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淄博市金岭镇,在周边有着诡异的名声。
镇上人家娶的儿媳妇不敢来婆家,不敢回娘家,回来也不敢待过一天,尤其不敢洗澡;镇里的蔬菜卖到邻县,众人一听“金岭”二字扭头便走;济南肿瘤医院的医生,听说患者来自淄博,张嘴便问:你是金岭的吧?……而今,小镇井眼封闭,蚊虫绝迹,部分老人相继患上胃癌、肺癌、食道癌,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村落。
在山东“地下水污染”事件备受关注之际,记者前往金领镇探访。这座位于潍坊和淄博交界处,邻近化工园区的小镇,已成环保问题的标准样本。我们探寻它受污染的成因,也记录着村民在生存底线上的挣扎。
村民们的无奈,其实是所有居住在受污村落中人们的心声:怎样才能保障我们活着的权利?
死亡
2月20日,天气阴冷,金岭镇街头还残留着鞭炮的纸屑,行人寥寥,格外冷清。
这天上午,村民周大明拿着盖有公章的换水票和空水桶,前往指定地点换水。路上,他遇到了两个臂带黑纱的孩子。
死去的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周大明印象中,死者与他年龄相仿,50岁出头,之前检查出是肺癌晚期。
换水地点处,已有一些村民排队等待,这里已成小镇的天然信息集纳地。然而,交流最多的,还是死亡。
周大明又听到了让他难过的消息。镇西头与他有交情的两人,去年先后被诊断为肺癌晚期,“估计日子也不多了”。
“我感觉最近天天有人出殡”,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说,这几年,镇里得肺癌、胃癌、食道癌的特别多,很多才三四十岁,往往确诊时就是晚期,“跟传染似的,今天看着还挺好,搞不好明天就查出病了。”
类似的话题不断被提起,村民们语气淡然,一脸麻木。“公墓都快满员了,地里头新坟头也越来越多”,一位老人说道。
在村民指引下,记者来到67岁的癌症患者杨洪涛家中。老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安静地躺在床上。电视机屏幕的冷光打在他脸上,老人没有任何表情。
女儿杨美华说,老人是两个月前刚确诊肺癌晚期的,医生建议对老人保密,同时进行保守治疗。在医院陆续治了十来天,花掉2万多块。
春节前,老人病情继续恶化,不能动,不能说话,连排尿都需要插管。家人将他接回家来,准备进行“最后的告别”。
与杨洪涛家相邻的周家,同样被悲伤的气氛笼罩。47岁的女主人陈扬,去年7月被查出肺癌晚期。大年初一,她病情严重被家人送到医院,初三又给接了回来,丈夫周先生已经开始置办寿衣等用品。
满脸憔悴的周先生仍然记得妻子刚患病时的情景:妻子只是“出不来气”,去医院检查便拿到“癌症晚期”的检查结果,“当时天旋地转,觉得脚要站不住了”。
春节前,陈扬念叨着想听鞭炮声。除夕夜,周先生哭着给妻子放了两挂鞭。
这位朴实的农家汉子,至今也想不明白,“她不抽烟,不喝酒,怎么会得上这种病?”
毒水
当地村民们常说,敢在金岭镇喝自来水的,都是不怕死的人。
这座拥有15000多人口的小镇,位于山东淄博临淄区“齐鲁化工园”附近,从卫星地图上看,大小化工厂已经在小镇东南西三个方向,形成重围之势。
“我们地下水被污染好多年了,自来水没法喝”,2007年前后,小镇管辖的居委会和村委会陆续开始向村民供应桶装矿泉水,按人口计算,每人每月一桶,部分少数民族村落给与照顾,每人每月三桶。
村民们回忆,金岭镇接通自来水,少说也有十几年的历史。大概从七八年前开始,自来水水质开始越来越差,壶里水垢厚得离奇,水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像化学原料苯的味道”,一位在化工厂干过的老者称。
虽然无法判断自来水究竟是什么怪味儿,但周大明能从家中烧水壶里看出变化,“水垢特别厚”,2月20日下午,扛着水桶到家的周大明拿出了家里的水壶。壶嘴内侧被水垢挤占,只留下窄窄一线。
周大明用手在壶里掏了掏,抠出几块约半厘米厚的白色水垢。水垢很结实,相互敲击时有清脆声响。“这才一个礼拜没有清”,他苦笑着说,超过10天没有清,壶嘴就倒不出水来。
村民称,镇里的自来水颜色经常发红或发黄,用来洗脸时会觉得皮肤发涩。村民称,镇里一家豆腐坊,用自来水泡豆浆,冲进去就变成了豆腐脑,“跟卤水似的”。
有人想重新喝井水——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村里人的饮水主要靠几眼井。然而近年来打上来的水让他们很失望。井水发浑,看着便令人生畏。而后,几眼井索性都被封上了。
镇里发的桶装水,这并不能解决所有人的喝水问题。“一桶水两三天就喝完了”。部分家庭选择买水喝,十几升的桶装水,在镇上的售价只需三至五元。但对于不少家庭来说,这仍然是一笔难以承担的费用。
在当地,村里多数农地已经被工业园征用,失地村民都已经改成城镇户口,“很多五六十岁的人,生活很困难”,周大明称,自己去工厂应聘保安都没人要,现在老两口主要靠征地补贴生活,每月才几百块钱。
无奈下,村民们咬牙选择自来水。他们用土办法进行过滤:自来水烧开第一遍,先把水沉淀干净,倒入另一只水壶里,重新烧一遍再灌进暖壶。
