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高桥二社正在拆迁中，有250多人的村子估计9月初被拆完。
昨日，增城罗岗村高桥二社又有一批房子在机器轰鸣中倒下，整个村子只剩3户尚未签订拆迁协议。今年4月以来，涉及65平方公里、94个自然村、3万多人的增城挂绿湖水利工程拆迁工作进展非常迅速。而部分拆迁户反映，政府用亲情逼迁，他们最终签了拆迁协议。
而南都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增城市政府多个文件要求有关公职人员参与征拆工作。对于部分公职人员表现不积极，感到很大压力，增城日报曾刊发相关报道回应称“这是一种思想落后的表现”。对于不能在规定时间完成动迁的公职人员及相关单位的责任人，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作指挥部办公室提出要“严肃处理”。
挂绿湖工程94个村需拆迁
从广州驱车到增城市区，路边很容易看到有重机械在拆房子。这意味着你可能进入了增城一号工程— 挂绿湖水利工程的拆迁范围。
挂绿湖水利工程是原荔湖调蓄区工程的升级版。网上能够找到该工程最早的资料是2008年11月的施工监理招标公告，当时的湖堤工程建设只有5.5公里。
2011年底，荔湖根据征名改为挂绿湖。在此期间，挂绿湖水利工程的规划建设也不断升级。去年年初开始，官方频繁发布的信息令挂绿湖工程的情况越来越清晰：工程造价94.09亿元，湖区面积8平方公里，环湖控制区110平方公里，核心区65平方公里土地需全面由政府统筹，绝大多数房屋要拆迁，70%左右的土地都是作为生态涵养用途，30%左右的土地用于开发，其中主要以基础设施为主，如三甲医院、学校等。核心区内33平方公里的重点区域需全拆全建。
增城市政府称，挂绿湖水利工程将同时具备水利、饮用水储备、湿地、气候调节、生态地标五大功能，环湖将再造一座新城。“将为增城市民、村民提供一个生态休闲的好地方，同时将打造成代表广州参与国际国内竞争的生态地标，吸引高端产业，壮大生态经济，拉动全球全国各地的游客到增城旅游、消费、居住、创业，拉动增城经济社会发展，促进群众就业创业，过上幸福的生活。”
根据增城市方面的计划，这个涉及荔城、石滩、增江、朱村4个镇街、20个村、94个自然村、3万人的拆迁工作分在6月、9月、年底三个时间节点完成，村民在两到三年内完成回迁。
今年1月5日，增城市委书记曹鉴燎在挂绿湖工作会议上介绍了工程建设的另外一个理由：目前各区市竞相在生态建设上奋勇争先，海珠湿地公园、白云湖、花都湖、天河区智慧湖、萝岗区九龙海、荔湾区花地湖等正加快建设。增城要利用生态环境优势打造生态水城、四季花城、田园绿城，做到上规模、上档次、有特色，否则就会落后于发展的需要。
多人指签约为亲情所逼
增城市方面对被列为一号工程的挂绿湖水利工程非常重视。严禁公职人员在该工程中牟利的字眼出现在多份文件中，并通过手机短信鼓励民众举报类似情况。最近一个半月来，增城日报上关于市领导到各地调研以及召开相关会议的新闻达8条。
尽管大多数拆迁户对这一工程持支持态度，但也有为数不少的拆迁户对部分做法有很大意见。高桥二社的徐彪认为，拆迁补偿和回迁分户方案对他家非常不公平，1040元一平米的补偿款根本不够当时的建房成本。还有分户回迁分房政策更令他不满。
根据增城市政府出台的政策，拆迁户每户可以选择218平方米的独栋小别墅，也可以选择高层的240平方米的指标。回迁前需重新分户，已婚夫妇必须与一男孩在一起为一户，如有两个或以上男孩，其中有一个或以上男孩未达法定婚龄的，父母可与一个未达法定婚龄的男孩为一户，其余已达法定婚龄的男孩独立分户；剩余未达法定婚龄的男孩，在父母必须跟随着一男孩为一户的前提下，未达到分户条件的男孩，每一男孩可以1500元/平方米回购一套120平方米的高层公寓。外嫁女不享受分户政策，嫁入女随男孩享受分户政策。
“有一个儿子，我就只有一户的指标3套房子。我十套房子，每平方米的拆迁补偿款大约一千来块钱，十套的钱也就只能买一套房。”徐彪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最早完成拆迁的白石岭村的村民小芸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大家基本是在3月31日土地征收补偿办法出台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房屋要拆迁，还没回过神来，政府部门的宣传解释、劝说、催促村民配合拆迁的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不签不行啊，搞得你众叛亲离。”徐彪有三个亲戚都是教师或者政府公务员。6月30日之前，他一直没同意拆迁，三个亲戚天天到他家来做思想工作，有时还不止他们，连他们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来了，最多的时候20来个，一屋子人。“被亲人逼迫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还是逼着你放弃房子，人都是要讲感情的。”他再度哽咽。
和徐彪同村的徐华也有类似遭遇，他68岁的哥哥是名退休教师，每月有一笔退休工资。前段时间，哥哥过来劝他同意拆迁，说是要不然自己的退休工资就没了。同来的还有哥哥的儿媳，她是增城一所小学的教师，据称她受到了停职的威胁。“他们搞了十几天，天天来烦我，逼我。”
