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厉害”们面临大考：河南民间弃婴救助整顿

●1月24日，周凤桂到南阳市儿童福利院看望被领走的病残儿。

●南阳市民政局2月6日领走的5个弃婴，曾被周凤桂藏在靳岗福利院几百米外的这间民房里。

●靳岗福利院挤在南阳城郊的一个破院落内，没任何手续。

●平顶山“爱之家”孤儿收养点，一名先天肺发育不良的男婴正在吸氧。负责人朱智红一直担心这里

　　南都记者 孙旭阳 摄

　　南都记者 孙旭阳

　　发自河南郑州 南阳平顶山

　　在发布了几条措辞严厉的声明后，袁厉害还是放弃了起诉某杂志的打算。女婿郭海洋说，岳母认为还是继续做事要紧，外界怎么说就随它去吧。1月4日的“兰考大火”之后，袁厉害的身心一直处于崩溃边缘。那场大火，夺去了7名残疾婴童的生命。

　　从腊月十一到正月初八，年近半百的袁厉害拖着病体，四次到开封市福利院看望被收走的11个孩子。第一次探望，她抱着孩子号啕大哭。回到医院后，每晚都在凌晨两点左右醒来，然后 在 床 上 坐 一 通宵。最近一次探望，她没有再哭，而是操心着兰考县的福利院何时建好，她可以进去做义工，继续照顾这些孩子。

　　2 0多年来，袁厉害接收过一百多名弃婴，她及家人的生活因此被改变。但在大火之后，这位争议性人物被告知不能再继续捡孩子养了。在整个河南乃至全国，民政部门对民间收养救助弃婴的情况进行了一次大排查。按照民政部《关于主动加强个人和民办机构收留孤儿管理的通知》的要求，大排查从1月上旬开始，用时一个月，对调查对象“依法治理，区别管理”。

　　在河南，这次排查从1月5日开始，期限被缩短为10日。自此，河南全省的“袁厉害”们都面临一场大考：以前被漠视，现在被整顿。

　　“没收”娃娃

　　“他们一直要，我们不给。那一天，我们去给娃儿们送饭，谁知道他们跟在后边，就逮住了”

　　2月6日，周凤桂收养的5个弃婴被南阳市民政局“没收”。

　　“那一天，我们去给娃儿们送饭，谁知道他们跟在后边，就逮住了。”周是南阳靳岗福利院的院长。这个福利院挤在南阳城郊的一个破院落内，纯自办，没任何手续。

　　那5个被收走的弃婴，之前被安置在福利院几百米外的一间民房。1月24日，周凤桂领南都记者来到这处隐蔽的所在，孩子们都盖着大红的棉被，斗室之内放着好几个暖水瓶，有人按时喂食和换尿布。他们分别患有脑瘫、先天愚型及先心病，因此被父母丢弃。

　　接着，周凤桂骑了半小时电动车，赶到南阳市儿童福利院。在1月中旬，她被迫将4个孩子送给该院。现在，他们被安置在三个不同的房间内。因脑瘫和先天愚型，他们的智力都有障碍，生活无法自理。

　　福利院给他们洗了澡，换了新衣服，起了一个以“党”为姓的名字，还上了户口。而在靳岗福利院，他们都姓“慰”，没有户口，也没有医保。

　　周凤桂逐一捧起他们的脸，喊着他们的小名，“邓县娃儿，你咋了……”“果果，你说话呀……”

　　没人回答她，其实也没人有能力回答她。18岁左右的果果一直没有抬头，只是“哇哇”地哭，同室一个智力正常的少女说果果很“恶心人”，当着周凤桂的面，声称要揍她。

　　周凤桂没有回应。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后，周凤桂离开了福利院。她知道，她已经彻底失去了他们。

　　按照周凤桂的说法，她先送过去四个比较好养的小孩，看看政府福利院照顾得如何，再决定剩下弃婴的去留。而对政府来说，周凤桂的宗教背景，以及她和姐妹们对收养弃婴的执着，让问题越来越棘手。

　　“我们第一天去，还有一二十个小孩。”1月25日，南阳市民政局社会福利科科长相光东说，他们早就掌握了靳岗福利院的部分情况。“兰考大火”后，接到上级通知，民政部门就马上去做周凤桂的思想工作，但收效甚微。“她一开始答应商量，谁知道一夜之间，就把小孩们都转移了，只剩下几个已成年的，和那四个后来送到福利院的。”

