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12日，北京物资礼堂，气功授课的场景。摄影_黄小兵
来源：南都周刊
记者_郑立麓 上海报道
开端
“唐雨和小朋友陈小明一起走在路上，他的耳朵无意中触到陈小明的上衣口袋，大脑便呈现出一包香烟的牌名‘飞雁’二字……据唐雨自己介绍，他的手像有电一样，拿到写有字的纸团，脑里便开始有字迹的反映 。”
唐雨的“耳朵认字”，标志着当代特异功能运动的发端。这篇报道出版于1979年3月11日《四川日报》。 数天后，国内多家媒体转载了这条消息。香港《大公报》《明报》更在头版显著位置报道了中国人的惊人发现。
这篇报道引起了上海《自然杂志》的关注。当年7月，该杂志派人到北京测试了当时颇为出名的特异人王强、王斌两姐妹，写成《“非视觉器官图象识别”的观测报告》一文，肯定了人体特异功能。
早在一年前，这家杂志就是气功和特异功能的重要鼓吹阵地。1978年，上海一位名叫顾涵森的物理工作者，在《自然杂志》上发表论文，称她发现气功师能发放出物质性“外气”。
顾的论文，引起了原卫生部中医局吕炳奎局长的注意。吕在其《中国古代文化起源与发展略说》一文中自述，虽然他“坚定地肯定古代扁鹊、华佗、李时珍等有遥感、透视、内视等功能”，但苦于无证据，顾的发现令他喜出望外。
“1978年秋，我专门到上海，了解气功……就在上海我起草了向中央及卫生部的一份报告, 得到很多领导的支持，从此气功走上了正常发展的道路。”吕称。
数千年来，气功一直在民间流传， 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或称吐纳、打坐、坐禅等。据中国中医研究院气功研究室主任张洪林介绍，上世纪40年代末，河北省刘贵珍因传播养生锻炼方法，受到河北省卫生厅的重视，他们这些养生锻炼方法统一命名为气功。1955年，中国中医研究院成立典礼的大会上，卫生部对刘贵珍予以褒奖，多家新闻媒体跟进，刘成为气功领域的权威人物，并掀起了全国第一次学练气功的高潮。伴随着“文革”的开始,气功因其具有养生健身作用而被造反派斥之为“保命哲学”、“活命哲 学”，刘贵珍也受到批判，群众性的气功锻炼热潮突然中止。
“文革”后，吕焕奎成为气功热的重要推动者。1978年10月，吕致信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称“现在向您报告一件中医学的奇迹……这个发现在世界科学史上不亚于天然放射性物质的发现, 将会引起生物学、医学科学的革命。”
吕在信中介绍了自己目睹的超常现象，“有的练功者，人能腾空，手能粉碎石，手指能钻穿青砖, 距离一二丈可以把人推倒。有的练功者, 能遥控导引他人的行动, 可以在数尺之外透视他人躯体内的全部活动，运用气功能诊断疾病……”
1979 年7月,吕焕奎在北京组织召开了“气功科学研究汇报会”，并组织了两次现场汇报会，原国务院副总理方毅、陈慕华、原人大常委会谭震林副委员长等参加。这次规模盛大、级别高的活动, 经过多家新闻媒介的报道, 引起了全国对气功的关注。
1980年2月，《自然杂志》编辑部组织召开了“第一次人体特异功能科学讨论会”。4个月后，著名科学家钱学森赴上海访问《自然杂志》，表示支持。
在当年致吕焕奎的一封信中，钱称，“好几年前, 我们从吕炳奎同志那里学习到一个观点，他说：中医、气功?和人体特异功能, 三者是联在一起的。”
钱认为：我们用气功、中国传统医学、人体特异功能跟现代科学和马克思主义结合在一起 , 就一定会是一次新的科学革命, 这是东方的科学革命。
当气功和特异功能这辆战车被启动时，对“伪气功”的揭露也并未停止，不过处于劣势。《四川日报》的唐雨神迹见报后，四川医学院马上派出了调查组赴大足县，调查得知，唐雨“出身于一个农村家庭，现年12周岁。从五六岁起，经常扯谎，并以为乐。现已学会抽烟。第一次用耳认字就是为了骗取别的孩子的香烟开始的。”
