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层面的保护背后

　　尽管有的老工艺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再需要，但是，如果不加以保护，我们丢失的将绝不仅仅是一门手艺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温泉

　　1299年，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详细记录了中国德化制瓷法，这段记述引发了长达三百年的欧洲仿制史，并最终开启了整个欧洲长达百年的以德化白瓷为样本的制瓷史。

　　在中国古代，大量的丝绸、瓷器等手工艺品销往国外，成为外国人认识中华文明的主要媒介。由于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包含中国文化特质的手工艺也是绵延相济、自成体系，有很高的价值。

　　但是，今天，由于生活方式的剧烈变化，种类繁多的承载着中国历史与智慧的老工艺却与中国人的生活渐行渐远。

　　国家层面的保护从未停歇。然而，中国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护好中国老工艺，仍然是个有待回答的问题。

　　日益珍稀的老工艺

　　创立于1853年的内联升鞋店，以生产制作千层底布鞋闻名中外，有“中国布鞋第一家”之誉。千层底布鞋是中国民间制鞋的传统工艺，制作总工序有上百道，每道工序都有严格明确的标准，讲究尺寸、手法、力度，要求干净、利落、准确，严格明确的工序标准甚至深入到了工人的每个动作。这样制作出来的布鞋透气吸汗，即使光脚穿着，鞋底也不会有黏的感觉，其舒适度是其他任何种类的鞋难以替代的。

　　内联升鞋店自从2001年改制成为北京内联升鞋业有限公司以来，营业额一直在以每年百分之十几的速度递增，其总经理助理程旭告诉《瞭望》新闻周刊，如果正常的话今年营业额可能破亿，但是，以后内联升手工布鞋的产量可能会逐年减少。

　　他解释说，内联升手工布鞋的生产基地一般都在北京、天津、河北周边的农村，这些农村一般都有手工制作布鞋的传统。现在，每个工人每月平均能拿3000元的报酬，这个报酬在手工布鞋行业里不算低。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愿继续从事这项工作，因为出门打工能获得更高的报酬，比如，一个建筑工人每月工资可能拿到6000元。现在有的时候单子来了，却找不到人做。

　　“以后会做布鞋的人将越来越少，纯手工布鞋会逐步走向高端。将来，我们很可能得花一个月的工资来买一双内联升的手工布鞋。”程旭告诉本刊记者。为了适应这样的发展趋势，内联升现在不光生产纯手工的缝绱布鞋，还生产采用皮鞋制作工艺的用机器流水线生产的冷粘布鞋。

　　缝绱布鞋的优点在于可以个性化定制，舒适度透气性更好，但是，纯手工缝制的款式和布料受到限制。冷粘布鞋没法满足个性化需求，但是能够实现任何款式，使用任何面料。缝绱布鞋目前在内联升所生产的鞋中占80%，冷粘布鞋占20%，但是将来这个比例将反转。

　　在中国传统老工艺当中，内联升布鞋从大类上讲，属于鞋、包等时尚行业，由于布鞋在舒适度上的不可替代性，其生存目前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很多由于过去的生活需要而诞生的老工艺，比如，补锅、磨剪子、戗菜刀、弹棉花等老工艺，却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

　　中国传统手工艺到底有多少种，并无精确的数字。中国工艺美术协会自2007年9月启动的全国工艺美术行业普查数据显示，列入普查范围的全国1865个工艺美术品种中，发展良好的959个，占51.42%；生存困难的536个，占28.74%；濒危和停产的370个，占19.84%。一些老工艺正随着传承人的年老、逝世而消失。

