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媒体非要把我塑造成英雄母亲”
很长一段时间里,唐慧是媒体的宠儿。因为被劳教事件,她的关注度达到顶峰。在被释放之后的短短一天时间里,她接到了一百多个电话。而此后采访她的媒体有二三十家。她基本来者不拒。
其间也出现了一些让唐慧难过的插曲。她不愿正面示人,曾告诉媒体要打马赛克,但她的正面清晰照还是被登出来了。现在走在永州街头,会有人认出她。
之前,唐慧的形象多笼罩着“英雄母亲”的光环,然而在此番媒体质疑后,情况有了微妙改变。这些天,有几家媒体约访唐慧,但都被她婉拒了。
记者:你跟媒体的关系是怎样的?
唐慧:很亲切。我是被媒体救的、被记者救的,我有感恩。
记者:记者最初对你的报道,你觉得怎么样?
唐慧:很好。
记者:媒体把你写成一个英雄母亲,你满意吗?
唐慧:他们要这么写我也没办法。我觉得我并不是什么英雄母亲,就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很多妈妈都可以为了孩子献出生命,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吗?
记者:有没有美化的成分在?
唐慧: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可能是为了推动制度必须要用一些什么词语吧,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不能断然评价。
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伟大。我去撒谎还是去跪,就是要让这些人能够进一步地办这个案件,不要再偏向他们了。并不是他们所写的,以我弱小的力量去推动法律的进步。
记者:在这个不断美化的过程中,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唐慧:不舒服不是因为他们塑造了“伟大母亲”让我不舒服,是因为我越是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我女儿的隐私越是彻底保不住了。哪怕是在很远的地方我都不敢跟我女儿一起走路,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记者:你会因此怪罪媒体么?
唐慧:这个不能怪媒体,要怪官方。你不给我劳教,是不是没有后面这些媒体了?所以我恨他们(指官方)。如果媒体不这样,我就被救不出来。
记者:你因为这次南方周末的报道感觉到落差吗?
唐慧:这次南方周末把我贬得这么低,把我“英雄母亲”的形象全部毁掉了。但这不是我真正的痛苦,因为刚开始我也并没有站得那么高。
他们说孩子是自愿卖淫的,或者是为坏人喊冤,这才是给我最大的痛苦。我不在乎我的形象,在乎他们报道得不真实。现在我妈妈走出去都被人耻笑:“你外孙女是自愿的。”
记者:你以后会慎重考虑和媒体的关系吗?
唐慧:会。我不敢再随便接受采访了。
记者:那么你打算怎么回应你认为不实的报道呢?
唐慧:我想过起诉;有社会上的好心人要我写反驳报告,发到网上;或者去公司找记者理论。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有人跟我说,你采取法律手段,就出来一个廖隆章,后来又出来一个柴会群(注:南方周末记者),再后面再出来一个。你这一生难道都跟人打官司,都纠结在官司里面吗?
记者:从被美化到被质疑,你会觉得媒体利用了你吗?
唐慧:我不想这么说,因为这么说会伤害一些关心我的媒体。我知道记者也有私心,但他们也是人,不是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只是付出,不求回报。谁也做不到。
“我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法治”
暑假过完,乐乐就上高三了。人在外地,她的同学和老师对此事一直浑然不知。
唐慧称,有美国华侨通过记者找到她,表示愿意资助乐乐出国治病读书。她对此犹豫过,后来答应了。
至于自己“与美国的关系”,她称是无稽之谈。她说,她的一举一动政府都知道。
一个多星期前,乐乐又发病了。对于未来,唐慧有些迷茫。
她曾经想过宽恕两个被判死刑的被告。但经历了这次的风波,她的复仇心更强了。
记者:你在劳教所里过的是什么生活?
唐慧:就像所有那些监狱里的生活一样。进去的有小偷、制毒、卖淫的。
房子很小,上下铺,这边一排,这边一排,那里两张床,中间是过道,好像住了8个人(回忆)。折被子要花纹对花纹,线对线,折得不好会被骂。天天丝瓜汤、冬瓜汤,没什么主菜。这些汤哪里能够下饭啊?如果不听话,有些人会凶你;但怕你自杀,劳教所会搞些人去劝你想开。
刚去的人要被调教,把《弟子规》背熟。调教好了,一个多月后,他们才下到另一个队里——那是真正工作的地方,每天8小时,做一些小的零件,好像电视机那种。
记者:很多人希望你的案子成为第二个孙志刚案,倒逼废除劳教制度。在全社会的关注下,你在9天后获得了自由。对你个人而言,7月15日“劳教赔偿”裁决下来后,你觉得你赢了吗?
唐慧:没有赢。所有人都觉得我赢了,但我觉得我是最大的输家。所有的事情我都是。
记者:为什么这么说?