调查认定，唐雨的耳朵认字是弄虚作假的结果，其手法“基本上采取了魔术师的那一套”。
出山
当“耳朵识字”兴起之时，辽宁本溪某铅矿勤杂工张宝胜即宣称自己有“非眼视觉”功能。在上世纪出尽风头的气功大师中，张宝胜的声望和影响远超他人，其政治地位和生活待遇也远非他人可比。
张宝胜，南京人，1960年出生。在原本溪市科协主席诸葛喜汉所著《超人张宝胜》一书中，张被描述成神胎下凡:3 岁就能从锁好的柜子里, 用“意念”调出饼干和糖果吃；五六岁就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东西，还能看到大姑娘肚里的孩子；张宝胜到谁家, 谁家就得贵子；19 76 年张去南京, 在火车上帮人找到丢失手表, 并预报了唐山大地震 ……
1981年冬，张宝胜进京，原国防科委副主任张震寰将军观看其表演后，开始支持特异功能。张将军鼓励张宝胜用特异功能为祖国做贡献，并表示要调其到北京。次年3月，张宝胜再次进京参加测试，张震寰亲自主持，时任国防科委某局局长伍绍祖参加，伍也成为特异功能运动的推动者。
1982年5月，在特异功能研究者、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教师林书煌的努力下, 张宝胜第三次进京，到京只有一周的时间，5月18日，张引见为时任全国人大委员长叶剑英进行特异功能表演，并博得叶的赞赏。
叶帅称：“你自己写了字，也没让他看，他认出来了，这就证明存在着这一现象。”叶帅的称赞，奠定了张具有“军事应用价值”的特殊超人地位。
在新闻媒体的大肆宣传下，张宝胜响彻京城：他能从封闭的药瓶中抖出药片；他能使嚼烂的名片再行复原；他能使赌具按照他的意图出现, 让香港老板输掉几十万港币；他能将别人的钱调入自己的腰包……
1983年初，国防科委航天医学研究所（507所）被作为特异功能研究基地。从当年3月至1987年10月，钱学森在该所共作了100多次报告或发言，涉及人体科学、气功、中医、特异功能和科学革命问题，极大地鼓舞了特异功能研究者的士气。
经国防科工委批准， 1983 年6 月2 日，张宝胜正式调入507所。张宝胜由此大展宏图，表演足迹遍布各地，从政府要员到部队首长，从著名科学家到高等院校，从著名演员到著名歌星。
特异功能组织也得到了建立健全。1985年12月25，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成立，张震寰任理事长，1986年5月26日，中国人体科学研究会正式成立,各省、州、市、县大多成立了相应的人体科学研究会和气功科学研究会，特异功能研究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师、超人纷纷出山。
当张宝胜被塑造成“天外来客”时，严新则被称为“现代济公”。严为四川江油人，“文革”期间在成都中医学院进修，1982年起在重庆中医研究所从事临床，1984年，《四川工人报》以《神医·神话·现实》为题，报道了严新用发放“外气”的方法治疗病人的事迹，使其具备了些知名度。
次年，北京有关人员请严新为“两弹元勋”邓稼先治疗癌症，邓病情恶化时，严新将之归罪为医疗专家对他的蔑视。当年7月，邓稼先不治去世。严新却在北京遇到了贵人：一是张震寰安排严作为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访日友好代表团的成员访问日本，二是清华大学的气功爱好者陆祖荫等人请他参加“外气”改变分子结构的实验。
1986年11月，在知识界颇有影响的《光明日报》发表《怀揣着求医者的电报、信函，从重庆出发北上中医师严新千里迢迢找病人，他集中医、气功、武术和特异功能于一身，沿途为不少人治好病》的报道。次年1月，该报再次报道了严新向清华大学远距离发气改变分子结构的神话，后一篇经《人民日报(海外版)》和《中国日报(英文版)》等转载, 将其越炒越热。
