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P网贷第一案始末

　　P2P网贷平台优易网负责人缪忠应、王永光二人，挪用投资人资金炒期货亏损1400余万元，而他们是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定罪，还是以“集资诈骗罪”定罪，目前各方还莫衷一是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慧丨上海、江苏报道

　　历时三个多月、追踪十余省市，2013年4月16日，江苏如皋警方终于在海南成功抓获缪忠应和王永光。这标志着中国P2P网络信贷行业的第一大案—“优易网卷款2000万事件”终于告破。

　　2013年6月底，《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赴江苏省如皋市公安局采访时获悉，优易网负责人缪忠应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批捕，羁押候审。而另一负责人王永光则取保候审。

　　P2P网贷公司拍拍贷品牌总监朱长城对本刊记者表示，这个案件的侦破让P2P借贷行业的从业者重新看清了各方权责义务和需要承担的法律后果，对整个P2P网贷行业有积极意义。

　　P2P，即peer to peer（点对点），意即个人对个人。在P2P网络信贷的模式下，优易网形如一个虚拟银行，一头向个人投资者吸收存款，另一头则放贷给有需要的个人或公司。

　　不同于传统银行，作为一个控制资金流向的重要角色，优易网不仅没有金融从业资格，更没有任何能被证明的信用。

　　上海盈灿投资管理咨询有限公司（旗下运营“网贷之家”网站）创始人兼CEO徐红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优易网的模式主要是“秒标”，即“秒还标”。例如优易网会发起一个标的，在某个时间段要募集2000万元资金，投资人则投这个标，一旦“满标”，即2000万元募集完成，投标人即可马上拿回各自本金及利息。

　　实际上，资金的流转全程由优易网控制。投资人不仅不了解资金用途，甚至连资金的真实去向都不知晓。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算高明的“吸金”手法，骗取了60余人的1000余万元。

　　搭建吸金陷阱

　　2013年6月20日，本刊记者前往优易网位于如皋市经济开发区亿丰商贸城内的办公地址。

　　据了解，亿丰商贸城的店铺主要以五金建材生意为主。而优易网所宣称的资金流向主要就是驻扎在这里的商户。但本刊记者就优易网涉案人员向商户询问时，多数人却表示“没听说过”。一位来自温州泰顺的陈姓老板表示认识缪忠应与王永光，但“他们不太爱热闹，跟我们来往不多”。

　　如皋市公安局经侦大队警官王鹏对本刊记者介绍，王永光是缪忠应同母异父的哥哥，他们二人及王永光的妻子蔡月珍在生意上一直保持密切关系。

　　2010年8月17日，南通优易电子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优易电子）正式挂牌营业，注册资本50万元，主营业务为淘宝服装，法人代表原本是缪忠应，后来变更为蔡月珍；2012年8月17日，优易电子旗下的优易网正式上线营业；2012年，优易电子注册资本扩增到1000万元，法人代表变更为蔡月珍。

　　王、缪二人在海南被抓时，蔡月珍也在现场，诞子仅三天。

　　据如皋警方介绍，缪忠应今年29岁，出生于浙江省泰顺县，高中毕业后就开始闯荡社会。2006年，缪忠应来如皋经营网吧，王永光2009年到如皋经营淘宝网店，网吧位置不好，顾客稀少，没赚到钱。

　　但是，缪忠应在经营网吧时却有一个意外“收获”—接触了正在迅速发展的P2P网贷行业，他认为这一行赚钱很快，于是萌发了“创业”念头。

　　如皋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二中队队长黄奕群告诉本刊记者，2012年6月，缪忠应出资约3万元，搭建出优易网，并虚报注册资金1000万元（未查实）。

　　两个月后，优易网正式上线运营。

　　卖力伪装

　　为在投资人中尽快推广优易网，缪忠应三人勤奋异常。

　　“我在好几个P2P投资群里都看见了优易网的宣传广告。”被骗120余万元的上海受害人李晓英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李晓英和翁子鸣是优易网在上海的受害人代表。他们告诉本刊记者，缪忠应等三人宣称，王永光与香港亿丰国际集团的高管王尤赛是亲戚。而且，优易网的借款标都是亿丰商贸城内的商户，借款周期短，收益高，投资安全性也有保证。

　　“我跟王尤赛通过电话，他承认有亲戚关系。亿丰国际实力雄厚，有它做后盾，优易网肯定假不了，所以我就信了，投入了大笔资金。”损失200余万元的杭州受害人金民微告诉本刊记者。

