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那一刻
6月7日,对于林诗颖来说,是要改变命运的日子。虽然初中毕业上了中专,但“要强”、“努力”的她并没有放弃,今天开始的高职考试她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专业和道路。阵雨过后,从将近10米高的BRT站台望出去,凤凰木红艳艳的,还是那样美丽。
一大早,她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嘘寒问暖之后,妈妈提出下午考完试找朋友开车去接她,她赶紧拒绝了,说太麻烦了,这么多年,她知道母亲并不容易。
林诗颖出生于1995年1月,从4岁幼儿园开始一直玩到现在的伙伴许诗婷说她们幼时的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充满了欢乐,“诗颖善良,没小心眼,人缘一直特别好”。
幼时的她们并不懂得大人的烦恼,其实,在诗颖还未出生的时候,她的爸爸就已经染上了毒瘾,妈妈陈素英为了女儿一直隐忍着,直到2007年,一纸离婚判决:“婚生女林诗颖由原告抚养,抚养费自己承担。”
诗颖要强的性格可能更多地来自母亲的影响,陈素英带着孩子背着行李离开了丈夫的家门,当时诗颖正在厦门松柏中学念初中,母女俩就租下了学校附近的一套旧房子。来自漳州的陈素英也并没有什么一技之长,那时候她在大排档打零工,傍晚为女儿煮好饭去上班,凌晨一两点才回家。“我没睡醒,女儿又上学了,感觉老见不着面似的。”
陈素英穿着平底鞋身高也在1.7米左右,为了维持生计,这么多年她进工厂、当服务员、看店、卖车票、摆小摊,还常常同时打两份工。看着女儿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这成为“一直靠打零工生活”的她内心最大的慰藉。
初中毕业,诗颖考入厦门工商旅游学校,高一、高二两年,她只能在厦门岛外的集美新校区住校。陈素英租下了故宫路一间更小的屋子,女儿周末回家,她们就挤在一张床上。去年升入高三,诗颖回到岛内的校区,但母亲的屋里无法让她有一个独立的学习空间。陈素英决定让女儿住回奶奶家去,“诗颖低头抹泪,一言不发”。陈素英则安慰她:“听话,再坚持一下,等你到23岁了,就可以申请政府的保障住房。”而保障住房对于漳州户口的陈素英依然还是一种奢望。
“诗颖从初中那时候就开始,一到周末和假期就出去打工,我们想约她玩都不容易。”许诗婷回忆说,在这些好朋友的印象中,诗颖从来没提过家里的难处,很早她就会在网上为自己挑选更便宜的衣服和鞋子。诗颖初中时最喜欢哆啦A梦,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填满朋友们送的蓝色机器猫。到高中阶段,她又喜欢了《火影忍者》中的男主角漩涡鸣人。头天下午,许诗婷还与诗颖见面聊天,约好了考完试后去拿已经准备好几个月的迟到的生日礼物,“还是与哆啦A梦有关的”。
陈素英也夸赞女儿的懂事,不仅是女儿出去打工为她分担,同时还有女儿的细心和体贴:“她住回奶奶家,我就借住在了朋友那里,相隔也就几百米,诗颖晚上一有空就会过来坐坐,陪陪我。”
18点,陈素英又给女儿打电话,高考第一天,她想带女儿去吃她最爱吃的牛排,女儿告诉她,明天还要考试,今晚要抓紧复习,也不去她那里了。“她说她已经在车上。”
林诗颖登上的是BRT快1线进岛方向车号为闽DY7396的金龙客车。
这个时候,林地旺、王华丽夫妇也挤上了这辆车。
在同学、同事的眼里,这是一对完美的结合。两人都是厦门大学数学系的博士,2011年结婚。去年,30岁的林地旺博士通过答辩后当上了厦门理工学院数学系的教师,今年春节过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而今天之前不到一个月,王华丽的博士答辩也顺利通过,并且成功应聘上了厦门理工学院的教师。