　　靳岗福利院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早在清末，传教士们就开始收养南阳乡间丢弃的女婴和孤儿，至上世纪50年代初解散时，已有数百人之众。到1998年，教堂旧址上重建慰老院，收留流浪孤残老人，但慰老院门口很快出现弃婴，还有人在医院和路边捡到弃婴后，也会交过来。至今，据不完全统计，靳岗福利院接收的弃婴已超过300人。

　　平常，靳岗福利院里，老人和弃婴的数量都在二三十人，一共五六十人，一个月只有500元固定经费，其他都由社会捐助，或养猪养鸡种菜来维持。而据周凤桂估算，要维持整个福利院的正常运行，每月至少需要七八千元，这还不说为弃婴治病。

　　“兰考大火”后，民政部门一二十人上门检查，让周凤桂非常紧张。在她的记忆中，这些老人小孩，一直为民政部门所遗忘。老人们没补贴，小孩们没户口。“政府有人说我们犯法了，我一直想不通。”

　　周凤桂之下，福利院里固定还有十几个义工，以中老年女性为主。把小孩们转移，正是出自她们的集体决议。“我也不可能完全做主。”周凤桂说。

　　十几年间，靳岗福利院的养育条件可能还不如袁厉害家。就在几年前，小孩们连一次性尿布都没有，只能把旧衣服剪剪塞进去。30多个婴幼儿混杂一室，便溺来不及处理，只好在地上铺煤渣，直接排在上边，隔几天再换煤渣。2010年初，一家医院到靳岗做义诊，检查了17个孩子，12个的耳道被耳屎堵塞。

　　与袁厉害的自辩大同小异，周凤桂和同伴们信从的逻辑是，“条件再差，总比小孩没人管死了好”。

　　执著行善

　　南阳市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员承认，对民间慈善的排查，会让他们感动，但行政追责的压力，也让基层部门颇感焦虑

　　那么，像袁厉害和周凤桂这样的弃婴收养者，河南一共有多少呢？又有多少弃婴被如此收养呢？

　　至今，河南省民政厅尚未公开详细数据。但1月份的普查结果，让该厅领导有些吃惊。河南是全国弃婴民间收养最多的省份之一，至少有数十个“袁厉害”。对他们收养的弃婴的数量，河南省民政厅有关负责人告诉了南都记者一个大致的数据范围，前提却是“不要公开”。

　　1月22日，这位负责人解释说，他们的敏感自有原因。根据民政部的通知精神，各地要对民间收养弃婴和孤儿“依法治理，区别管理”，对不具备养育条件者，要做好工作，抓紧送到儿童福利机构；对具备条件，本人坚持养育者，民政部门要与其签订合作协议，纳入监管；对符合收养条件的，可办收养手续；对借收养募捐牟利或操纵孤儿进行违法活动的，要协调有关部门予以严厉打击。

　　但排查发现，很多规模收养收留弃婴孤儿者，很多都有宗教背景，有一小部分可能还有海外资助。这让官方认为不能不慎，不管肯定不行，但一封了之怕也不行。

　　而且，收养者也普遍比较执著。在洛阳某地，一对老年夫妇收养十几名弃婴，他们家开有矿场，钱不是问题，因此拒绝政府收编，更不答应将弃婴送到福利院。

　　与靳岗同属南阳市卧龙区的蒲山镇，也有一对类似的老年夫妇，家资丰厚，人丁兴旺，“里外孙加起来17个”，收养了14个弃婴。去排查时，南阳市民政局社会福利科科长相光东看到，弃婴的卧室窗明几净，还开着大功率的空调，厨房里堆着各种营养品和肉食。当被问到弃婴长大后，房间够不够用时，对方指着附近的几栋大房子说，“那是我孙子刚盖的，随时可以搬进去。”

　　蒲山镇的这个收养点，与靳岗福利院长期合作。“他们家有钱，不要募捐，也不让记者宣传。”周凤桂说。不过，周凤桂却不得不倚仗媒体的宣传和募捐，否则便糊不住福利院里的几十张嘴。十年来，靳岗福利院已成为南阳市不少单位和义工群体献爱心的首选之地。

　　更多的收养者并没有进入媒体视野。在南阳市桐柏县的一个山村里，有一对夫妇收留了十来个流浪智障的成年人，还有两个脑瘫弃婴。夫妇俩每天凌晨起床做豆腐炸油条，所有收入都用来养活这十几个陌生人。他们住在土坯房内，家里却井井有条，每条毛巾都得放齐整。

