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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高平:冤案赔偿不解决 就睡到浙江政府门口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秦珍子文并
第1页 :原谅
张高平(左)、张辉
张高平(左)、张辉

从10年的冤狱出来5个月了,张高平自称“什么都没有回到正轨”。

  从10年的冤狱出来5个月了,张高平自称“什么都没有回到正轨”。

  他已经48岁,还寄住在亲戚家。瘦弱的身躯上晃荡着一件宽大的翻领衫,驼背,秃顶,本已花白的鬓角倒是长出些黑发。

  一同洗冤归来的侄子张辉站在他旁边,足足矮他半头,更瘦。这个37岁的男人从烟盒里拔出两支香烟,递了一支给叔叔。

  安徽歙县七川村一间农舍前,叔侄二人倚着树抽烟、聊天。张辉的手机信息滴滴滴响个不停。

  “我看没有它,你要活不下去了。”张高平斜着眼睛揶揄没有工作、用手机闲聊打发时间的侄子。8月末,属于叔侄俩的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接近黄昏。

  2003年,长途货运司机张高平和张辉受人之托,搭载一个女孩去杭州。第二天,女孩被发现遭人强奸杀害,叔侄二人随后被判刑入狱。两年后,该案真凶落网。又过8年,2013年3月26日,他们被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从被拘留到被无罪释放,叔侄二人共被限制人身自由3596天。

  5月,浙江高院对张辉、张高平再审改判无罪作出国家赔偿决定,分别支付两人国家赔偿金110多万元。

  因为觉得“太少”,这笔赔偿,叔侄俩至今尚未领取。他们不务农,也没有打工,日常支出全靠家人接济。

  如今,在张家门前的小路上,几个月前迎接叔侄俩回家的、厚厚的鞭炮碎屑早已被清扫干净。村民遇到了,会神态自然地用乡音招呼,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

  这起冤案引起全国范围关注之后,萧山五青年案、蚌埠杀妻案接连进入公众视野,争议近20年的聂树斌案也再次掀起大规模讨论。

  “我每天都在关注这些案子。”张高平说,“凡是被冤枉的,能平反,我就为他们高兴。”但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废人”,对未来没指望了。

  赔偿

  “昨天蚌埠翻(平反)了一个,也说到你们的名字!”8月14日早上,张高平的大哥和嫂子,也就是张辉的父母,拉住他激动地说。

  张高平从兜里摸出外甥送的苹果手机,比起刚回家的时候,他对这个通体漆黑的玩意儿已经熟悉了很多。

  他打开浏览器,用手写输入法把“蚌埠、无罪”等关键词输进搜索栏。很快,他看到了于英生被无罪释放的消息。

  1996年,同是安徽人的于英生因“杀妻”被判无期徒刑。17年后,安徽高院再审宣告于英生无罪,当庭释放。

  捧着手机,张高平仔细地研究着案情。与此同时,张辉也从朋友那里听说了这场与自己的案子一样,引起全国范围关注的“平反”。在电视画面中,于英生已经花白了头发,肩膀佝偻。

  “我认为这跟我俩的事没关系的。”张高平说,尽管新闻报道特意提到了“叔侄冤案”。在得知于英生也获得了申请国家赔偿的权利后,他更关心自己的赔偿了。

  “就那么一点钱,有什么用?”张高平说到“110万”,表示他不会去领。张辉则把头偏向一侧,看着远处,小声嘟囔着补充说:“现在村里盖个房子都要五六十万。”

  房子,是叔侄俩最常说起的话题。按照村中的传统观念,房子意味着家、财富和一个人能力的大小。张辉没房子,老婆难娶;张高平没房子,女儿难嫁。但如果用这笔补偿盖房子,“一下子就会出去一多半!”张辉说。

  事实上,“钱”或许还不是最核心的问题。重要的是,按照当地如今的规定,他们并未获得建房许可。

  “要不是被他们耽误了10年,我的房子早盖起来了。”站在父母家的老屋平台上,张辉指着屋后的一小片坡地说。

  按照他的说法,那片铺满野草、细竹丛生的土坡是属于他的宅基地。而张高平的老房子,早就成为危房,不能住人。不过,“涉及拆迁补偿问题”,他们的盖房申请没有被批准。

  刚回家时,让张高平不满意的不只是房子。对于浙江省公安厅起初的微博道歉,他曾挥挥手,“不知道那回事”。

  而对于当时悬而未决的国家赔偿,他让律师转告杭州方面:“不解决问题,我要背被子去了。”

  “背被子”是指“睡到浙江政府门口去”。张高平说自己不会做违法的事,但他“耍得了无赖”,“要看看最后丢谁的脸”。

  6月和7月,浙江高院、杭州中院、杭州市政法委等部门相关负责人两次到张家,“道歉、协商”。张高平这下才舒心,觉得来者是诚心诚意的。“我是个要面子的人!”说起那辆“满载领导”的商务车,他颇有几分得意,“给我面子,就好办事”。

  但张辉心里有气,他躲了起来,让父亲为自己全权代理。最终,张高平叔侄就国家赔偿与浙江方面达成一致。

  “我家人不是刁民。”张高平摇晃着脑袋说,有人跟他建议“闹一闹赔得更多”,但他的家人都劝他,“算了”。

  他语速快,聊天时常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要是就一个问题深聊下去,他就马上抛出口头禅:“我不是告诉你了嘛!”