　　经济尺度不足以衡量手工艺的价值

　　尽管有的老工艺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再需要，但如果不加保护，丢失的将不仅仅是一门手艺。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徐艺乙正着手进行中国传统手工艺知识体系的梳理。他对本刊记者说：“这项工作要是不做就太可惜了。中国传统手工艺在世代相传中，逐渐形成了一套关于材料、工艺、形态的知识体系，这样的知识体系是建立在中国人对自然界深入认识和研究的基础之上的，是中国人对世界文明的独特贡献。以往，这样的知识往往通过民间故事、口诀、传说等口耳相传的形式表现出来，如果不对其中的科学道理加以梳理和解释，世人便无从知晓。现在如果不做这项工作，传统手工艺几千年来积累的知识就断了，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徐艺乙以传统手工艺中的材料选择为例，向本刊记者进一步解释说，中国历史上传统手工艺之发展，是在完整地认识和了解从自然界获取的材料之物理与物性的基础上进行的。在各种传统手工艺的实践过程中，选择和实施具体的工艺技术手段需要充分把握材料的物理；而在制作各类用途殊异的器物时，则需要充分了解不同材料的物性。对材料物性的认识与实践是中国人的发明，灵活运用材料的物理和物性的知识，才能使传统手工艺及其产品完全适用于不同的社会生活需求。

　　他举例说，比如金丝楠木，现在很多人用它来做家具，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其实，金丝楠木并不适合做家具，因为金丝楠木性寒，而且是极寒，对人体有害；它的木质较软、密度低，不结实。过去皇家只是用金丝楠木来做棺材，因为它适合保存尸体。一般人们用来做家具器物的木材都是温性的，对人体有益无害。

　　再比如，中国古代的手工艺匠通过制作青铜器的工艺实践，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合金材料技术的知识。先秦文献《考工记》记录了六类青铜器物的合金成分配比：“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根据出土的先秦时期各类青铜器的检测报告，当时所铸造的各种青铜器的实际合金配比，要比文献的记载更为丰富，而涉及到的材料和技术的知识则与现代冶金学理论知识颇为接近。

　　徐艺乙认为，现在很多学校设立的“艺术设计”专业，其教学内容只是涉及了传统手工艺知识体系当中的“材料、工艺、形态”三个方面中的“形态”，而“形态”又包含造型、结构、装饰三个方面，但在大多数院校中，“艺术设计”的教学只涉及了其中的“装饰”。“工艺美术”这个词是在1956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以后才使用的，它指的主要是带有欣赏性的特种工艺，主要是关于“形态”当中的“装饰”的。徐艺乙始终觉得，高校的教学内容对传统手工艺的知识体系没有完整的把握，这是一个遗憾。

　　徐艺乙告诉本刊记者，实验心理学早就证实，手的感觉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传统手工艺劳作过程中的手感以及依赖手感来实施的工艺技术，目前再精密的机器也代替不了。已经有临床医学的案例证实，手工艺对某些疾病有疗愈的效果，比如自闭症。

　　“未来手工艺可能不再是谋生和赚钱的手段，而是人们修生养性、平衡情感、调节生活节奏、创造美好生活的一种方式。”徐艺乙指出，“人的认识是有局限性的，不能用目前一些手工艺的经济价值尺度来衡量一切价值。”

　　政府引导不可或缺

　　在国家层面，传统手工艺的保护已得到相当的重视。

　　1997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29届大会通过了建立“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决议。2000年4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长致函各国，正式启动了该组织发起的“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项目。

　　2003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国际公约》。次年8月，中国成为第六个加入该公约的国家。

　　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司副司长马盛德告诉本刊记者，近十年来，中国已经逐步建立起了一套符合中国国情的保护体系，其中包括调查制度、四级名录制度、代表性传承人认定制度，还设立了“文化遗产日”，突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要性。同时，探索出了符合中国国情和非遗特点的保护方式，包括抢救性保护、生产性保护、整体性保护、立法保护等。

　　2006年，中央财政设立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项资金。截至2012年底，中央财政已累计投入非遗保护专项资金21.02亿元。从2008年起，中央财政补助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每人每年8000元传承活动补助经费，从2011年起，上调至10000元。

　　中国老工艺被归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当中的传统技艺，对传承人的保护也是对老工艺核心技能保护的关键。由于国家近年来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愈加重视，中国老工艺的保护也受益良多。

　　自2006年王文章主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论》一书中提出“生产性保护”的概念开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日益受到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指在具有生产性质的实践过程中，以保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真实性、整体性和传承性为核心，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资源转化为物质形态产品的保护方式，其主要针对传统技艺、传统医药中的药物炮制技艺和部分传统美术类非遗项目的保护。

