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萧山抢劫命案真凶出现 5青年蒙冤入狱17年

　　来源：法治周末

　　随着真凶出现，案件再审，18年前发生在杭州萧山区的一起抢劫命案，其真相呼之欲出；曾因此蒙冤入狱17年的5名萧山青年，也将还得清白。只是当年还是青春年少的他们，如今已经或将迎来不惑之年，他们为此付出的17年青春和自由代价，谁来负责？

　　法治周末记者 祝优优

　　发自浙江萧山

　　这是一场迟来的审判。2003年5月22日，在命案发生18年之后，根据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的指定管辖，浙江嘉兴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被告人项生源故意杀人案。

　　18年前的1995年3月20日傍晚，在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衙前镇吟龙村的一户民房里，徐祥华做好了晚饭等待妻子徐彩华回家。他给妻子的传呼机发去一条简讯，却久等未果。

　　徐祥华再也等不到妻子回家吃饭了。就在几个小时前，“的姐”徐彩华遇害，横尸于一处农场的路边。彼时，他俩唯一的女儿才8岁。

　　命运的轮盘缓缓转动，命案发生7个月后，萧山5名青年的平静人生因这起命案跌宕起伏。

　　1995年10月6日至12月2日，20岁上下的田孝平、田伟冬、陈建阳、朱又平、王建平先后因涉嫌抢劫杀人罪而被捕。此后，他们被控为两起命案的凶手，其中3人先被判死刑后改判死缓。

　　就在他们即将刑满释放之际，杭州警方却意外发现真凶另有其人。

　　今年5月22日，被锁定为真凶的项生源在嘉兴中院出庭受审。庭审现场，项生源如实交代了自己伤害徐彩华的犯罪过程，但一直辩解自己离开时徐彩华还没死。

　　同一天，田伟冬等人接到了浙江高院的再审决定书。关于项生源案的具体案情、田伟冬案的走向，法治周末记者尝试联系浙江公检法系统相关人员，均未获得回应。

　　“真凶”受审

　　5月22日上午，田孝平在法庭上看到项生源时，心头一振。

　　今年41岁的项生源，默默地站在被告席上，头发几近全白。他特别瘦，此前媒体公开的照片上，项还是张圆脸。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陈建阳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坐在旁听席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检察机关指控：1995年3月20日11时许，被告人项生源在杭州萧山打的回家途中，因车费问题与“的姐”徐彩华发生争执。随后，项生源用石块击打徐彩华的头面部，并掐脖子捂嘴巴，将徐彩华拖出车外扔在路边，致其死亡。事后，项生源驾车逃离现场。

　　检察机关认为，项生源因琐事，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应依法严惩。

　　法庭上，项生源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予以认罪，但他一口咬定，自己离开现场时，徐彩华还没死。

　　项生源，萧山区前进街道三丰村人，曾因犯盗窃罪被浙江绍兴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八个月。

　　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到，项生源的归案，颇有戏剧成分。

　　此前媒体报道，项生源是因一份指纹信息意外比对上了“3·20”案件现场指纹，遂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

　　项生源的辩护律师童斌告诉记者，根据公诉方的侦查报告，2003年，公安部牵头开展全国范围的未破命案指纹比对工作。当时，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3·20”案件的线索。

　　浙江省法制办有关人员表示，2011年，浙江省公安厅再次对省内未破命案进行了指纹比对工作，其间对一些在申诉的已判案件进行整理。

　　这一次，警方发现一名有盗窃前科人员“项古顶”的指纹信息与“3·20”案件现场提取的指纹信息认定同一。

　　面对新出现的情况，杭州警方迅速部署了案件核查，并对相关线索进行全面、深入、细致地调查。

　　之后，警方发现“项古顶”的真实身份为项生源，存在重大作案嫌疑。

　　2012年12月18日，杭州警方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对犯罪嫌疑人项生源立案侦查，并于同月22日对其依法传唤。