只有对待孩子,村民们不敢懈怠。春节前,在外工作的儿子女儿都回家来,周大明提前去供水站买了5桶水,专供孩子们喝,顺便招待客人,“好水得等着孩子们回来再喝,我们平时还是喝自来水,反正都是一把老骨头了,不怕死”。
金岭镇西侧有一条小河。周大明童年时还曾下水捞过鱼虾。然而,2月21日,记者看到,这条村民记忆中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已成诡异的孔雀蓝色,散发着难言的恶臭。
沿河上行,河边石一家名为“正本”的化学原料物流园,两根细细的管道从园区伸进河中,河水颜色在这里变得最深。
名声
在毒水困扰之下,金岭镇变得死气沉沉。
有人发现,村里的小动物变得越来越少。“连屎壳郎都不见了,还有蜻蜓、蚂蚱,都越来越少”,周大明自嘲:“我们户口都在这,想搬都搬不走,它们可不受限制”。
如今,留守小镇的多是老人,“活着这把年纪,不怕死了”,但他们希望,金岭镇能重新成为子孙们安居乐业的家园。
事实上,金岭镇与化学污染相伴的时间,已经长达20多年。周大明记得,1988年前后,小镇南侧建起了乙烯工业园,水和空气就开始变差,到2006年,齐鲁工业园成立,大大小小的化工厂对小镇进行包围之势,污染越来越厉害。
村民称,每到晚上,总有小厂偷排废气,“味道大得很,夏天都不敢开窗”。周大明称,村子西头和南头都有小河沟流经,不少工厂直接把污水排到沟里,现在河沟水颜色发蓝或发黑,“看着就瘆得慌”。
与之相对,小镇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得病村民开始“程序化死亡”:身体不适、医院检查、确诊癌症(多为晚期)、数月后去世。
村民们自嘲,金岭镇的人都携带了“癌症病毒”,随时有爆发的可能。一个段子在村里流传甚广:省城济南的肿瘤专科医院里,只要听说是淄博的,医院总要追问一句“是金岭的吧?”
金岭镇的污染名声也传遍了方圆数里。周大明称,有村民将自己种的萝卜白菜送到附近菜市上卖,买菜的人一听说菜是打金岭来的,大多转身就走,“都知道是污染菜”。
而在金岭镇的露天市场上,摆摊的小贩则反复强调着,称这些蔬菜都是打外地运来的。
外来者对小镇环境的反应更为直观。周大明介绍,儿媳妇每次来镇上呆的时候不能超过一天,否则就会起红斑,她更加不敢在家里洗澡,“每次洗完就会起疙瘩,痒”。类似的情况,在其他村民家也有发生。
村民们开始逃离金岭镇。此次被外界关注的潍坊,反而是不少小镇人的理想居住地,“他们那儿也污染,但相比金岭要好些”。
随着年轻人的离村,留守村中学校上学的孩子也逐渐变少。据淄博市官方网站介绍,2011年,该村中学有学生421人,而村民们回忆,前些年学校人多时,有1000多名学生。
村民们曾经要求集体搬迁, 2011年11月2日,相传镇里同一天有4个人去世,多是癌症患者,村民们再次找到镇政府,“后来有人过来量了量房子,拍了照,就没有动静了”,周大明摇摇头说。
对于这座小镇的未来,村民们都很迷茫。有人盼着搬迁,也有人在害怕,周大明就觉得故土难离,“没工作,没文化,还一把年纪了,搬出去怎么活?”
整治
公开的官方资料表明,对于化工厂带来的水污染、空气污染等问题,当地政府已有所了解,并数次出手整治。
2007年,临淄区曾经掀起一场“环保风暴”,1167家非法排污企业被关闭。2012年,“化工综合整治风暴”再次兴起,逾百家企业完成了遏制化工异味的整改,官方报道称,此举“保护了水质安全”。
在临淄党政办公网上,2009年5月一场环保专项活动的信息至今留存。“严厉打击环境违法行为,切实保障群众身体健康”是这场活动的主题。
信息中称,部分企业存在污水直排河流、超标排污、渗坑渗漏等各类环境违法行为,该项行动要解决这些“人民群众关心的环境突出问题”。
这些“运动式”的整治一度在金岭镇产生效果,村民们回忆,自来水有过阶段性变好的时候,“浑浊物变了”,然而,过不了多久,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他们查不过来”,周大明举例称,村子周边的化工厂排放废气,往往挑在晚上七八点,政府部门都下班后,此时,刺鼻异味会将大半个村子笼罩,“那些当官的都不住在村子里,影响不到”。而基层官员也不一定想查,“厂子里都要打点他们的”。
对于金岭镇来说,2006年曾经是一个重要的拐点。这一年,齐鲁工业园正式成立,财富随之而来,官方数据显示,金岭镇当年实现财政收入1388万元,同比增长56%。
这个数据在随后几年继续迅猛增长,2012年,金岭镇的财政收入已经达到10967万元,是6年前的8倍。
然而金岭镇为这个数据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村民们在盼着下一个拐点出现:经济增速缓一缓,老百姓的生存问题能得以解决。
最近引发热议的潍坊地下水污染事件,多多少少让他们感受到希望,“很多人都在关注污染问题,听说连《人民日报》都发文了,希望政府能真正重视起来”。
周大明的希望则很直白:多见一点蓝天,少闻点化学味儿,不用再为喝水发愁。他说,如今在外打拼的孩子将来年老了,希望能够回乡,叶落归根。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村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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