清华大学则对此予以了否认。1989年4月，该校科研处处长在接受《健康报》采访时称，严新气功研究跟清华大学无关，该项研究既没有提出过鉴定申请，也没有组织过专家评审、测试测定，“我校工会组织的气功协会只负责开展群众性气功健身活动，不是科研组织”。
高潮
1987年初，张香玉从青海到北京，传授大自然中心功。国防科工委李培才少校为张所写的传记《大自然的魂魄》一书中介绍：自然中心功由仙师传给张，此功通过“宇宙歌”、“宇宙语”透视人体，看穿地球，与万物对话，张香玉获此功后，已见过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王母娘娘、释迦牟尼。
该书记载，1985年8月，张香玉在学习普法资料时，顿觉浑身气感，使她有了“到大自然里去”的强烈愿望，并且突然冥冥之中传来了声音：此功叫做自然中心功，很早以前就失传了。你的使命就是大面积传授此功法，拯救人类。
1988年5月，张香玉为给患者李文莲祛病，在北京天坛公园表演“人神大战”。张身穿黄衣黄裤，头扎黄绸，边跑边跳，又唱又叫，抱着古柏乱转，两个多小时后宣称与天神打成平手，此后那棵古柏成为带有张香玉仙气的“信息树”，招来大批信徒围树练功，而李文莲却因病情恶化，于同年7月死亡。
同样带着造福人类使命出山的，还有张宏堡。在其前期弟子纪一为张宏堡作传的《大气功师出山》中写道：宇宙射出一道长虹，金麒麟光芒万丈，一代宗师呼风唤雨，带着为三界造福的使命降于人间。
张曾是一下乡知识青年，1985年到北京钢铁学院进修，开始在北京高校传功，其创办的“中华养生益智功”（简称“中功”）逐渐冠盖京华。1987年11月《人民日报》（海外版）以《未名湖畔气功热，燕院师生受益多》为题，报道北大“中功”热。次年1月，《中国青年报》发表《神奇的事业气功大师张宏堡小记》一文。
在气功热中，严新首创了“带功学术报告”，众大师纷纷仿效，并迅速风靡全国。在带功报告中，听众多达上万人，必有部分人喊、哭，或在地上打滚，据称这“大师”的“外气”引起听众的“气场”产生的共振，听众能由此获得疗效。
1990年，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单怀海等人撰写了《带功报告中的有关精神医学问题》的论文，文中介绍：“今年 3 月，我们听了国内颇有名气的气功大师作‘带功报告", 数分钟后有人摇头晃脑，有人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哭笑不止，跌打滚爬，怪态百出，当场发生一人猝死。”l990年3月7日《新民晚报》报导：昨天下午，38岁的黄浦区工商局干部郭哉武，在上海体育馆聆听严新大师带功报告时，突然猝死。
这种突发情况，并未影响到功法的遍地开花。新闻媒体和出版界，对特异功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989年，著名作家柯云路在《当代》杂志上连载《大气功师》，开头就是大兴安岭火灾，救火人员束手无策，而严新发功灭火的故事。1990年代，《中华奇宝“万法归一功”秘传真经》、《中国元极功法》、《21 世纪曙光沈昌人体科技》等书也描写了各种神迹。
1993年元旦，《扬子晚报》刊发《香功大师追踪记》，文中介绍：目前我国气功界的功法每年约以300种的速度增长，至今已大上万种，这两年影响最大的当属香功。
香功全称“中国佛法芳香智悟功”，据《中国香功潮》宣传，此功修炼时芳香四溢，“1988年5月，年已六旬出头的中国香功当代唯一传人田瑞生先生，在潜心修炼50年后，毅然出山，向世人公布了这已秘传两千年之久的高级功法。”
