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7日，湖南农民邓正加天没亮就来到果园，摘了半车西瓜运到县城，往常每天，他会卖掉西瓜后回家吃早饭，但这一天他没能回来。
他在一场冲突后死亡。冲突的对象，是6名执法的城管队员，包括两名队长和4名协管员，他们抱走了4个西瓜，并在随后与瓜农发生争执。
这是今年3月以来，经媒体统计的第17起城管涉暴执法事件。
5天内，湖南临武瓜农之死，从一起听觉上几近麻木的城管涉暴事件，悄然演变为一场被网友围观的“抢尸事变”，从家属与官方的舆论强烈对峙，到迅速戏剧性地“表示满意”并“感谢”，之后又突然出言澄清———这其中的起伏、突变，强势与妥协、掩盖与公开、迟缓又速决的演进路线，折射的是一条目前中国许多基层政府应对突发事件的维稳路径。
“真相才是最好的维稳。”检视此次临武处置路线，事态扩大后虽被迅速控制，但付出的代价，是基层政府的公信力再一次被质疑和销蚀。如今风波暂息，但真相依旧未明，追责尚待启动，公众的许多疑虑也仍未得以消解。
“临时销售区”内的冲突
1 .85米、外号“高子”的邓正加凌晨3点多起床，和老伴黄细细摸黑来到承包的50亩果园，5点多摘完西瓜，两小时后出现在10多公里外的县城马路边———对56岁的劳模果农邓正加来说，这本来是普通的一天。
这天的瓜卖得很快。不到3小时，上千斤的西瓜卖了一半。这是他们今年第4次来人流量大的解放南路卖瓜，之前一直相安无事，但这天上午9点多，“突然来了十几个城管”。
化肥店员胡婷目睹到“抢瓜”的场景。她说，城管来到邓正加摊前，抱走了四五个西瓜，眼看朝化肥店走来，她和其他店员赶紧帮门前一个瓜贩，将西瓜搬进店内。
除了几个西瓜，胡婷说城管还“没收”了一杆秤。这导致黄细细冲过去，抱住执法车的反光镜，不让车走。僵持中城管队员打了电话，又一辆车开过来，七八名城管拽着黄细细的腿和胳膊，要把她拖上车。
一位目睹此景的黄姓商贩说，黄细细一直扒着车门，才没有被拖到车上。
胡婷则回忆，当时城管就要动手打人，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喊“城管打人了”，这才没有动手。
执法车开走后，黄细细曾劝邓正加不要再卖了。但邓正加觉得当天生意很好，西瓜剩得不多，于是又花22元买了杆秤，将三轮车开到文昌南路与河滨路的交叉路口。
县城管局张挂的一条横幅显示，这里是被他们认可的“农民自产自销农产品临时销售区”。但第二次冲突，就发生在这里。
在横幅下卖瓜的吴五珍回忆，邓正加近11点时来到这里。惊魂未定的黄细细不停跟周围人说起刚才的遭遇，骂了很多脏话。邓正加一直在边上摆放西瓜，没有说一句话。
“才卖了一个西瓜，他们就又来了。”黄细细事后受访称，之前的执法车又开到瓜摊对面，她一看还是刚才那几个城管，“他们说要交100元钱。我拿了100元钱给他们，也没有开票给我。”她承认当时骂过城管：“你们是土匪！”
有城管掏出手机对黄细细录像，她伸手去抢。“对面车上的城管全部走了过来，有五六个人，有城管推搡了黄细细。”吴五珍说，一旁的邓正加走了过去，手里拿着秤，上面有秤砣，肢体的激烈冲突也在这时发生。
吴五珍看到，两名城管和黄细细扭在一起，4名城管围殴邓正加。后者很快被打出10多米，随后倒地，有城管跟上用脚踢他头部。但她没有看到城管用秤砣砸人。
距现场数米的几名摩的司机也目击到这个过程。“有七八个执法队员，有的拽衣袖，有的抢秤杆，围着那卖西瓜的男人打。”过程只有十几秒钟，卖瓜男人被打倒在地，“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男的倒地之后，有个高个子队员，还朝他身上踢了几脚。”一名陈姓摩的司机说。
事后，也有自称目击者提到秤砣，“(城管)用卖瓜的秤砣砸他的头部。”事发当天，在南都记者的电话采访中，一名死者亲属也用浓重的方言说，“是用秤砣(砸死的)。”
覃婆婆是现场报警者之一，她看到大量群众围观，高个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打了120。“城管还说他是装死，过一会儿120来了，那个人已经死掉了。”
“打死”V S“突然倒地死亡”