  最近,张高平上网越来越熟练,通过网络,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了”。比如应获何种赔偿,他就表示不光要按国家规定,还要考虑受害程度、社会影响力等诸多因素。

  “我们没有缠着人家,所以赔偿少。”他说起自己最终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情况,流露出不屑。

  在他看来,“那笔钱是死的,多赔一点当然好”,但总不能只出不进。所以,他和张辉也曾向浙江方面请求安排工作,但最终未果。

  当谈到蚌埠的于英生时,他声音忍不住扯高了好几个音调:“人家从前可是区上的领导,说不定就官复原职啦,我能比吗?”

  原谅

  就在张高平叔侄案平反一个月后,4月25日,另一起冤案当事人李怀亮被无罪释放。

  因涉嫌一起奸杀幼女案,河南人李怀亮被羁押近12年,经历4次审判。最后一次庭审持续了7个小时,平顶山中院以证据不足为由,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宣判李怀亮无罪释放。

  叔侄俩都看到了这桩案子。张辉表示“很同情他”,张高平却有不同意见。在他看来,自己这样的“平反”才算清白,而“疑罪从无”则意味着,不能证明其有罪,也不能证明其无罪,“和我们不一样”。

  然而有一相似点,张辉觉得无法回避。由于长久与外界隔绝,李怀亮重获自由后,与人沟通并不顺畅。在媒体刊载的照片中,他眼神毫无内容地斜视着,两手无力低垂。

  “我们也一样,被改变了。”张辉说,叔叔原本就外向,如今更能说,而他本就内向,眼下更加没话。他不会用电脑,没有银行卡,无法谈论事业和家庭,甚至觉得很难和正常人交流。表弟为了让他赶上潮流,给他手机里安装了流行的游戏“古庙逃亡”,但他玩儿不了几十秒,就“掉下海”,或是“撞到树”。

  他学会用微信,能发语音和文字信息,也会为朋友圈里的一张搞笑图片笑个不停。但一旦放下手机,回到面对面的现实交流,他马上就沉默了。

  在一场聚会中,朋友说:“张辉,你是主角,不是来打酱油的!”他茫然地抬起头问:“什么酱油?”

  尽管“懒得用手机”,但叔叔张高平的生活,显然丰富得多。他每天骑着电瓶车出门,在附近的村子、田野、山路上游逛。

  3个月前,他拎了两瓶好酒,去看望自己案件中遇害的女孩父母。此举曾遭全家人反对,张辉拒绝同行。张高平执意去了,结果被女孩父母挡在大门外痛骂,“我们恨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说无罪就无罪?!”张高平不恼,不还嘴,守在门外说好话。最终,他得以进门,酒也送了出去。

  实际上,在他心里想的是,“原谅了这个害我们吃了10年牢饭的姑娘”。

  在狱中时,他曾无比想家,连家乡特产的包装袋都能捧着看上两天。但真的回到家,他又待不住了。他想吃四川的麻,湖南的辣,他想西北高原,云贵山川。

  10年前,这个搞货运的小老板已经随货车到过全国十七八个省份,“一天吃几个省的饭,多新鲜”。

  但快要50岁的他,如今每天离不开中药,“再也跑不远了”。

  “一个年轻人,做无业游民,那是社会渣滓。”张辉说。比叔叔年轻十几岁的他不想玩,只想工作。但除了开车,初中都没毕业的他什么也不会。他试过干体力活,“太苦”;也曾到建筑工地开了两天工程车,但晚归时遭遇车祸,又得回家养伤。

  作为一个“老司机”,张高平回家后刚尝试开车,就把亲戚的车子碰了。找工作对上了年纪的他来说更加艰难。在新疆服刑时,他曾经做梦,过去厂里的业务员喊他拉货,“醒过来是空的,还在监狱里”。

  他看不惯年轻人闲聊,也不进歌厅和舞厅,对电子产品更不感兴趣。他只想和做生意的人在一起,聊和利益有关的话题;就算是玩儿也得是刺激的,涉及金钱,比如赌博;看电视,就喜欢商场上的勾心斗角。

  说起外甥的建筑生意,他又骄傲,又羡慕:“他们发家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但曾经靠吃苦白手起家的他如今不明白:“我外甥的手白白嫩嫩像女人一样,每天在办公室动动脑袋,打打电话,钞票就来了,怎么弄的?”