　　12月23日，项生源被警方刑事拘留。

　　2013年1月4日，杭州市人民检察院以涉嫌故意杀人罪批准逮捕项生源。同日，浙江高院宣布对田伟冬等5人抢劫、盗窃案立案复查。

　　1月11日，田伟冬刑满释放回家。2月初到4月28日，朱又平、陈建阳、田孝平、王建平4人先后假释出狱。

　　5月22日，项生源受审当天，田伟冬等人接到了浙江高院的再审决定书。

　　5月23日，法治周末记者在田伟冬家见到了这份再审决定书，它被田伟冬小心地保管在一个柜子里。他透露，再审日期最快一个月后知晓。

　　5青年“蒙冤”入狱

　　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到，项生源案将择日公开宣判。

　　目前，与徐彩华命案密切相关的田伟冬等人，仍旧在等待一个结果。

　　法治周末记者在一审法院的判决书上看到，“3·20”案件中，法院认定，陈建阳、田伟冬、朱又平、田孝平4人采用扼颈及石块猛击头部等手段，致徐彩华死亡。

　　另一起发生在1995年8月12日的抢劫案，司机陈金江的死亡被认定是陈建阳、田伟冬、王建平、田孝平所为。

　　法院认定，命案发生时，“王建平即持刀猛刺陈的腹部，陈建阳用携带的电线猛勒陈的颈部，田伟冬、田孝平则用手抓住陈的身体，致陈当场死亡”。

　　目前，“3·20”案件真凶项生源已受审，基本推翻此前的法院判决，田伟冬等4人被证明是无辜的。

　　但是，同样与田伟冬等人有关，发生在萧山的“8·12”案件依旧存疑，官方未透露任何有关该案件判决是否错误的信息。

　　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田伟冬等人表示，自己是冤枉的，肯定没有杀过人。其中，来自萧山区进化镇欢潭村的朱又平只牵涉到“3·20”案件，已基本排除嫌疑。

　　5月23日晚8点，记者在萧山区某处公园的茶室，见到了朱又平。

　　朱又平仍旧对外界保持一定的警惕：“迄今为止，你是我面见的第二家媒体。”

　　夜晚的灯光下，朱又平穿一件白色T恤，平头。在向记者叙述18年前发生的事情时，他有些哽咽，一度沉默和走神。

　　那一年，朱又平20岁，在萧山区一家钢厂上班，是一名技术工。

　　他是一名普通的农村青年，还没有谈女朋友，一心想着事业。出事前，他已经计划辞职创业。

　　1995年11月28日晚，朱又平正在家中休息。一切来得毫无征兆，一头雾水中，他被当地警方带去调查。

　　之后的经历，被他形容是“一个很长的噩梦”。挨打、不让睡觉、不让吃饭……在看守所里，午夜梦回，睁开眼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家里。还没来得及狂喜，冰冷的硬板床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我根本没有抢劫杀人。”这句话，只有自己信。

　　1997年，朱又平一审被判死缓，他马上提起上诉。之后，浙江高院核准以抢劫罪判决朱又平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在监狱里，他放弃了申诉。

　　面对记者，他是这样解释的。“一个原因是申诉后，没有办法减刑。另外，在没有新的重大证据的情况下，申诉成功率也不高。”

　　朱又平积极地争取减刑，内心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早日出狱。

　　他一共拿过6次“改造积极分子”、4次“记功”、1次表扬，总共减去7年半的刑期。如果不是今年1月浙江高院决定进行复查，到了5月，他已经可以刑满释放。

　　狱中，朱又平唯一的牵挂就是父母。“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旁人要指指点点，说他们的儿子是杀人犯。”

　　朱又平的父亲每个月都要去监狱看儿子。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早早地起床，坐上6点10分的班车，从萧山转车到杭州再转车到临平。

　　2009年，朱又平父亲被查出患了骨癌。这让生活本就不怎么宽裕的家庭再次雪上加霜。

　　“很多亲戚朋友不愿意借钱给我们，在我坐牢后，甚至有的疏远我们家。就因为我在坐牢。”朱又平喃喃自语，神情悲怆。

　　去年，朱又平父亲留下一句遗言“你的案子只有找到真凶了才能翻案”，含恨离世。这是他最大的遗憾：父亲没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儿子冤案平反。

　　今年2月1日，朱又平获假释出狱。第二天，他来到父亲的坟前，大哭一场。

　　17年牢狱的代价是什么？

　　朱又平的手腕上，依稀能辨别出伤痕，肩膀上留下关节疼痛的毛病。

　　他再也不是那个夏夜里看见有人抢劫出租车，像箭一样冲出去猛追劫匪的少年。

　　朱又平告诉记者，1994年的一个夏夜，他正在单位值班室值班。突然，有一辆出租车停在大门口，司机大喊“有人抢劫”。朱又平当时没多想，很快跟同事一道冲了出去，抓获劫匪。事后，他被授予“见义勇为奖”。