何建勋是最早在网络发布讯息的网友之一。他是死者的亲戚，在事发一个小时后赶到现场，用手机拍下照片，然后上传到自己的微博。
微博附有死者现场图片以及疑似涉事城管队长的胸牌。由于图文并俱，场面惊悚，微博很快被大量转发成为热点。
而此时，在邻近湖南的武汉，一位较早看到消息的网络主管黄涛(化名)作出预判：“城管暴力虽一直是舆论热点，但对我们来说已经麻木，该消息的持续热度顶多一两天。”
黄涛罗列了近来国内发生的几起城管暴力事件，除陕西延安“城管踩头”曾引发较大关注，其他如四川德阳、江苏连云港等打人事件都是“昙花一现”。
但他同时预测，临武城管打人的消息，因为“有图有真相”，尤其打人城管的胸牌都给曝光了，“当地政府肯定会迅速处理，事态可能很快平息。”
然而这起网络事件的随后走向，却出乎黄涛意外。
17日下午，关注到网帖的各媒体纷纷向临武县相关部门求证。该县一位官员向南都记者透露，事发当天下午，临武县委县政府立即召开专门会议，对事情展开调查，并研究相关部署。成立包括事件调查组、维护稳定组在内的若干小组。
当天晚上，临武县副县长、公安局长曹龙彪也向记者证实，公安机关带走数名城管执法人员进行调查，但结果尚未出来。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称，现场已派警员维稳。
而在下午5时，临武县即通过官方网站发布了第一条新闻通稿，称“临武发生一起群众意外死亡事件”，县城管执法人员在执法过程中与邓正加发生争执，“邓正加突然倒地死亡。”
这则官方回应的表述，在网络上再度引发热议。“突然倒地死亡”的说法，被众多网民戏称成为继“躲猫猫死”、“喝凉水死”之后又一个“中国式死亡”。
邓正加外甥女邓湘英认为，这是明显的掩盖和推责：“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自己突然倒地死亡呢？”
武汉的黄涛也注意到了官方回应，他认为在事实未查清前，这是一种谨慎的表述。但明显缺乏诚意，有护短之嫌。“仅从图片和网帖判断，打人是常识判断，但政府通报用‘争执’、‘意外死亡’这种惯常的表述，明显是想跟‘暴力执法’做切割。而其结果，是让人对政府的公信产生怀疑，并激起家属和公众的愤怒。”
这位网络新媒体的部门主管说，在信息已经高度畅通的网络时代，任何粉饰都像是“掩耳盗铃”，“不如大方公开。”
“抢尸”V S“协助运尸”
类似的官方回应，还发生在18日凌晨的一场“尸体争夺”之后。而突然于凌晨爆发的这场“抢尸大战”，也再次将舆论的关注推向高峰。
邓正加死后，赶来的亲属和村民在现场守护尸体，并拉起横幅。在现场的家属提出，希望有关领导出来表态，并协商如何处理。但死者侄女邓林称，仅个别亲属与临武县长见过面，对方关心的只是晚上的安置问题。
被官方叫去商谈的亲属，据透露是邓家在当地机关工作的部分亲戚，政府找他们去谈的目的，“是让他们安抚家属，注意维稳，以大局为重。”
17日夜10点多，邓正加的弟弟、黄细细的弟弟、邓家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戚及莲塘村村干部被临武县政府叫去协商。据称双方谈妥，由家属将尸体运回莲塘村。然而谈判代表回到现场时，却遭到了其他亲属的反对。
次日凌晨4点多，一位县领导曾带人到现场，劝说家属将尸体运回。家属要求查看事发时的监控录像，但遭到拒绝。县领导走后，大批警察出现。
这场亲属和村民眼里的“抢尸大战”，整个过程被网友在微博上直播。“记者曹晓波”发微博称，4点42分，他接到死者家属电话求助。家属称警方出动200多人，手持电棍高喊“不让路的就死”，事发地周围路灯全部熄灭，警察与现场人员发生冲突，造成20余人受伤，尸体也被现场的警察抢走。
一名疑似警方“小警司”的网友，也在百度临武吧发帖称，“我们民警在现场维持秩序，部分对社会不满的人员借题发挥，从凌晨零时开始，多次冲击我们的人墙，用砖块、石头袭击民警，我有好几个同事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们一直忍让克制……”
村民们描述，当日有数百村民及围观群众遭到警察围攻，遗体最终被“抢走”。而一位临武当地官员透露，参与行动的警察由郴州从各县调来。
