犯罪前科。

　　李：案件分析是基于犯罪人的心理发展来判断的，心理是有轨迹可循的。就像有些校园案件，也是心理问题与社会问题的结合，心理问题的出现有一定的发展时间。人们往往看的是眼前，而不看犯罪嫌疑人的历史。公众看的也是如何判决。我研究的重点是心理问题的由来、发生的原因，这也是犯罪心理画像的基础。

　　南都：你分析的犯罪心理中，有一类是变态犯罪。变态心理犯罪是怎么回事？

　　李：心理变态导致的犯罪往往是指他的犯罪动机与常态犯罪不同，绝大多数的犯罪都是为了得到某种满足，为钱、为泄愤等，即有理由。但是，变态犯罪往往找不到这类理由，他的犯罪动机让人很难理解，如不为钱，不为性，没有仇怨，也不为灭口，往往是一种有预谋却理由不清的犯罪。但是，心理变态不等于没有刑事责任能力，绝大多数变态是有刑事责任能力的，很多变态的作案方式实际上是有预谋的，是想避人耳目的，还是有正常的智力活动在里面。

　　对药家鑫的分析情境不合适

　　南都：你对很多案件的评价，曾引来很大争议。比如在药家鑫案上提出的“钢琴强迫杀人法”；还有湖北公安县纪检官员11刀自杀事件，你认为是“自虐式自杀”。这些看法不被普通人理解，是不是因为犯罪心理学还没有被普通民众接受？

　　李：药家鑫案，我的角度和公众不同，我关注的是药家鑫为什么这样，关注他的家庭教育，我认为我的专业分析没有错，只是在那个时候说那样的话不适合，容易让人误解，大家的愤怒我很理解。湖北官员11刀自杀事件上，我当时曾说，我没有调研这个案件，不对此作评价。但我自己经历的案件中，有类似甚至比这个更复杂的。类似自虐的心理行为在生活中确实存在，比如割腕、不想上学故意把自己弄病，这都是一种自虐性抗拒。

　　把犯罪心理问题讲出来，是为了让公众更好地了解这种严重的心理疾病发生的原因，从而如何防范。药家鑫案风波之后，我也在调整自己，我认为，我的评论应该用公众容易接受的语言，包括后来点评周克华案。我现在担心，大家对我形成社会刻板印象，希望大家能静下心来听我把问题讲清楚，我很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对社会有用。

　　普及心理学不是几个案件就能做好的

　　南都：你曾提出要让孩子明白生命的意义，你认为药家鑫和马加爵残忍地杀人有共同的心理问题，就是对生命的漠视，那么应该如何让孩子对生命有敬畏？

　　李：这个问题特别重要，马加爵案，我有一个报告，他从小学到中学，接受了道德教育、政治教育、法律教育，就是没有人生教育。我认为人生的第一课应该是教育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课怎么上？我认为应让孩子进行参与式讨论。我给孩子做法律讲座，都要先提三个问题：一是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什么是最最宝贵的；二是为什么宝贵；三是最宝贵的生命我们如何来保护。应该讨论这个话题，让孩子明白生命不能轻易伤害。

　　这与法律教育不同，北京有几个少年学了法律，知道未成年人杀人不会判死刑，于是杀了一个同学，还向对方家里索要100万元，这就是只有法律教育，没有人生教育的结果。

　　南都：你一直都很重视大学生心理教育，你认为在大学里设置心理咨询中心，是否能有效防止大学生犯罪？

　　李：大学生心理教育很重要，这在世界各国都有，大学如果真正做到普及心理学知识，开展各种心理教育与心理辅导当然有助于防止大学生犯罪。

　　目前中国大学里很多大学生来自相对贫困地区，因为远离亲人，在陌生、浮躁的都市里很容易感到孤独与挫折，如果心理咨询到位，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他亲人的功能，如关心、帮助、告诉他遇到难题该怎么做等。

　　心理学的普及需要许多人来做，心理现象是人人都有的现象，人人都觉得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心理，但事实上不是。所以，现在社会才会出现各种心理疾病表现，如自杀或犯罪。普及心理学知识是所有心理学工作者的职责，这种普及有时不是几个案件分析就能做好的。有时候发生一起案件大家很想了解其中的心理问题，但是，心理学专业的深度有时被简单化表达后又容易被公众误解，这是我曾面临的问题，公众的不理解是我表达不到位的问题。我会一如既往，和大家一起努力来普及心理学知识，尤其是为了减少犯罪而需要的心理学知识。

　　再谈药家鑫案

　　我的角度和公众不同，我关注的是药家鑫为什么这样，关注他的家庭教育，我认为我的专业分析没有错，只是在那个时候说那样的话不适合，容易让人误解，大家的愤怒我很理解。

　　把犯罪心理问题讲出来，是为了让公众更好地了解这种严重的心理疾病发生的原因，从而如何防范。药家鑫案风波之后，我也在调整自己，我认为，我的评论应该用公众容易接受的语言，包括后来点评周克华案。我现在担心，大家对我形成社会刻板印象，希望大家能静下心来听我把问题讲清楚，我很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对社会有用。

　　采写：南都记者 王殿学

　　实习生 李君 赵月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