徐华一家7口人，如今分散在4个地方。母亲去了小姨家，老婆投靠了娘家姐姐，女儿在外打工住在外面，儿子在增城打工。“我整个家散了，没有以前那种温馨。”徐华期待着政府能实现让村民三年后回迁的承诺，将他散了的家重新聚拢。
协议已签，屋里的东西被搬得所剩无几，显得空荡荡的，自来水也停了，但直到最后一刻，徐华都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徐彪则随着大家一起搬离了村子，但经常回来看看，看一次就掉一次眼泪。“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为了这个事情我哭了一个星期。”徐彪说：“乡亲们都走了，村的感觉也没有了，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不是钉子户，我完全也支持挂绿湖项目，我是舍不得我的家，我是希望能公平一点。”
公务员自掏腰包5万劝迁
对于逼迁的亲戚，徐彪始终不愿透露他们的姓名和单位。徐彪的妻子说，他们和那几个亲戚的关系一直非常好，他们能感受到，作为老师和公务员受到的压力也非常大。
一位参与拆迁动员工作的公务员曾伟道出了内情。他说，6月上旬，单位要求有亲友在挂绿湖工程拆迁范围内的人员填写一张表格。“当时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只知道之前说过要给这些人发补助，所以大家都很积极地填了。”填了那张表之后，他遇到了工作以来最大的压力。
6月中旬开始，曾伟所在单位的领导就叫他回去做亲戚的工作，不用再回单位上班。但是，由于亲戚觉得拆迁补偿太低，他尝试了很多次也无法说服对方。“我回去和领导说了这个情况。结果领导强调了一下，说没搞定就不用再回去上班。我听领导的意思就是搞不定就下岗了。”曾伟说，就算是在单位犯点错，都没这么严重，他感到领导的压力也很大，和其他单位的同事交流，发现大家的处境是一样的。
怎么办？出于无奈，他最终狠下心，自己从银行取了五万块钱给了亲戚，这才完成任务回到单位正常上班。
曾伟所说的“补助”，是今年5月23日《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程指挥部办公室会议纪要》中提到的“交通补助”。此纪要称：“市直机关工作人员参与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作的交通补助问题，按5月5日曹鉴燎同志主持召开市委、市政府工作会议上明确每人每月1000元的标准给予补助。”
政府发文
公职人员未能完成征拆任务要处理
关于公职人员参与动迁，在增城市政府的多个文件中均有提及。在一份文件中，还明确提出，对未能按所规定的时间节点完成征地拆迁的公职人员以及相关单位的责任人，将按该意见严肃处理。
5月31日下发的《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程指挥部办公室会议纪要》要求：“由市委组织部负责，参照规范整治养猪场的做法，针对全市机关企事业单位公职人员个人或亲属涉及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建设工作，制定有关公职人员与征拆工作的具体方案。”“对强拆方案做好充分的风险评估，坚持先控制人、再拆违的原则……同时要扩大宣传效应，教育一片、震慑一批、影响一片。”
6月10日《关于进一步发挥我市公职人员参与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建设工作示范带头作用的通知》分三级设立了4个镇街工作组，12个村级工作组以及90个社工作组，同时确立了负责人和工作组组长、副组长，其他所有登记在案的公职人员为成员，正式的组织架构成立。
统计发现，这个工作组仅组长、副组长以及负责人就有238人，包括3名校长，6名副校长，40名教师，医院、卫生局、计生办工作人员共24人，各单位部门合同工共24人，退休人员2人。还有广播电视台数字播控部员工、邮政局储汇营业员、城镇农技中心职员、小楼镇出租屋办事员、人民财产保险等力量都被列为骨干。
曾伟说，之前拆除养猪场的时候也采用了这种方式，但因为很多养猪场是外地人，参与的干部并不多。但这次涉及的人员数量大，全部都是本地人，情况完全不同，工作遭遇到很大阻力。
对此，6月18日，《关于落实公职人员返乡推进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建设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单位要进一步加强工作的紧迫感和责任感……要努力当好学习员、宣传员、战斗员和指挥员，深入细致地做好本人亲属、村民的思想工作……”同时也要求“各单位要高度重视，组织专人对本单位公职人员每天返乡工作进展情况、工作措施、推进工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工作建议以及下一步的工作计划进行梳理归纳……”