冲突中，75岁的村民丁开月意外捡到一条伸缩警棍。她的身上有多处瘀青，她说这条警棍是证据，要好好保存下来。
7月20日，南都记者在莲塘村采访时，许多村民依然气愤难平，纷纷展示自己在那天凌晨留下的伤痕。村民说，警察将尸体抢走后，并未运到莲塘村，而是扔在附近田头村的一块石子堆上，后来还是死者弟弟将尸体运回。
但对这场经媒体报道、被网友“见证”的遗体争夺，临武县县长贺遵庆在18日傍晚的发布会上回应说，警方没有抢尸体，“是协助家属将死者遗体运回村庄”。
发布会没有止息舆情，反而再度激发网友热议。19日，更有黑客攻入临武县政府网站后留言：“多行不义必自毙”。
7月20日，临武县常务副县长、新闻发言人段外宾接受采访时称，由警方协助运送尸体获得了大部分家属同意。而对此，有当地官员向南都记者透露，在17日下午召开的会议布置中，“妥善安置尸体”是维稳的重要环节。
而在临武，这起凌晨“抢尸事变”，客观上却成为进一步激怒民众、导致事件升级的引爆火药。
而官方“协助家属运送尸体”的回应，又再一次将政府的公信推向质疑的对面。在莲塘村，受伤村民直指政府“说谎”，连正面回应、承认抢尸体的勇气都没有。
在17日深夜的事发现场，还发生了一起记者被打事件。两名湖南记者在采访拍摄过程中，被五六名警察用粗木棍殴打，两人头部、肩部和背部不同程度受伤，采访车和两部手机被砸。打人警察喊：“不要拍，要拍就让你们死在这里。”
但事后，临武县县长贺遵庆在回应“是否有记者被打”时，称“不清楚”。
“瓜农之女”微博“变脸”
7月18日下午3点，在家属代表的见证下，邓正加在莲塘村口由郴州法医作了尸检。半小时后，有知情者告诉守候现场的南都记者，遗体在翻动时，鼻子和嘴流出很多陈旧性的淤血，其怀疑头部被重物击打过。
这一说法，与两天后发布的尸检初步情况相吻合：死者头部、躯干、四肢等部位有软组织擦挫伤，颅内有伤，但腔内各脏器未见损伤。
18日下午目睹尸检过程的邓正加侄女告诉南都记者，学过法医知识的她当时拍了一些照片，“也看到了一些东西”，如果结果不公，会申请第三方再次检验。
在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中，临武县县长贺遵庆表示，若外伤所致，尸检鉴定结果会较快，若因病致死，还需作病理切片分析，时间可能长些。常务副县长段外宾则透露，尸检报告出来需20天到1个月。
贺遵庆称，等尸检报告出来后，会配合调查结果进行责任划分，严格依法依规处理。
7月19日邓正加遗体下葬。而这一天，持续关注事态的网友惊讶地发现，瓜农女儿的微博发生了翻转性的变化。
这天之前，身份认证为“湖南临武县瓜农邓正加之女邓艳玲”的微博@瓜农邓正加女儿，连续在微博发声，谴责当地政府的种种做法。但这天18点32分时，该微博发消息称：“现在政府已经妥善安抚好了家人，我们整个家族对政府的处理表示满意……感谢市县相关部门的妥善安置，感谢所有关心支持我们的人。”
网友大猜疑由此迸发。今年5月底，延安“城管踩头”事件也曾出现类似一幕，受害者突然从网络发出公开致歉信，称“我也有一定责任”，希望网友“不要因为这样一个特殊事件否定延安革命圣地的形象”。其态度“逆转”和“官腔”口吻引来网友纷沓质疑。
南都记者于当晚曾向邓艳玲本人求证，但她摆摆手说：“这个事情不要问我。”
与此同时，邓家人也开始对媒体保持缄默，“对赔偿及死因都不希望媒体过多关注。”这也招来外界的遐想，让人怀疑邓家人已被当地成功“维稳”。
对外界疑惑的家属“变脸”，7月21日，黄细细的姐姐终于向媒体开口：由于家族大，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戚多，这是邓家被迫妥协并态度突然转变的重要原因。
“政府压他的亲戚，不办好就开除，他们只好来劝我妹妹。”据披露，邓正加有一个外甥在县检察院反渎局工作，另有一个亲戚从公安局退休，其侄女也在政府部门工作。
但在莲塘村许多村民看来，这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邓家人的态度转变，还在于“有一份秘密的赔偿协议”。
当地人给南都记者发来的邮件称，这份“秘密协议”的赔偿金额远高于公开的89.7万，达数百万之巨，但其并未提供证据。其解释称，临武是湖南有名的矿产大县，“这个数额虽然听起来很吓人，但找一个老板就解决了。”