《扬子晚报》记录了田瑞生发功现场：田在一个多小时中，每隔一二十分钟，便要发功一次，并提醒听众“现在大家的包里有檀香味”，或是北京烤鸭味，每次都得到了台下暴风雨般的应和，最后他要求大家“哪儿有病摸哪儿”，跟着高呼三声“没有啦！没有啦！没有啦！”台下也跟着高呼，然后一群人涌上台抢话筒，证明功法奇效。
这篇报道称，“我们以新闻记者的良知说，我们没有闻到香味。记者中有一人，颈下有一米粒大的肿块，摸了又摸，至今仍在。”
落幕
在风行多年后，气功和特异功成为一些巫婆神汉聚敛钱财的手段, 也是一些人成立宗教组织的工具。
1990年3月21日，海淀区公安分局通知，张香玉的“万人授功”未经医药、工商和公安等管理部门批准。张香玉一方面试图补办手续，同时转移授功地点。仅当年3月18日起两周内，张共为1.1万余授功，收入人民币40余万。1992年11月，海淀区人民法院一审宣判，张香玉借迷信活动诈骗钱财，获刑6年。
据《人民司法》刊发的庭审纪实，“玉帝女儿”张香玉再也没了说唱的特异功能。其律师解释，张在看守所那样的环境中无法练功。
1995年4月，自称“万法归一功”第57代传人的“佛子”张小平也因诈骗被捕。张曾对外谎称是邓小平的保健医生，并伪造邓的题词。跟张香玉一样，张小平也在监号里被还原成了普通人。
1995年，是特异功能发展的分水岭，更多的专家和媒体加入了反对特异功能的行列，提出“同伪科学作战”。这年5月，何祚庥发表了《张宝胜拜走麦城迟到的报告》，披露了7年前他跟张宝胜的交锋故事：1988年5月21日，何祚庥等人观看由507所所长陈信主持的张宝胜汇报表演，何等人发现被张抖出药片的药瓶已被偷偷打开过，还当场发现了张掉包的痕迹。
1995年8月，北京电视台再次为张安排了次表演。在表演抖药片时，由于事先“抖”出来藏在身上的鱼肝油药丸受热粘结，结果粘在手中“抖”也抖不下，张宝胜出尽洋相，不得已从一个小门悄悄溜走，自此便悄无声息。
跟张宝胜齐名的国宝级大师严新，1990年便去了美国，并在北美成立了“国际严新气功科学学会”。其公开可见的回国记录，是1994年回国参加张震寰的追悼会。在归国访谈中，严新称自己在美曾做过 17种癌细胞和 12种艾滋病毒基因等方面的试验，“仅就癌症这一项成果，就可以获得诺贝尔奖”。
在早期的“神仙”中，最富有、也最有野心的，莫过于张宏堡。张自称“麒麟”，并将自己的住处命名为“紫光阁”。据“中功”内部刊物《麒麟文化》介绍，到1992年“中功”已发展到3000万学员。“中功”大学、学院数以百计，并在四川青城山脚下建立了占地46亩的“国际生命科学院”。
“中功”内部组织严密。张宏堡要求弟子在家中悬挂他的头像，摆放“宗师真影”。张对中层干部的十八条要求中，包括传法、研法、护法、鼓动等能力，并要求“忠于本门”、“对上诚实”、“敢闯禁区”、“敢掉脑袋”。
2000年6月，中国政府以涉嫌强奸妇女、谋杀和伪造证件等罪名，通缉张宏堡。张涉嫌强奸20多名“中功”女学员，其中有残疾人，老年人，未成年人。2003年，因涉嫌殴打和性侵女管家，张宏堡在美国加州被起诉，并于2006年和女秘书一起死于车祸。
和张宏堡一样，大师们并非金刚不坏之身。1995年，“香功”创始人田瑞生因肝癌去世，其子田同欣对外封锁消息，直到1999年才被外界发现真相。田同欣后因骗领其父退休工资，获刑10个月。
同遭牢狱之灾的，还有“特功”大师沈昌。沈昌是江苏启东人，毕业于江苏农学院大专班，活跃于苏州、上海、北京等地。除了“带功报告”，沈昌还出售“信息茶”、“录音功带”、“疏通蓖”等产品。2001年9月，沈昌因偷税和非法经营罪获刑12年，并处罚金894万元。
《姑苏晚报》的副总编陆玉芳曾前往看守所里与沈昌对话。沈坦白：当初研究和传播“特功”，赚钱也是其中一个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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