　　南阳市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员承认，对民间慈善的排查，会让他们感动，但行政追责的压力也让基层部门颇感焦虑。

　　比如卧龙区，按照上报数据，靳岗周凤桂收养21人，蒲山镇那对老年人收养14人，加起来就是35人。而整个南阳市的统计数据，才40多个人。“南阳一共十几个县区，卧龙区就占了九成，你要是卧龙区领导，你会咋想？”

　　相较于南阳，与其相邻的平顶山市更加铁腕。1月14日，有5年救助弃婴史的护士朱智红收到了街道办的一纸通知，要求办理合法手续，在此之前停止一切活动。根据平顶山市新华区民政局的统计，辖区只有这一个非法收养点，但收留的病残孤儿多达18名。

　　事实上，朱智红一直解释她并非收养，而是救助，收留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几个月。从2010年起，她便试图为救助点办一个合法手续，一直未果。

　　朱智红和包括平顶山福利院在内的多家福利机构和N G O有合作。她主要为轻度病残弃婴提供医疗救助。他们中的一部分经过必要的治疗后，可以被国内外的家庭收养。

　　对朱智红的驱逐，在媒体报道后暂停。不过，外省对弃婴收养点整顿取缔的坏消息一个个传来，让朱智红一直放不下心。也有好信息，在河南省民政厅有关部门看来，朱智红的“爱之家”手续虽然有待完善，但因为专业医护人员的介入，已具备养育条件。大排查开始后，河南省民政厅督查组还专程赶到“爱之家”，表达了支持。

　　“他们养活不了”？

　　已建成的省辖市社会福利机构，“缺编、缺人、缺经费”，而县级社会福利机构“无机构、无编制、无人员、无经费”

　　在袁厉害巴望着能进兰考县福利院做义工之时，四五百公里外的周凤桂则胸有成竹地预测，政府最终还会把孩子们托管给她照顾。

　　“他们养活不了。”周凤桂说，政府福利院里的育婴师其实都是农村妇女，照顾病残儿的经验远远不如她和同伴。1月24日下午，南阳市儿童福利院的一间宿舍内，一位育婴阿姨抱怨自己月薪不足1000元，她已提出辞职，但被院方挽留。

　　这位阿姨和其他3人负责照顾18个孤残儿，分两班倒，上一个班48个小时后，可以休息48个小时。这意味着，18个孤残儿同时只有两个阿姨照顾。

　　这也是河南各个儿童福利机构的共同困局。根据河南省民政厅的数据，按照国际标准，护理人员与孤残儿的比例应该为1：1.5，在河南，最多只有1：4到1：6。

　　正如河南省民政厅对媒体的回复所言，袁厉害乃至“兰考大火”，是弃婴福利历史欠账太多之下，偶然中的必然。2007年以前，河南省只有不到10个省辖市有综合性社会福利院，县级只有几个市改区有少数的福利院，且条件非常简陋。

　　比如，在20年前，南阳市福利院只有三栋旧楼房，和一大片低瓦房，接收有百十个人，每人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生活费，只能勉强维持生存。直到2007年“蓝天计划”后，福利院面貌才得以扭转。而在十几年里，靳岗福利院一度成为南阳市区及周边弃婴们最可能的去处。周凤桂说，曾经有弃婴扔在南阳市福利院门口，福利院都不接收，最后被人抱到了靳岗。

　　直到现在，情况也不容乐观。河南省18个省辖市现有17个福利院，但专业儿童福利院只有5个，县级社会福利中心只有30个基本建成，投入使用的还不到20个。其余的县市，大多尚未开建甚至选址。

　　同时，河南每年出生的残疾儿童约有5万至8万名，其中有近10%的孩子可能会被遗弃。这意味着，河南每年的残疾弃婴在5000名以上。但事实上，仅有1千名左右进入政府福利机构，其余只能流落民间。

　　河南省民政厅一中层官员认为，在地方政府追求G D P的政绩冲动下，对儿童福利机构缺乏建设动力。按照蓝天计划，从几年前开始，民政厅按照每个县120万元或150万元不等的标准，下拨福利中心的建设资金，但地方需要配套的资金逐年递增，难度越来越大，遂停滞不前。

