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晨报清明特刊：骑自行车离开的背影

　　此情可待2003年非典时，同事们为人民医院殉职的护士王晶举行悼念仪式。非典中，很多人失去了亲人朋友和同事。每一个人的离开，都是整个家庭的悲剧。

　　为了怕传染别人，高烧7天的老贾决定骑自行车去友谊医院，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老伴孟秀云至今都没给老贾销户：“我怕他哪天回来，怪罪我。10年了，我都不相信他死了。”

　　一家5口罹患非典

　　老贾哥儿四个，他是老大。他三弟患有癫痫，一生未娶，靠弟兄照顾。每年草长莺飞，老三都容易发烧，一发烧就诱发癫痫发作。每年春天，老贾都会去医院陪伴三弟。那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

　　只是2003年不一样，鳏夫老三改变了全家人的命运。

　　2003年3月末，老贾陪着三弟走进人民医院。三弟的烧没下来，4月9日老贾却发烧了。在椿树医院输了三天液，未见退烧。老贾又去看中医，大夫说：“你脉相不好，我不敢下药。”

　　这期间，老贾新婚的大儿子、老贾的二弟、四弟媳妇同样都是因为去人民医院照顾老三，陆续出现了发烧症状。

　　那些日子人们都在谈论“SARS”，得知家人相继发烧的消息，孟秀云嘀咕：“八成是这病，得去大医院呀。”从和平门附近的后青厂胡同到友谊医院，打车不过10元钱，公交不过4站地。怕殃及无辜，善良厚道的老贾跟老伴商量：“打个车司机顶多挣咱10元钱。可我要真是这病，不就坑了人家一家子。”商量来商量去，老贾决定骑自行车去。

　　4月16日午后，孟秀云替丈夫把车推出院门，高烧7天的老贾，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忐忑的孟秀云目送着他单薄的身影骑出胡同口。这一走，老贾再也没回来。那一年，他61岁，她57岁。

　　送走老贾的当天夜里，全副武装的检疫人员就进了贾家小院。孟秀云心里咯噔一下，双腿发软。消毒，“流调”，就地隔离……

　　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小院只剩下孟秀云一个人。隔着斑驳的老院门，社区医生会问她需要些什么。周围邻居们都会多买一些菜，隔着院墙扔过去：“孟师傅，菜！”有些邻居还会把新蒸的包子包裹严实扔进院：“孟师傅，包子！”她听见了声音，但不知道是谁。

　　父子两人同一病房

　　4月19日，老贾由友谊医院转诊位于海淀温泉镇的胸科医院。老贾的大儿子、二弟、三弟、四弟媳先后确诊为非典。贾家4个家庭家家有人染上非典。二弟病情最轻，转诊到小汤山医院，其他4口人在胸科医院“会师”。

　　在胸科医院里，来自相同医院的非典病人被安置在同一个楼层，医生们知道这是亲爷儿俩，老贾和儿子被安排在同一间病房里，互相有个照应。

　　虽然知道这病可怕，但孟秀云始终相信丈夫能挺过去。老贾当兵出身，身体底子好，没吃过药没打过针，就爱锻炼。下岗后给荣宝斋值夜班。平日里打乒乓球，几乎没人能赢他。宣武门东社区有一排水泥乒乓球案子。每每老贾打球都能引一群人围观。热心肠的他把孩子们组织起来练球，那些小淘气们都尊称他为“贾教练”。

　　最初从病房传来的消息验证了孟秀云的想法。频频报病危的不是老贾，是时年34岁的大儿子贾为民。贾为民发烧烧得鼻子直流血，都是父亲老贾守在旁边，一点点给擦干净。

　　贾为民不敢给母亲打电话，就给五姨打电话：“五姨，我挺不过去了，我要死了。”五姨觉得这细若游丝的声音把她的心都给掏空了。另一张病床上的老贾就会冲着电话大吼一声：“别听他胡说！死不了！”“老贾那底气叫足，在电话里听着都震耳。你就放心吧。”五姨不断地挑拣出好的讯息传给孟秀云，她真的对老伴放了心，担心起儿子来。