唐慧:因为这个裁决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他们真真实实地认为劳教我们是错误的,对我们是残忍的,而不是表面的。但我看到的是表面。
他们说,不劳教我是考虑到我的孩子,因为人文关怀,并没有说我没有违法——他们还是认为我违法了。所以我觉得我并没有赢,赢的是他们,输的是我。
记者:你觉得裁决对你依旧是伤害?
唐慧:(叹气)不管是不是伤害,我想要的没有要到,这就是我输了。我想要平反,我要的是还我一个清白,不是表面功夫。
记者:但所有人都认为7月15日你赢了。你有没有对大家说过这种感受?
唐慧:没有。当时关心我的人要我别多说话,怕我受到更大的伤害。结果现在我不是受到更大的伤害了吗?不就是我赢了一个上诉,让他们生气了吗?他们就要看看你一个小老百姓赢了又怎样,我一样可以把你踩下去。
记者:你会不会觉得身上集中了很多人的希望?
唐慧:其实你不知道,他们在我身上看到的并不是希望,而是失望。
记者:为什么?
唐慧:因为这么多记者关注我,事实上我的案子还在原点没动,死刑复核还没下来。只不过是我的这个劳教案(有了结果)。但这只是个案,不是普遍。
而且这一次的炒作对那些和我一样的维权人打击很大,更加看不到希望。他们说,你这个案子,搞到这个时候,没有揪出贪官,贪官反而在这里诬陷你,更别说我们了。他们也觉得很绝望。
记者:在失望之后还有复仇心理吗?有人呼吁你要宽恕那两个死刑犯。
唐慧:我一直在想,我追了这么多年,他们(指被告)真的该死。如果我忽然对媒体说,我谅解他们了,他们可以不死,那别人怎么想我?人们会以为我在作秀,要把我的形象往最上面去摆,拿这个换取声誉。我要这个光环干嘛?这个光环带给我什么了?这个光环我又抓不到,摸不着。我不需要。更何况他们没有悔改。
记者:如果他们做了,你会原谅吗?
唐慧:他们做得到,我会原谅,但他们没有。
我的心理曾有一点摇动:如果能够留着这两个人的狗命,挽救很多人,哪怕我被误解,都是我回报社会的做法。(注:唐慧曾被人劝说支持废除死刑)
后来我打电话给很多律师和记者,他们都说,要看在什么情况下发声,才不会被误解。结果一等,等来的就是这些(指最近的质疑报道)。你说,我还能谅解他们吗?我一说,他们会说:“她心虚了,理亏了。”我还能说吗?我还愿意说吗?
我只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他们一次一次地伤害我,我发不出这样的声音了。
记者:经历这一切,你还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吗?
唐慧:回不去了。
记者:现在什么经济状况?
唐慧:欠了十多万块钱债。
记者:花店生意怎么样?
唐慧:不是很好,合伙的人有事我也没法去打理,因为我心情不好。这时就会把门关起来。
记者:收过捐款吗?
唐慧:给我个人的都拒绝了。给女儿治病的一共收过两笔:一笔是华侨的;还有一笔是我在劳教所时,有人捐10万块钱给我的律师,律师建议他捐给我。(注:唐慧称,医院给的赔偿、花店砸了的赔偿,除上访开支外,都存着给女儿治病。“我可以给你看存折。”她说。)
记者:你会继续推动官司?
唐慧:肯定。我更多的是希望你们媒体帮我推动,因为我个人已经没有力量了,可能会起到不好的作用。
我想过,万一记者、律师都帮不了我的时候,我就会把我的全部事情都写出来,然后用我的鲜血、生命去告诉世人,我女儿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会自杀,让人看到我的痛苦。我是有这么想过。但是我死了的话,我的女儿怎么办?我还想,别人会不会说我是羞愧而死。(流泪)
记者:你觉得你算一个偏激的人吗?
唐慧:不偏激,我从来没有做过偏激的事情。我就算偏激,也是跪在那里伤害我自己,从来不伤害他人。
记者:那么你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吗?
唐慧:我是属于较劲的那种。
记者:跟谁较劲?
唐慧:跟所有的不公平。
记者:较劲到现在,你觉得你赢了什么吗?
唐慧:我觉得我没赢。七年了,我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害?!我的孩子身体身体没有,健康健康没有,为以前的事情一直在哭,全家这一辈子都没办法走出这个阴影。
我还能赢什么啊? 我觉得我什么都没赢。
记者:很多专家都说维权要守法,你怎么看?
唐慧:我没有去无理取闹,我没有去伤害别人,或者影响别人的交通,置别人的时间和安全于不顾。我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求得别人的同情,难道我错了吗?我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记者:你认为什么是法治?
唐慧:我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法治,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想像的一切都被这两个字毁灭了。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敢去想,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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