　　“这个奖如今看来，是最大的讽刺。”朱又平苦笑着说。

　　17年牢狱的代价

　　采访末，朱又平告诉记者：“我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跟得上这个社会的节奏。”

　　他刚刚学会了使用微信发消息、传图片，对于外界的很多新事物充满了好奇和戒备。

　　这种谨小慎微的心理，在其他几名冤案当事人身上同样存在。

　　早在今年1月底，法治周末记者第一次见到出狱的田伟冬时，他始终避而不谈自己受审时咬舌自尽的经历。

　　5月23日，当记者再次拜访他时，他终于敞开了心扉。

　　1995年，田伟冬高中毕业两年，21岁，有一个感情甚笃的女朋友，怀揣着创业的梦想。

　　当时他刚刚考上厨师证没多久，便借了1万元的外债，在萧山区萧南门开了一家饭馆。

　　初生牛犊不怕虎。田伟冬有着豪情壮志，觉得区区1万元的外债也没什么。

　　如果不是之后的那场意外，田伟冬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有一份稳定工作，慢慢积累资金，成家立业。

　　1995年9月2日晚，田伟冬与朋友陈建阳结伙踢门窜入一户民居，拿走一台彩电及香烟，价值1600余元。

　　这起案件，田伟冬自己解释为小青年之间的矛盾和摩擦。日后，被警方视为犯罪前科。

　　同年11月28日，田伟冬在接受审讯时被认定与“3·20”案件有关。

　　他回忆，在萧山区城厢派出所，有人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后来缝了3针。第二天，他继续接受提审，遭遇电警棍、拳打脚踢。

　　绝望煎熬之中，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尖部分吞了下去。送往医院缝了5针后，又继续接受审讯。11月30日上午，在难以忍受刑讯之下，他把舌头上的线崩掉，满口鲜血的状态下，办案人员终于停止了审讯。

　　和朱又平、田伟冬一样，20岁的宾馆门卫陈建阳、19岁的水电工人王建平、18岁的待业青年田孝平，在同一时期被抓，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刑讯。

　　田孝平是第一个被抓的。资料记载，1995年10月5日傍晚，田孝平在离家不远的公路上，用螺丝刀和铁棍，对两名货车司机进行威胁，劫得现金195元。被执勤交警当场抓获。

　　在此之前，杭州警方正在为两起命案的悬而未决焦头烂额。田孝平的出现，成为了命案告破的“突破口”。

　　之后，警方对田孝平的朋友圈进行了核查。有盗窃前科的田伟冬、陈建阳进入警方视线。随后，与田伟冬等人交往甚密的数名朋友均接受了警方调查。

　　田伟冬则告诉记者，因为受自己的牵连，有朋友甚至与其绝交。

　　之后，田伟冬等5名青年被认定共同制造了两起抢劫杀人案。

　　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到，田伟冬、田孝平、朱又平同是欢潭老乡，陈建阳是隔壁方山村人，也属乡邻。蹊跷的是，被抓之前，田孝平与另一个镇上的王建平根本互不相识。

　　17年的铁窗生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田伟冬留下说话不怎么利索的毛病，“有的时候喝水、吃饭，食物都会从嘴里漏出来”。

　　田孝平是唯一一个在法庭上认罪的人，面对记者他深深悔恨：“如果我没有听从律师的劝告，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当时，田孝平的律师要求其“保脑袋”，如果不认罪，很有可能因为“认罪态度极差”而对判决有影响。

　　法庭上自诬其罪后，田孝平整整做了一年的噩梦，梦中总有3个人拿着刀追杀自己，直至身上鲜血淋漓，他大喊着才惊醒。

　　陈建阳自1995年11月28日后，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初恋女友及最疼爱自己的奶奶。如今初恋女友早已嫁人，“奶奶一直想等我出来见一面，却于3年前去世”。