林地旺在QQ签名上说:“新的开始,加油!”他确实可以松一口气了。
来自泉州农村的他知道什么叫艰辛、什么叫责任,第一次高考,他的分数只够上大专,父亲死活让他补习。第二年他考进了泉州师范学院数学系。也就是大学期间,他10岁的弟弟不幸溺水身亡,他成了父母最后的寄托。林地旺努力着,他考上了厦门大学的数学硕士,又继续读完了博士。
再过几个月,夫妻俩就要同执厦门理工学院集美校区的教鞭,趁着孩子吃奶的间隙,爷爷奶奶在家里照顾,他们揣上钱一起到集美看房,想为接下来的幸福生活租一个方便舒适的房子,这是妻子生孩子后第一次出门。
同一辆车,乘者都怀揣着幸福和梦想,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被带上了一条不归的路。
逃生
结束了高考第一天的考试,江晓婷和她的同学们充满希望地畅想着要考的学校、要读的专业。
高峰时段的BRT依旧是拥挤,等了20分钟,连续过去了四五辆车,她们这几个体弱的女生都没能挤上去。江晓婷终于挤上车的时候,“同学还有没挤上车的,有同学挤上来又被挤下去了”。
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注意从金山站上车的陈水总,监控显示,这名体形偏瘦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深色的裤子,右手还拉着一辆装着东西的铁架小车。
多位亲历者在向本刊记者回忆灾难发生的经过时,都提到了金山站过后车厢里浓烈的汽油味道,这时候他们最坏的猜想也就是怀疑车辆漏油飘进来的。
刚从车前门挤上来的余庆站在司机的附近,他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喊停车,他似乎听到司机“还没到站不能停车”的回答,但话音几乎还没有落地,“着火了”的凄厉叫声便传了过来,几乎同时,他看到车厢中后部车门附近爱心专座边上一个火人在扭动着。
迅即扩散的惨叫声加剧了车厢内的混乱,惊恐的人群在逼仄的空间中拼命地躲避着。等车辆停下车门打开,浓烟裹挟着热浪几乎弥漫到了整个车厢。余庆差不多是被疯狂的人流撞下车的。“我摔倒时,被逃生的人把腿骨踩裂了。”
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座位的洪菁菁用“2秒钟”来描述火势的迅猛。随着那个女乘客的尖叫声,“火一下子就从下面烧到了她的全身”。
洪菁菁是361°的员工,她就是最早流传甚广的一张微博照片上的那位满脸黢黑、目光呆滞、穿着蓝色牛仔裤、衣衫破烂的姑娘,她躺在174医院18楼39号病床上,满脸涂着红药水,脚上、腿上缠着纱布,在记者采访的过程中,她不断地呻吟着“疼死了”、“哦,好疼呀”。她的母亲和来看望的同事不时用吹风机帮她减轻着伤痛。
洪菁菁推测那个女乘客身上一定是被浇上了汽油,从大家对火情迅速扩散的描述来推测,当时的陈水总显然已经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恶魔,他应该是在疯狂地把带来的汽油向周围泼洒着,但这种猜测已经没有人来证实。
洪菁菁拉开密封车窗上部的20多厘米高的透气窗,她原本只是要透口气,但头一伸出去,逃生的本能加上后面的推搡,她一下子头朝下栽出了车外,面部擦伤严重,腿部有些灼伤。
“车冒着黑烟,哭喊声连成一片。”打开的前车门被汹涌的人群拥塞得并不顺畅,恐惧和逃生的欲望同样堵塞了人们的大脑,没有礼让,没有秩序,人们互相拨拉着,撕拽着别人的身体。
抢到逃生锤的人奋力击打着车窗,锤子不停地倒手,但车窗并没有被立即击碎,人们已经顾不上刚刚碎裂的车窗上那些横七竖八的玻璃碴。一名伤者说:“我呛得难受,胳膊也已经烧伤了,当时很害怕,也想往车门那边挤,但是人太多,根本挤不过去,从车窗出来的时候,腿也被划伤了。”