  对于自己从前的朋友,他则不无鄙夷地说,多数混得很差,没钱。在他离开的那10年,有人背了高利贷,躲起来不敢出面;有人赌博欠债,被人杀掉。当然也有同事“发达了”,开了物流公司。但张高平知道,货车生意自己现在做不了了。

  事实上,10年前,张高平的货源由别人接手,那人如今资产千万。他听说了,一丝遗憾也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说:“我这10年不进去,也许车祸死了也不一定。”

  适应

  对张高平和张辉而言,生活的时钟停摆了10年,如今又重新拨动。

  在叔叔看来,外面的世界最大的变化,跟钱有关。他看外甥花钱“像花水一样”,每天好几百元,作为长辈,自己抽20块钱一包的香烟,都不好意思分给人家。

  当他到北京接受媒体采访时,得知“我住的那个鬼地方,5万一平方米”,简直受到了惊吓。

  “我反而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变了,就是‘钱’和‘追逐钱’没有变。”张辉说。

  出狱后,他和叔叔听律师聊起聂树斌案。“至少我们保住了一条命”,张高平觉得幸运。

  从18年前儿子被执行死刑后,聂母曾多次上诉。与此完全相同的是,张辉的父亲也从未放弃为儿子和弟弟申诉。

  “我现在只相信亲人。”张高平说。出狱后,他的外甥和侄子一直照顾着他和张辉,给他们买衣服和手机,带他们出去吃饭、散心。一边谈论着外甥的宝马,张高平一边得意地拉扯着上衣,“一千多一件”,足足说了三遍。

  骑着哥哥的摩托车,张辉穿梭在县城中。5个月过去,他已经熟悉了刚开始“完全认不出”的家乡。每周他都会到老街城门洞里,要一份铁锅煎毛豆腐,因为“那味道想了好久”。

  遇到红灯,即使没有车,他也会认真地等。前方有行人,他会提前减速。“现在的人变得很文明呐!”张辉说,他想努力跟上。

  去年八九月份,张辉还在狱中。在一场同学聚会上,有人突然问及:“我们还有个同学叫张辉吧?!”“他在哪?”另一个人问。

  那时的班长如今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数学课代表在医学院当老师,有人留在家乡生儿育女,也有人去了国外深造。

  这些当时的“小屁孩子”都听过张高平响当当的名号。能人、有钱,是彼时他身上的标签。因为这个牛气的叔叔,不少人还羡慕过张辉。“他可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多的、最早的机动车驾驶员。”歙县交警支队一位教导员回忆。

  村里曾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过,张家完蛋了,一个毙了,一个再也回不来了。而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张冬宝始终相信张辉是清白的。“没人敢在我面前说他!”他强调。但另一位同学段昌鹄却表示,这个社会“吃咸吃淡的都有”,拦不住别人的想法。

  事实是,很多同学并不知道张辉为什么突然消失。得知实情后,也没人怀疑他的清白。

  “说张辉强奸杀人,打死我也不信!”早在10年前,他的班主任便认定。而当他出狱返乡,这位70多岁的老教师激动得流出眼泪。有同学从国外回来,听说张辉“平反”,马上就去看望。

  “我们给他讲人情世故,让他快点适应环境。”段昌鹄说起这5个月来他们的相聚。当年他曾拜托在新疆的朋友代为探视张辉。

  “从惊讶,到不信,到慢慢淡忘。直到几年前,又说起他来。”同学鲍璇说。

  在不久前的那场同学聚会中,关于张辉,所有人都有话说。但张辉自始至终也没发言。有人敬他喝酒,他就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又低下头,默默抽烟。

  “我失去太多,有时只有喝醉了才能面对母亲和她掉光的那些牙齿。”张辉狠狠吞下一杯啤酒说,“我的老婆,只要对我妈好就行。”

  张高平则满心惦记着女儿。他帮她们联系工作,又为给她们盖房子而忧心。在狱中,他自觉无颜面对女儿,不接电话,拒绝探视,退回寄来的信件。这份“决绝”划出的隔阂,如今已很难弥补:几个月以来,两个女孩忙于打工,几乎没来看过父亲,也很少通电话。比起跟爸爸“没话说”,她们和养育自己10年的大伯、大妈更为亲近。

  8月里的一个午后,张辉的母亲坐在院里择菜,父亲踩着胶鞋从猪圈回来,笑着吆喝:“心情好!养猪啊!”每天,张辉都会帮哥嫂接送小侄女去幼儿园。3岁的小女孩和他很亲热,跑到他身边,挥舞着小拳头和他打着玩儿。

  对于这一切,张辉感慨:“我家现在条件不好,但我自己会让这些都变好。”

news.sohu.com false 中国青年报 https://zqb.cyol.com/html/2013-09/04/nw.D110000zgqnb_20130904_1-12.htm report 11847 原谅张高平(左)、张辉从10年的冤狱出来5个月了,张高平自称“什么都没有回到正轨”。他已经48岁,还寄住在亲戚家。瘦弱的身躯上晃荡着一件宽大的翻领衫,驼背,秃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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