　　至于王建平，狱中不断申诉陷入绝望，有一次自杀后差点没能救回来。他心里始终有一个阴影，“我的人生毁掉了”。

　　面对记者，刚假释出狱不到一个月的他，身体状况显得非常虚弱。少年时候的他，喜欢跟弟弟一起集邮、打乒乓球、游泳。如今，再谈论这些过往，他的神情向往而忧伤。

　　真相仍存疑

　　王建平的精神压力非常大。因为他与“3·20”案件无关，是“8·12”案件的案犯。

　　“只要还我清白就够了。”对于他来说，他没有心思去规划以后的生活，目前要做的就是为案件的再审做准备。

　　田伟冬向法治周末记者透露，浙江公安机关成立了专案组，对“8·12”命案进行了复查，目前已经侦查结束，“结果对我们很有利”。

　　记者了解到，“8·12”案件当初的认定也存在诸多疑点。

　　田伟冬二审辩护律师辛本峰告诉记者，田伟冬等4人在各自的口供中对于作案时走的路线的交代说法不一。同时，司机陈金江被勒死的电线未当庭举证，询问笔录中的长度与起诉书中的长度相差达4米。

　　极为离谱的是，陈建阳在审讯时一度交代自己抢劫来的手表和戒指卖给了别人，连卖的对象和价格都十分具体。但是，庭审时却发现，死者的金戒指和手表均在尸体身上，并未被劫走。

　　记者在调查过程中发现，除了“8·12”案件目前真凶待定，“3·20”案件真相依旧存疑。

　　项生源的辩护律师童斌告诉记者，5月22日的庭审中，项生源如实交代了自己伤害徐彩华的犯罪过程，但一直辩解自己离开时徐彩华还没死。

　　1995年3月20日，从事搬运工作的项生源从盐业公司下班，怀揣着一个月的工资回家。

　　回家途中，项生源的钱意外丢失了。在萧山区衙前镇汽车站，“的姐”徐彩华开着她的红色夏利出租车前来兜揽生意。

　　两人约定等到了目的地再支付60元车费，途中项生源沉沉睡去。其间，徐彩华开错了方向，车子越走越偏。

　　项生源当庭供述说，之后，徐彩华加价至100元，自己不同意，两人开始起了争执。半路上，自己借小便之由，下车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车。

　　两人再次起了争执。盛怒之下，项生源给了徐彩华一个耳光。这时，徐彩华狠狠地咬住了项生源的右手食指，项生源顺手拿起石头砸了过去……

　　徐彩华开始喊“救命”。慌乱中，项生源看见马路对面有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朝自己方向过来。他很快捂住徐彩华的嘴巴，希望她不要叫出声，随后又掐住了徐彩华的脖子。

　　徐彩华渐渐不动弹了。

　　项生源觉得，她是晕了。他想离开，但是一没车、二没钱。

　　害怕徐彩华醒过来会纠缠自己，项生源将徐彩华拖下车子，弃于路边。然后，开着出租车扬长而去。在他离开之前，他还听到徐彩华冲着自己喊：“不要把我扔在这里。”

　　项生源将车子开到城北一处水泥厂，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单位。

　　此后，他跟女友一起去重庆打工，后来又去广州做窗帘生意。辗转多地后，回家乡开了一家窗帘店。

　　2012年12月22日，当杭州警方找到他，告诉他徐彩华已经死了的时候，项生源傻掉了，他表示“我根本没想杀了她”。

　　在最后的陈述阶段，项生源向徐彩华家属说了声“对不起”，“毕竟我是打了她。至于她为什么死，我也希望法院能作出公正的裁定”。

　　童斌认为，案件存在诸多疑点，有可能存在“真凶中的真凶”。即，徐彩华的死因有可能存在二次侵害。

　　徐彩华的丈夫徐祥华也在等待一个结果。他希望，这一次浙江司法机关不要再搞错了。

　　今年3月26日，浙江高院宣布一起发生在2003年的杀人案不能排除系他人作案的可能，宣告原案犯安徽籍叔侄俩张辉、张高平无罪。

　　浙江高院一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过去发生重大命案，社会上人心惶惶，上级机关时有层层下达限期破案的死命令，有的办案人员就会有意无意靠一些刑讯逼供的办法来突破口供。

　　该负责人指出，破案考核指标设计需科学合理，不应以“破案GDP”为目的，一个人能不能定罪，案件有没有最终告破，要靠证据说话。值得反思的是，当前司法实践中，有的案件侦破取证条件上客观存在着“先天不足”，有时确实存在着对嫌疑人“既不能否定，又不能认定”的情形，做不到百分之一百的准确，公检法常常陷入两难境地，法院难以执行疑罪从无的原则，往往是疑罪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