南都记者就此说法向邓正加儿子邓青强求证，他予以否认。他说实际给付的赔偿近92万，“多出的2万，是给守护尸体村民的补偿。”
2天后事件再起波澜。法制晚报报道，7月22日晚邓艳玲突然打电话澄清，称之前那条“感谢政府”的微博是被人操纵，有人骗她拿着身份证拍照并上传微博。昨日南都记者几次拨打邓艳玲电话，但都是一通就被挂断。南都记者又致电其兄邓青强，他说，“你就说微博不是我们发的就行了。”问他妹妹为何突然向媒体澄清，是否赔偿出了问题，以及她的微博如何被盗，他都不再回答。
“超编”县城与“维稳套路”
短短几天，瓜农之死也将临武这个县城推进舆论的风暴眼。该县一位领导的“百度百科”简历曾被网友恶搞为“维稳学硕士学位”，引发一些网络公知辟谣。
恶搞的背后，是公众的愤怒和不满情绪的宣泄。
对临武事件剖析的一篇网文，援引湖北一位在基层工作多年的市长的说法，很多基层政府每年都要处理近百起非正常死亡事件，这其中，能否迅速判断，合理应对是关键。该市长说，处理此类事件，首先是速度，其次是公开。
然而在事发次日的凌晨街头，临武让公众看到的却是另一种维稳路径。
在招犯众怒之后，有媒体甚至翻出了临武县的“家底”：该县“县政府领导”竟然多达28名，除1正7副8名县长外，还有1位正处，7名副处，均未担任具体行政职务，即“专职”干部，此外还有12名县政府党组成员，县行政执法局局长胡郴也在其中。
对此，国家行政学院教授汪玉凯认为，“这太不正常了，已经严重超标。”
有评论认为，近年来，县域的官民冲突事件越来越频繁，基层政府的腐败事件亦层出不穷，超编现象背后或展现了基层的常态政治痼疾。
临武县前述受访官员则认为，当地之所以习惯性用强力手段维稳，一是缺乏处置类似突发事件的经验，二是自我认知上还是管理型政府，没有转变到服务型政府上来。“维稳不是真的为了地方稳定，还是为了稳住帽子。”
据湖南红网报道，在去年9月，临武县召开的一次综治维稳信访工作推进大会上，县领导就曾指出，稳定工作至关重要，有稳定才有一切。
而在这位官员眼里，领导所强调的稳定，“就是不出事，出了事要化小，要化了”，这不仅在临武，全国很多地方政府和部门也都如此。
邓正加下葬后的第二天，依据法医提供的初步检验结果：邓正加颅内有伤，当地警方以涉嫌伤害罪，对6名涉事城管刑事拘留。
当天下午，临武县委召开常委会作出决定，免去城市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胡郴和分管执法的党组副书记邹红卫的职务。
在这次会议上，临武县同时要求对全体干部职工展开作风大整顿，主题为“规范执法、服务群众”。
瓜农之死引发的风波迅疾平息。但在临武县城的许多居民看来，事件真相依旧未明，人们心中的许多疑问仍未消解。
而对黄涛来说，这是他见过的近年诸多网络热点的熟悉一幕。“这已经是许多地方维稳的惯常套路，不管真相查清没有，先免职，或赶紧宣布成立调查组，让事情迅速降温，接下来就是冷处理。等人们渐渐淡忘了，处理或者不处理，以及如何处理，主动权又回到政府的手里了。”
他认为，这种让沸点急速降温的处置方式，看似有效果，但付出的代价，是政府公信力的日渐消解和式微。而在维稳名下逃过惩罚的作恶者，或将继续大行其道，或会成为被其他同类效仿的样板，“实际造成潜在的更大的不稳定。”
针对维稳怪圈，清华大学社会研究课题组曾发布过一份报告，指出其根疾在于“现有维稳思路和模式的缺陷”，其中最大误区是，把民众利益表达与社会稳定对立，将公民的正当诉求视为不稳定因素。
报告指出，目前的许多维稳方式，“不仅严重增加成本，而且会破坏全社会的是非观、公正观等价值理念，在道德正义上削弱了政府形象，非但不能促进社会公平，反而加速了社会秩序和价值的失范”。
课题组研究后认为，维稳其实没有什么秘诀，最简单的办法也就是最有效的办法：“真相才是最好的维稳”、“维权才能维稳”。
南都记者 占才强 实习生 王伟凯 发自湖南郴州
本版摄影：南都实习生 王伟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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