江晓婷也是从透气窗爬出来的,她左臂骨折、双脚扭挫伤,让她感到悲痛和气愤的是:“雅鹭本来是可以跑出来的,但被人拉回去了。”更让她感到伤痛的是她试图去救助但最终没能成功救出的同学,爆炸和蹿出的烈焰,让她不得不松开了手,同学“卡在小窗上了”。
命运的通道
五六分钟,这是留给密封车厢中拥挤的乘客们最佳的逃生时间。前门,挤成一团;车窗,在砸碎的过程中时间飞逝;车窗上部的透气窗,高而狭窄;后部车顶的天窗也被打开,但那也仅仅只称得上一条缝隙。逃生的速度显然赶不上火舌的突击。
“爸,我烧伤了,好疼啊!”18点27分,苏晓芳用借来的电话告诉爸爸。一个多小时后,她的姐姐苏倩同爸爸开车从同安赶过来。“我真的不太敢看呀。”6月9日下午,重症病房的伤患者家属还都坐在医院住院部一楼的大堂里等待着治疗的进展,文静的苏倩坐在边上,她当时看到的妹妹衣服、裤子都所剩不多,头发烧得参差不齐,胳膊、腿上多处脱皮,露着红红的肉,凉鞋也整个粘在了脚上。全身50%以上大面积烧伤的妹妹还没能完全回忆出自己的逃生经历。
死亡47人,在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和解放军174医院救治的伤员34人,有关方面统计,荷载95人的金龙客车上当时有乘客90人,如此算来,难道该趟公交车上仅仅只有9人无恙逃出?
为了解决心中的疑惑,记者两度乘坐同样线路、同样型号的快1线客车,试图身临其境去感受当天灾难的过程。
厦门的BRT是一个全时段、全封闭、高架桥式的公交专用道,从2008年9月运营至今,客流已经从每日2。5万人次发展到最高日客运量25万人次,已经占当地公交总客流量的13%,在双向各一条车道的专属高架桥上,这种金龙客车车窗的高度距离地面大约有1。5米左右,驾驶座右方是前门,挨着驾驶座和前门是两排背靠背的双座,中间的过道也就仅容一人通过,靠驾驶座一侧接下来是5个单个座椅,与此并列的是另一侧的3个座椅和车辆后门,这个空间是最具有容纳量的地方。再向后是一个上坡,三排各4个座位和最后一排的5个座位,座椅都是橡塑材料制成,车顶悬挂有两个液晶显示器,车顶两侧是空调的通风管道。所有车窗都是由下部1米多高的整块固定玻璃和上部20厘米左右的活动透气窗组合而成。
“几十秒的时间,谁能反应过来?”火速快是灾难经历者最一致的描述,另一个相对一致的说法是,听到了3次或4次的爆炸声,记者询问司机,获得的答案是只有车尾部的燃料箱有爆炸的可能,再就是罪犯携带的汽油桶。
陈水总选择了人群密度最高的中部点火,汽油加速了火势的蔓延,通往前门的狭窄过道被慌乱的人群堵塞,而出现故障的后门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启,对于封闭在车上的人们来说,灾难便迅速膨胀起来。
一天的工夫,事发路段的隔音板都已经补齐,但路面上明显的深色痕迹总还会让人心里猛一下抽紧。
针对如此低的逃生概率,保险公司的陈小姐分析说:“首先,慌乱没有秩序使得可怜的逃生通道不能畅通,人都挤在那里出不去。另外,没有安全锤的使用常识,不知道要砸玻璃角,窗户的逃生通道打不开。再有就是全封闭的高架,消防和救护的车辆没有快速上来的通道,不过这次好像无论如何也来不及。”
由孤僻到疯狂
陈水总被警方定性为:“因自感生活不如意,悲观厌世而泄愤纵火。”而他留给妻女的两封遗书,成为警方认定他为嫌疑人的重要证据之一。据看过遗书的陈妻透露,内容大致说他现在已经60岁了,身体有病,对不起她们,有好的人就去另嫁了吧等等。
对于家属而言,陈最后的遗言颇有些温情,但在公交车上,陈却露出了十足的杀人狂魔的嘴脸。
“他老爸是翔安乡下来的,在城里就是打短工。”李辉与陈水总家住邻居已经几十年,他向记者介绍说。
