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坠井女孩：60天生死旅途

　　残梦

　　女儿不知所向的60天里，付顺秀的日子过得有些浑噩。

　　在长沙市天心区安排的金电宾馆标准间里，她和丈夫度过了47天，“每一天都在等待，很煎熬”。政府为他们提供了食宿，并安排专车接送出门。救援指挥部的工作人员每天告诉他们救援进展，详述搜救分工、专家资源等情况。

　　起初的几天，她一直在哭泣中度过，“分不清白天黑夜，记不清楚时间，迷迷糊糊的”。她依稀记得，多数时间，夫妇俩都守在搜救现场，“好像君君还在那里，心里舒服点”。和女儿最后一次分手的坡路路口，她也总会去走走，空气里似乎还有女儿残留的气息。

　　到第五天，搜救重点转向湘江，付顺秀夫妇每天的多数时候，都是等在宾馆里发呆。房间里原本没有有线电视，工作人员特意安装了机顶盒。

　　除了电视的声音，房间里多数时候很沉寂，夫妇俩甚少说话，“都不想提起伤心事，怕捅破这层窗户纸”。

　　每一点“新进展”，都会让夫妇的心提起来。3日晚，湘江发现一具女尸，从工作人员那儿听到消息后，付顺秀瞬间大哭，身体忍不住地抽搐，所幸，从年龄和穿着即可排除。还有两三次，杨文权被请到殡仪馆去辨认尸体，“去的时候总是害怕，确认不是了，心里才踏实点”。

　　而每到下雨天，付顺秀总是莫名紧张，“站在窗户边看着下雨就害怕，不敢出门”。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付顺秀还是想着，没准万分之一的存活几率就落到女儿头上。她有过无数的猜想：女儿被冲到哪条河边，被好心人救起后，失忆了没法联系家人；或者坠井的事情压根儿没发生，女儿只是因为其他原因失踪了。

　　而此时的女孩杨丽君，正在黑暗泥沙中，被水流搅动着，一步步远离母亲，她没有机会再给妈妈答案。

　　只有在梦里，母女俩才有机会重逢。在长沙的日子里，付顺秀三次梦到女儿，都是回家的场景。母亲责怪着女儿“到哪儿去了，把家里人急死了”，女儿则大大咧咧地回答“没事儿，就在外面玩了一圈”。

　　梦醒之时，付顺秀总是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残存的喜悦还保留着大脑皮层，她总是安静地闭上眼，享受这短暂不真实的幸福。

　　然而，更多的夜里，半夜醒来的付顺秀只是睁眼看着天花板，辗转反侧。女儿孩提时候的、美少女时期的、上大学之后的模样，挨个儿从记忆中跑出来，安慰着深夜里的母亲。

　　6岁以前的女儿身体不好，总爱发烧，付顺秀将瘦弱的女孩抱在怀里，一趟趟从县城城步去邵阳、武冈等地的大医院，基本每个月就得跑一趟。

　　小时候，女儿很野，活泼地像个男孩子。在家属院里，她学会了骑单车、滑旱冰，摔伤了胳膊肘膝盖，回来常常不说，付顺秀帮着洗澡时才能发现。很多时候，她喜欢爬上篮球架，嬉笑的声音传遍小院。

　　稍微大些的时候，女儿爱陪妈妈逛街，每次出门，她都会挽起妈妈的胳膊，亲亲热热的。很多时候，她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妈妈抱怨“妈，我很烦哪！”母亲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烦就烦嘛”。将对话反反复复重复好几遍，成了母女俩的固定乐子，说到最后，两人都会哈哈大笑。

　　上大学后，放假在家的女儿即使出门找同学玩，也总会在晚上11点之前回家，总会给妈妈带回一杯烧仙草或奶茶；去年冬天，她还从北京带回一整箱暖宝宝，“妈妈你经常开会，一开就是一整天，贴上这个就不冷了”；

　　学珠宝鉴定的女儿还正儿八经鉴定了妈妈旅游买回的一堆珠宝首饰，给出结果“全是假的”；她还说，将来要开家珠宝店，给亲戚朋友选最好的珠宝，她经常跟朋友开玩笑，“等你们结婚了，我都送你们珠宝”。

　　……

　　在这些难以入眠的深夜里，付顺秀也总会知道，睡在旁边床上的丈夫在偷偷抹眼泪。

　　事实上，还有更多人在牵挂着杨丽君，网络中，数以万计的网友在为这个女孩祈福，有人则将祈祷付诸实践：3月24日，不少长沙市民赶到事发地，点上蜡烛为杨丽君祈祷平安，而高中好友“0o水瓶o0”则在第一时间创建起QQ群“君心牵绊”和百度贴吧“杨丽君吧”，交流关于杨丽君的最新消息。