　　而王鹏和黄奕群经过侦查，也证实了这一层关系。

　　“我们许多人也给亿丰国际打过电话，那里的工作人员对公司与优易网的关系既没确认也没否认。”李晓英告诉本刊记者。

　　缪忠应等三人通过地毯式轰炸宣传，令优易网在网贷投资群中声名鹊起，创办数天就引来不少投资人咨询。

　　公开资料显示，优易网创办之初，缪忠应三人在网站上发起了年化利率8%的2000万元“秒标”。

　　运营网贷之家的徐红伟将“秒标”比喻为“网络请客”：“现实中帮衬生意，老板都会请客吃饭，放在我们P2P网贷行业，由于投资人分散各方，不好集中请客，就用秒标的形式来网上请客。”

　　在徐宏伟看来，这能展现一个平台的实力与诚意，是新办信贷平台集聚人气的手段之一。

　　经此一役，优易网迅速吸引了200多名注册会员。李晓英和翁子鸣就是最早那批投资人。

　　“我在2010年开始做P2P网贷投资，这是第一次栽大跟头。优易网伪装得太成功了。”李晓英说。

　　王永光QQ名叫“书记”，并用“红宝书”作头像，每天都通知李晓英有无借款标，让她不要多充值，这让李晓英感到“这年轻人很老派、朴实”。而优易网客服在与投资人的网上交流中则“回复特别快且耐心十足”。这些都令李晓英对优易网的信赖感油然而生。

　　优易网上挂着的借款标多为汽车和店面抵押，显示借款人需要资金周转。借款金额多在20万至50万之间，允诺的年化利率在18%到24%之间，加上一些额外奖励，月息可达三分。

　　突然消失

　　为进一步降低投资人的警戒心，优易网承诺采取担保本金制度—如果借款人逾期不还，投资人本金将由网站垫付，保证“零风险”。

　　“有些借款标还附有商家的进货记录，做得非常逼真，让人难以分辨。”金民微说。

　　不少投资人心动了，纷纷向优易网公司账户充值，拍下借款标，通过网站将钱放给“借款人”。优易网也十分“守信”，到卷款逃走前还未出现过“坏账”情况。

　　金民微原本要去实地考察优易网的虚实，但缪、王二人以“正式办公场地装修中”等各种理由推脱了。后来QQ群里一个自称北京的投资人说自己去考察过，并投了上百万，金民微就相信了这个投资者，并在2012年10月开始投标。

　　李晓英也想亲自去考察，然而“书记”王永光总是以法定代表人蔡月珍在外出差推脱，加上投进去的钱确实没出现过坏账情况，李晓英也就没再坚持。

　　事实上，直到2012年12月时，优易网都还在归还投资人本息。

　　翁子鸣是其中的“幸运儿”。他一直保持着超常的警惕心，每投入一笔，到期利息入账后就赶紧提现，然后才投入下一笔。所以，他虽然前后在优易网投入了上百万，最后只有20万没来得及提现撤出。

　　李晓英和金民微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几乎全是通过线下充值给优易网的公司账户，投资到期后很少提现，采取“本息滚”的方式不断加大投资量，结果只获得三四万的蝇头小利，却赔进去数百万。

　　就这样，短短4个月内，优易网发出363笔借款标。然而，据如皋市公安局提供给本刊的数据，优易网上发布的借款标都是假的，不过投资人所投的资金中有10%借给现实他人。

　　缪忠应和王永光卷款逃跑非常突然，之前毫无迹象，就在2012年12月21日发出停电通告后，当天上午还在回复投资人。

　　李晓英回忆说：“优易网发出停电暂停营业的通告后，我给王永光QQ号还发过信息。当时他显示电脑在线，回复我也很及时，叫我不要担心，下午抢修好后就会正常运营。我当时也没怀疑，公司都停电了，怎么他QQ还在线。等到中午，我再次给王永光发信息，就没人回了。到了下午，优易网还没恢复运营，我就感觉不太对劲。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当天就卷款跑掉了。”

　　就在当天，香港亿丰国际公司也在网站上挂出声明，称“公司旗下从未有所谓的南通优易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并表示“保留对假冒或盗用本集团公司名义的不法单位或个人采取法律行动、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当时，优易网的网站还未关闭。网贷之家迅速行动起来，统计出优易网的发标记录及投标人数等数据。据徐宏伟提供给本刊的数据：优易网总共成交金额为71164010元。其中，已还笔数为268笔，金额为50938010元；未还笔数95笔，金额为20226000元，未收还款出借人高达64人。

　　千里大追捕

　　2012年12月21日，缪忠应等3人带着投资人的钱从如皋消失了。

　　当晚，被骗金额最大的金民微驱车4个多小时来到如皋市公安局报案。2013年1月20日，这个案件辗转由如皋市公安局立案，该局刑侦大队立即开始侦查。

　　“我们主要进行三方面工作，优易网资金来源、去向及人员抓捕。”如皋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二中队队长黄轶群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取证，警方发现的优易网银行账户进出记录有一万多条，而他们的公司账户和个人账户等的余额合起来只剩下十余万元。”