　　由于病情危重，4月26日贾为民被转到隔壁单人病房，随后陷入重度昏迷。这一天，老贾的小儿子刚好结束隔离期回到家。孟秀云买了牛奶、蛋糕、打包好老贾的内衣和老花镜，又特意给老贾写了字条：“别有思想包袱，积极配合治疗。”然后让小儿子把这些东西一并送到胸科医院。

　　近在咫尺不能送终

　　4月29日，本以为挺不过去的贾为民突然醒来。恍惚中，看见隔壁病房正在妆奁过世的病人。他叫来护士问“谁没了？”护士犹豫了一下：“你想开点吧，是你父亲。”

　　贾为民拼了命地想爬起来，他离父亲只有两三米远，上苍能让他在父亲没的这一刻醒来，总应该也能随了他的愿给他力量，让他能跪下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但是那一刻，他的身体和灵魂分了家，他拼命地想爬过去，身体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护士把61岁的父亲推走了。“他就在我旁边呀！我就想过去看一眼都看不了呀！”这一幕成了贾为民一生的噩梦。

　　对于老伴的去世，孟秀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自4月16日一别，一家人天各一方，她甚至因为小儿子送东西到胸科医院而感觉悬着的心踏实了不少。“老贾想吃蛋糕，说医院没有。我特意买的新鲜的。”

　　老贾离世的那一天，还蒙在鼓里的孟秀云意外接到了老贾单位的电话，问她爱人是不是因非典住院。她回答是，恳请单位“您给行行好，送个手机过去，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们都失去联系好几天了！”对方什么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几天后，她接到了妹妹的电话：“贾为民挺过来了。老贾没了。孩子的三叔在4月25日也过世了”老贾和他三弟相隔四天去世。孟秀云彻底崩溃：“怎么一个大活人送到医院13天就没了！”

　　儿子贾为民一直在医院住到6月9日。一层的病人全出院了，二层的病人也全出院了，他孤零零一个人守着两层病房。按规定，医护人员每隔一段时间换一批人，护士长临走时特意给贾为民鞠了一躬：“贾为民你病最重，你要好好地活呀！”北京日报以《一位重症SARS病人的重生》为题，报道了胸科医院抢救贾为民的工作纪实。拿着报纸，孟秀云这才知道儿子真的死过一回！

　　出院后儿子避见母亲

　　贾为民出院后，不敢去看母亲，孟秀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大儿子见面，又该聊些什么，母子见面的时间一拖再拖。

　　老贾的单位和单位所在的昌平区政府帮忙料理了后事。7月20日，老贾下葬。小儿子从殡仪馆抱出了骨灰，孟秀云瘫软在地自4月16日一别后，整整3个月，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由于没有亲自侍奉老伴离开，在孟秀云的眼里，老贾依然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那个热爱集邮和乒乓球的精瘦老头，那个总是爱替别人着想的善良的北京大爷。孟秀云退休前是老字号“谦祥益”的营业员。谦祥益在繁华的大栅栏。老贾死后，孟秀云总是做一个梦，她梦见在大栅栏的观音寺街头，她从西往东走，他从东往西走。街口撞见了，她跑上前一把揪住老伴：“老贾，你怎么不回家呀？街上沸沸扬扬，都传说你死了。”

　　那个骑自行车的背影消失了10年。孟秀云一直不相信丈夫去世了：“我不敢给他销户口，我怕有一天他冷不丁回来，怪罪我……”

　　非典的前一年，贾为民才结的婚，老辈人说生孩子用的是“爹的骨头娘的肉”。贾为民说他的骨头坏了，因此一直不要孩子。2009年，40岁的贾为民有了孩子，出人意料的还是一对双胞胎。当了奶奶的孟秀云落下泪来：“走了老哥俩，来了小哥俩老天爷好歹把我们贾家的人数给补齐了。”

　　孟秀云离开住了近40年的后青厂胡同7号院，去大儿子家带孙子。接送两个小孙子来回幼儿园的路上，都会遇到很多路人艳羡的眼光。每隔半个月她会去友谊医院拿治疗高血压的药，顺便关照一下老宅。每每站在斑驳的院墙门口，她都会“看到”老贾骑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晨报首席记者 崔红/文

　　记者 程玉扬/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