　　生产性保护可以通过在生产过程中继续使用老工艺，使老工艺得以继续完整地传承，依然活在真实的生活中；但在另一方面，生产性保护却受到“就是要让非遗去赚钱”的非议，实践中，一些人无法安于手工劳作的节奏，其粗制滥造的产品背离了保护的初衷。

　　徐艺乙向本刊记者指出：“生产性保护并不是让每一个老工艺都发展成产业。说到底，传统手工艺是基于过去生活的需要产生的，现在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许多传统的手工艺所生产的产品不需要了，没有需要就没有生产。有的手工艺还可以生存，有的就不行，不一定都能发展壮大。如果一律强制性地要发展壮大，就会违背事物本身的规律，多方受损。有的不适合再大量生产的工艺，就应当政府出资进行公益性的保护，这也是为了将来。”

　　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马盛德坦言，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当中，最担心的就是保护与发展的关系处理不好。为此，文化部目前的办法是建立“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试图通过树立典型来对正确的做法加以肯定，引导生产性保护走上正确的道路。同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的认定不搞终身制，做得不好就要换人。

　　对中国老工艺的保护，在现实中还存在一个有待求解的难题。

　　徐艺乙告诉本刊记者，1997年，国务院颁布了《传统工艺美术保护条例》，可是后来一直没有出台“实施细则”，条例当中所列的保护措施都是笼统的、概括性的，在操作中没法落地。从管理上来说，工艺美术行业最早归轻工业部管，工业管理部门侧重对生产的管理，但是，工艺美术又有文化传承的一面，轻工业部在这方面的职能偏弱。现在，工艺美术被归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工作由文化部负责，对生产的管理又显得稍弱。有权力对工艺美术生产进行管理的是工信部消费品司轻工二处，由于级别和力量的限制，其管理能力也有限。“这导致很多时候，从文化角度谈的事情，从经济角度却无法落实。”徐艺乙说。

　　马盛德向本刊记者表示，现在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是以政府主导为主，以后更希望政府的职能更多地发挥引导作用，由全社会来把这件民族的伟大事业做好。

　　尝试与现代生活连接

　　百年老店内联升正在努力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未来的行程并不轻松。

　　2012年，内联升在微博上惊讶地发现，一些知名的国际品牌在仿内联升布鞋经典款式。

　　“这个事儿刺激了我们，既然这些品牌模仿我们的款式，说明我们的经典款式设计并不过时，那么，我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呢？”程旭向本刊记者坦言。

　　内联升现在的顾客主要集中在35岁到55岁这个年龄段，主要是一些公务员、企事业单位的高管、教师、学者、计算机行业从业者等。程旭说，从今年开始，内联升决定调整品牌战略定位，向高端时尚化发展。“丢失年轻人的市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年轻人对你这个品牌不认可，没有形成消费习惯，那么，20年以后他也不会消费你的产品。被定义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无疑是一个至高的荣誉，但是也同时提醒了我们，‘遗产’总带有濒临消失、放在博物馆保护起来的感觉，只有活在真实的生活里才是有生命力和可持续的。”

　　这个调整充满了挑战。内联升有160年的历史，要在传统中注入时尚的元素，需要新鲜的想法和年轻人的创意。但是，在大学毕业生起步工资已经平均达到3000元左右的今天，为了平衡新老员工的收入差距，内联升一开始只能提供不具竞争优势的基础薪酬，职业成长路径也不清晰，这并不利于吸引和留住高素质人才。此外，以年轻人的创意挑战传统企业文化，也不容易。“但是我们必须趟出一条路来。”程旭说。

　　从2012年初起，内联升开始尝试电子商务，几个年轻人用500元创建起了内联升的网上商城，微博、微信一应俱全，并且在亚马逊、当当网、京东商城、天猫商城、1号店等开通了品牌专区，去年一年，电子商务的营业收入已经达到1000万元.，占到总营业额的10%。

　　改变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