　　带着这些牵绊，杨丽君结束了城市管道中的黑暗，滑入湘江。

　　回家

　　40多天的搜救无果后，5月9日，付顺秀决定先回邵阳老家。

　　工作人员采了夫妻的血样提取DNA，表示如果找到杨丽君的下落，会第一时间通知比对结果。

　　“没有找到也好，至少让我留点希望”，付顺秀把杨丽君留在长沙的衣服鞋子全部带了回去，一一归类整理好，“随时迎接她回家”。

　　她每天打扫女儿的卧室。在这栋2008年建起的四层小楼里，位于三楼的女儿卧室是装修最精心的，梦幻公主风是这里的主题：壁柜和窗帘都是粉色的，盥洗室推拉门选用了流星雨图案，1.8米的白色布艺床上，有粉色的柔软大靠背，一只可爱的紫色五指沙发，摆放在墙角的白色化妆间旁边。

　　而床头一对紫色水晶壁灯，是付顺秀去长沙出差时特意为女儿带回来的，“只花了400多块，但很漂亮，女儿很喜欢”。

　　在家的10来天，付顺秀下班后的时间，多数在电脑房里度过。这里曾经是女儿最常呆的地方，气息最浓，“我以前总笑话她是宅女”。

　　事实上，她觉得家里到处都是女儿的影子。

　　在一楼厨房简单对付着做饭时，她总想起以前。女儿最爱吃妈妈做的泡菜鱼、麻辣仔鸡和爸爸做的血姜鸭，只要这些菜的香味从厨房飘出，女儿就会在3楼卧室里大喊“香死了，不行了”，很快，她笑嘻嘻地出现在厨房门口，撒着娇问“熟了没有”，坐着饭桌上，她还会夸张地感慨着“太好吃了！”

　　看到古筝，她会想起女儿当年学习的模样，女儿修长白皙的手指套上指甲，在琴弦上来回拔动时，她总是心满意足地在一旁看着，女儿还总爱教她弹，她甚至一度学会了入门曲《小白菜》，但过一阵就忘了，女儿总嘲笑她笨，“说我笨也开心，说明女儿比我聪明”。——这名地方司法局的一把手，在工作中从未被人如此评价。

　　她找出了女儿的毕业论文资料，上面贴着一张蓝色底板的一寸照片，长卷发，深色外套，看上去安静乖巧，这是她最喜欢的女儿近照，“这就是我的女儿，她就是这个模样”，网上流传的那些女儿自拍手机照，她并不十分喜欢。

　　她把照片放到到20寸，摆放在客厅，每天对着照片默念着，“回家吧”。

　　在湘江中一路北行的杨丽君，仿佛冥冥之中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她没有继续远离长沙西南方向的邵阳老家，5月19日，她在陌生的岳阳县城湘阴靠岸，等待母亲接她回家。

　　只是，见面的残酷让这位母亲几近崩溃，“这辈子我再也好不起来了”。

　　心愿

　　湘阴县为付顺秀家人安排的酒店，就位于湘江旁边，但她完全没有心思去感受5月江风的温柔。

　　她在努力为女儿谈善后事宜。长沙方面工作组派来的代表，最初提出的善后赔偿方案令她并不满意。“我以前在长沙时很冷静，很周全，现在我只想为女儿办好后事，什么名利前途，我都顾不上了”，22日下午，她在电话里告诉代表。

　　她希望女儿火化前能得到一句道歉。

　　22日见面的代表拒绝了这个要求，这让付顺秀很伤心。“我那么好的孩子变成一堆白骨了，连句道歉都不值吗？”

　　“道歉都没有的话，怎么会有真正的改进？”这位供职于政府部门的母亲看到了制度层面的缺失，“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我希望杨丽君是最后一个死在下水道的女孩”，她了解过，全国发生的井盖事故很多。

　　每个遇难者的背后，都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而每一次类似事件的出现，都是对伤口的刺痛。5月2日，湖南衡阳再传出，一名2岁男孩坠入小区外的无盖窑井身亡，知道消息的瞬间，付顺秀又哭了。

　　“其实预防很简单，加个防坠网就行，为什么城市管理部门都不去做呢？这算玩忽职守吗？”她甚至有些愤怒。资料显示，泄水井盖的防坠网能承载600公斤的重量。

　　事实上，杨丽君之死让井盖问题成为社会关注热点，部分地方也开始采取相应的改进措施。

　　据报道，事发后，长沙市芙蓉区开始装配防坠网，若有效，长沙全市将进行推广；北京排水表示，会在今年入汛前再安装2万套防护网，并安装1000套无盖检查井自动报警装置；而在广州，需要防护网的13万处沙井，将在今年内全部安装完毕；合肥石家庄等城市，也开始了相关的整治工作。

　　然而眼下，付顺秀最关心的是，何时能把女儿带回家，“受了那么多苦”。她压根不敢去想，女儿在水中在泥中的那60天。

　　她时常想起与女儿最后告别的那天。3月5日，陪妈妈在长沙逛了两天街后，穿着黑色羽绒服灰白裤子的美丽女孩，笑嘻嘻地跟她在路口挥手道别，一蹦一跳地转身离开。

　　“我们都是高高兴兴的，她上大学后，我们分别的时候比较多，已经习惯了”，付顺秀离开的步伐也很轻快，她经常来长沙，看女儿很方便。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付顺秀希望回到3月5日的那个路口，“我一定不会让她走，我会把她带回家，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