现在局口街的房子是陈水总外公家的,李辉由此推断,当时的陈爸应该是入赘进来的。陈爸原本也没有工作,随着孩子越生越多,陈水总的妈妈就在门口支了个卖烤薄饼的摊子,而他的爸爸带着他们养了20多只羊,靠卖羊奶补贴家用。“当时水总每天早晨都跟着他爸把羊赶到山上去吃草,他是去得最多的。”
这样的日子维持到了1970年,这一年,陈家全家10口人被要求返乡,回到厦门市同安的农村,陈父说起那时候的生活总是摇头,可见那些年全家的日子并不顺心。最后,一家人被生产大队送回到厦门市政府等待处置。1983年,一家十几口人继续挤在他外祖父留下的那间28平方米的平房里。
陈水总前后兄弟姐妹一共8个,他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但这个大家庭却没有人有正式的工作,他们共同在中山路附近的“黑市”上赚生计,“几乎什么都做过”。
这样的生活环境造成了陈家子女们的不安稳,陈家二哥在当地混出了又赌又抽的名声,致使陈家最小的弟弟在2000年前后沾染毒品而早亡。
陈水总被邻居们认为是这个家庭里还算通情达理的一个,直到1994年40岁时才娶上从龙岩山里来的妻子,这还要得益于他在家门口开的一家汤圆店为他积攒了一点积蓄,但两年后该汤圆店因没执照被取缔。随着女儿的出生,陈水总再次在家门外支起一个半米宽的玻璃柜卖麻糍,但几年后又被取缔。
2005年,陈水总向社区申请了低保,每月领取补助七八百元,但随着女儿越来越大,这显然无法满足整个家庭的支出,陈水总夫妇俩开始外出打工。
从2008年6月到今年2月,陈水总断断续续在四家物业公司做过保安,但每家干活的时间都不很长,“性子直”似乎成了他干不下去的最佳解释。
妻子和女儿都已经在鼓浪屿岛上打工,从陈水总整个的生活历程来看,这时候的他已经算是过上了最舒畅的日子,但最近让他闹心的是,2013年3月15日,厦门市出台的《厦门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关于做好未安置就业上山下乡人员参加基本养老保险工作的通知》,文件规定,厦门市男年满60周岁、女年满55周岁的人员可享受相关待遇。
陈水总希望马上能够办理这个养老保险,但他的身份证及户口本均显示,他出生于1954年。而陈水总坚定地认为,出生的时间在返乡时被派出所填错了,他应该是出生于1953年。
这样的一厢情愿和口说无凭并没有获得相关部门的支持。他开始一趟趟地跑,一遍遍地上访,一次次地受挫。6月5日,他购买了一桶汽油。6月6日,他从18点52分开始,用家中女儿的电脑,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发出了11条微博,记述了自己从3月7日开始的上访日记,字里行间充满了不满、抱怨甚至怨愤:“草民年纪已达(大)工作又难找,数十年来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下,家无余粮给草民裹(果)腹,绝望中冒昧向您秋季(求救),给条活路。”(注:此段摘自网络原文,有错字)
从这段文字看,陈水总似乎还在寻找一线生机,但显然,一个新注册的微博不会引来什么关注。陈水总也根本就没有等待微博回应,而不住在一起的妻子和女儿也不可能注意到他的变化。
6月7日16时左右,陈水总拉着一个载有编织袋的手拉车离家,两小时后,他出现在BRT金山站的监控中,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他的徘徊是在犹豫还是在选择目标,他最终登上了那辆车号为闽DY7396的金龙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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