但归纳问题意见的通知下发3天后的6月21日《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作指挥部办公室会议纪要》要求：“指挥部办公室督察组要对涉公人员签约进度落后的单位的一把手尤其是签约率为零的，迅速发出督办函，并抓好跟踪落实；对于罗岗村，要对所涉及公职人员的每一个单位单列发出督办函……”“要严肃纪律、绝不手软……对未能按所规定的时间节点完成征地拆迁的公职人员以及相关单位的责任人，将按该意见严肃处理。”
公职人员压力大是思想落后的表现
事实上，官方发现公务员存在思想压力大的情况，要比曾伟实际感受到压力的还更早。
早在4月22日，增城日报上便刊载《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土地征收、房屋征收拆迁补偿安置相关问答》，对公职人员在规范整治“散小乱”养猪场和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的工作任务中承受了很大压力的问题，该份“问答”专门做了回应称：规范整治“散小乱”养猪场和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是一项得民心、顺民意的工程，绝大多数的公职人员都是以极大热情和激情积极主动参与工作，事实证明也发挥了非常好的带头作用，至于个别公职人员感到很大压力，这是一种思想落后的表现。
“问答”还指出，65平方公里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作是为村民谋求长远利益，公职人员理应有责任、有担当积极参与，再大的困难和压力都必须想办法克服和承担。
根据增城日报的报道，截至7月29日，增城召开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作会议时，挂绿湖水利工程33平方公里的重点区域6月时间节点拆迁协议签订工作已基本完成，9月时间节点拆迁协议签订工作已完成了超过90%，提前2个月时间达到目标，成效显著，值得充分肯定。相关负责人在会上强调，要继续高效推进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征地拆迁安置工作。要做到“三个强势”，即强势宣传发动和教育引导，强势引导公职人员、村社干部、党员带头签约、带头搬迁、带头拆迁，强势实施奖惩措施，要严格按照时间节点，推进房屋腾空和搬迁工作。
报道还称，挂绿湖水利工程核心区重点区域(荔城湖区)征地拆迁安置工作稳步推进，截至7月30日，4549户农户签订了房屋征收拆迁安置补偿协议，占总户数96.3%，签地面积13214亩。“荔城指挥部办公室有关负责人介绍，下一步，将加大宣传力度，做好对公职人员、村社干部的督办，带头清拆，重点推进9月时间节点的房屋腾空搬迁工作……”
纠结的拆迁户
月补近万元 不敢买菜吃
看楼价飞涨 抢买二手房
最早完成拆迁的罗岗村白石岭社，如今已成为一片碎砖废石，众多拾荒者在废墟里砸水泥块取钢筋当废铁卖，9毛钱一斤。
“这个地方以前是我家，后面是我家的果树，靠近山边的是养猪的地方……”8月底的一天，村民小芸面对废墟，向南都记者介绍自家原来房屋的情况，却发现爸爸妈妈也在拾荒者的队伍里。天空，突然下起雨，小芸爸爸妈妈从摩托车上取下雨衣穿上，继续手中的活计。他们今年已年过花甲。
小芸家5口人，一个月可以拿到8000元的临时安置补贴费。她的妈妈月娥说，他们一家人都没有什么文化，前半生的日子过得很苦。房租没了，果树砍了，农田和菜地征收了，所有的经济来源突然没了。“以后会不会过上好日子谁也不知道。但是买米买菜都要花钱，回迁的房子要交管理费、用水要水费，这是肯定的，这笔钱用完了怎么办？”月娥说，她一想起未来，胸口就感觉闷。她只到市场买了一次菜再也不买了，觉得一花钱心里就慌，总是想着挑最便宜的买。
月娥找到了一份晚上帮饭店洗盘子的工作，一个月赚900块钱，她曾想白天再干一份。“我们怕她太辛苦就不让她去，他们就到外面砸钢筋卖。”小芸说。
花几十块钱买菜都舍不得的月娥，却果断花了80万买了一套二手房。“手里的钱一天天变少，房价越来越贵。买了套房子以后就不会流落街头了。抢房子，是因为很多人都没安全感。”小芸说。
小芸介绍，挂绿湖的建设让周边的高档楼盘价格疯涨，她家好几栋房子拆了得到的拆迁补偿还买不起一套。由于大面积村庄同时拆迁，每天送到家的同一楼盘广告单的房价都不一样。“简直是日新月异，感觉很快就没有房子卖了。”4月份她看中了一套，100多平方米挺新挺好的房子，还带花园，一看要价60多万，没舍得。“等到6月份，惨不忍睹的房都要六七十万了。7月的时候，又涨了，我妈妈终于忍不住了，80万买了一套。买了房子，安心一点。”
南都记者走访了增城市区荔城6家房地产中介公司，他们均表示，增城近几个月房价飞快上涨，房租几乎翻倍。广州喜家房地产代理有限公司员工介绍，整个增城房子紧缺，荔城平均每平方米每月上涨500到1000元。位于挂绿湖畔的碧桂园豪园一手房现在是8300元每平方米，两三月前的价格仅5000到6000元。此外，荔城以前平均每月共卖出1000多套房，最近两月总计1万套左右，“90%买房都是拆迁户”。拆迁户推高房价的说法，得到另外几家地产中介的认同。
(注：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徐彪、徐华、小芸、月娥、曾伟均为化名)
A04-05版
采写/摄影：
南都记者 南都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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