　　如皋警方一方面去银行取证，将记录一笔笔调出来核对，另一方面则派遣刑侦大队两名警察对缪忠应、王永光两个犯罪嫌疑人追踪抓捕。

　　根据警方提供的资料，2012年12月21日晚，缪忠应等三人带着王永光姐姐的两个孩子连夜逃往老家浙江泰顺，结果路上发生车祸，一个男孩受伤送往医院。在泰顺安顿好已怀胎6个月的蔡月珍后，王永光、缪忠应兄弟俩开始了千里大逃亡。

　　“缪忠应对网络非常精通，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与手段。在逃亡途中，他们连续换了20多个手机号，给我们追捕行动造成了困难。“黄轶群说。

　　两人逃亡历经上海、浙江、广西、海南等十余个省市，最后在海南琼海落脚。用一个山东身份证在一家小旅馆登记住了下来（缪忠应开网吧，捡过不少人遗落在网吧的身份证）。这时，快临盆的蔡月珍也来到海南与他们汇合。

　　当时博鳌论坛召开在即，海南当地警力紧张，为免打草惊蛇，黄轶群和同事没有立即展开行动，而是密切监视起缪忠应三人的行动。

　　“他们很谨慎，几乎足不出户，吃饭大多叫外卖。”黄轶群说。

　　博鳌论坛结束后的2013年4月10日，在当地警方配合下，如皋警方抓获了缪忠应和王永光。

　　资金哪去了？缪忠应交代，通过优易网获得的资金投进了期货市场，结果全部亏损。

　　黄奕群和王鹏告诉本刊记者，缪忠应在2012年8月底进入期货市场，在三羊投资理财公司开设账户。

　　调查结果触目惊心。“开始时规模几十万，一直在亏损。到2012年11、12月时，一天用三四个账户炒，最多时一天亏了300多万元。”

　　如皋公安局调查显示，缪忠应账户约有1400万余元累计亏损。

　　王鹏告诉本刊记者，目前案件详情还在调查中，经查证的亏损数额约1200万元。

　　这与网贷之家统计的2000余万元并不相符。

　　金民微认为，或许是优易网自己下场虚假投资，造成投标火热的情况，实际投资资金就少于投资总金额。而李晓英、翁子鸣等并不认同，认为缪忠应等肯定是将钱财事先转移到了别处。

　　对此，王鹏比较无奈：“审案要以事实为依据，我们必须将优易网投资人投入的每笔资金流向问题调查清楚，工作量非常大，目前还在调查取证中。”

　　“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争议

　　这个案件中，争议最大的是，主要犯罪嫌疑人会被定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还是“集资诈骗罪”。

　　二者同属非法集资范畴，但性质严重程度却不同。前者指行为人违反国家法律、法规的规定，在社会上以存款的形式公开吸收公众资金的行为。

　　广义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包含两种情况：一是行为人不具有吸收存款的主体资格而吸收公众存款破坏金融秩序的行为；二是行为人具有吸收存款的主体资格，但其吸收公众存款所采用的方法是违法的。

　　集资诈骗罪则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使用诈骗方法非法集资，数额较大的行为。

　　律师严义明告诉本刊记者，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主观故意”以及“以非法占有为目的”。

　　如皋警方对本刊记者表示，优易网是他们接触的第一例网络信贷经济案件，定罪十分谨慎。如皋市公安局同检察院、法院共同商讨后，决定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定罪，为此还征询过中国银监会南通监管分局的意见。

　　审讯笔录显示，缪忠应等人的人脉资源不够，借款人的增长速度远远落后于投资人的增长速度，没有借款标，投资人就会撤资，为留住投资人，他们就铤而走险发布虚假标。然而，缪忠应又逐渐担负不起日益庞大的利息支付，于是，希望通过炒期货赚钱来弥补漏洞。但屡炒屡亏，弥补不了巨大资金漏洞，只好落荒而逃。

　　“我们并没有查到缪、王二人把从投资者那里吸收的资金用于个人挥霍。”王鹏说。

　　黄奕群告诉本刊记者，缪忠应他们曾成功借出过四五百万元的资金。

　　综上所述，如皋市公检法机关认为犯罪嫌疑人主观上并未构成故意要非法占有资金的行为，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定罪较为合适。

　　而在严义明看来，优易网案件则应定性为集资诈骗罪。

　　“犯罪嫌疑人开始可能没有非法占有的故意，但后来确实存在故意的行为。如果给案件分段的话，开始应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过程像挪用资金罪，结果应是集资诈骗罪。”严义明对本刊表示。

　　截至本刊记者发稿时，优易网的搜证工作仍在继续。缪、王两个主要犯罪嫌疑人将会如何量刑，受到何种惩罚，资金是否能追回等疑问，仍沉甸甸地挂在受害人心上。

　　（文中受害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