　　因此，指望政府包办所有弃婴的生活和医疗，近期并不可能。用河南省民政厅一位副厅长的话说，该省已经建成的省辖市社会福利机构，“缺编、缺人、缺经费”，而县级社会福利机构更惨，“无机构、无编制、无人员、无经费”。

　　郑州市儿童福利院副院长侯晓学认为，家庭寄养是儿童福利机构的发展方向，对民间收养救助来说，政府应加强规范和指导，慎用取缔措施。“政府和福利机构应该以弃婴的利益为最大出发点。”

　　2月18日，河南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副处长董辉告诉南都记者，该厅正根据民政部的指示精神，拟定对民间弃婴收养救助“分类规范”的管理办法。“对不同条件的救助机构，肯定有不同的规范措施。”

　　挣扎求存

　　好几次，抱到弃婴后，周凤桂能做的，只有给这些不幸的生命做一次洗礼

　　1月26日，朱智红“爱之家”的一张婴儿床内，躺着一个正吸氧的男婴。他出生不久，被诊断为先天肺发育不良。医院建议放弃使用呼吸机，这个男婴就靠吸氧维持生命，等待预判中即将来临的死亡。

　　不过幸运的是，过了一个年，这个吸氧的男婴挺了过来。对周凤桂和朱智红来说，弃婴的死亡并不少见，也不用避讳。在靳岗福利院，大部分脑瘫儿都活不到10岁。好几次，抱到弃婴后，周凤桂能做的，只有给这些不幸的生命做一次洗礼，期望他们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成为天使。

　　朱智红去年接触的208个弃婴和病儿中，有16个死亡，其中15个死在医院，1个死在转移途中。

　　牺牲个人生活，经费窘迫，又目睹太多苦难，对救助者的心智也是一种摧残。朱智红曾到一个机构参加心理疏导集训，“大哭了好几天”。在2007年介入此行后，丈夫对她越来越冷淡。女儿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恨那些孤儿”，她对母亲最好的回忆，就停留在学龄前，当时，那些“孤儿”还没来，母女俩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玩。

　　60岁的周凤桂看起来则比较从容。她今年60岁，因为信仰没有婚配。“左手行善，不要让右手知道。”她经常用宗教句辞，来消解周遭的困苦。

　　靳岗福利院的孩子们没有户口，没有社会保障。她曾为此跑过，却毫无作用。在制度的壁垒下，靳岗孤儿们融入社会的难度，甚至超过了一百年前的孤儿们。现在，他们有了户口，也在政府福利院里安放了一张床铺，可未来究竟如何呢？

　　和袁厉害一样，周凤桂设想，如果政府非要收走孩子们，她和姐妹们要求去做义工，可以不要工资，但必须自己抚养。她们熟悉每个孩子，知道有的孩子多舀点糖，才会吃下米粉。否则，他们活不了太久。

　　兰考县筹建的福利院，离袁厉害家只有10分钟不到的路程。有评论呼吁政府收纳她做义工，河南媒体人黄普磊甚至建议，让袁厉害担任兰考县儿童福利院的院长。

　　“什么不懂，可以培训，但爱心是培训不出来的。”黄普磊说，袁厉害收养的孩子见到记者，会上前索吻。而在官方福利院内，孩子们看着美食，都一动不敢动，这充分说明了某些问题。

　　郑州市儿童福利院副院长侯晓学则主张从源头减少弃婴。“现行政策其实是在鼓励父母丢掉病残婴儿。”侯晓学的福利院有750多个孩子，98%都有残疾。这些孩子的家长，没有一例听说被追究到遗弃罪。还有人会寻踪来福利院里要孩子，福利院也不会报警，而是在鉴定家长身份之后，将孩子交还。

　　“他们根本不知道丢弃孩子是犯罪行为。”侯晓学说，“可是你就是把家长判刑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认为，政府如果加大对病残婴儿的救助，大部分弃婴就不会出现在街头。在福利院里，每个孩子每个月由政府支付1000的生活费。可要在亲生父母身边，他们难获分文。

　　无论如何，承受最大苦难的，还是那些弃婴。他们因为环境污染，父母的不良嗜好、基因缺陷，不进行孕检等原因造成病残，又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生存立刻被简化为了挣扎。

　　最让周凤桂印象深刻的，是她捡到一个病重的男婴后不久，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来打探消息。当看到男婴尚未痊愈后，夫妇要走，小女孩坐到地上号啕大哭，非要带弟弟回家。“他哪是你弟弟？！”父母把她强行拽走。

　　周凤桂说，她能理解这对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