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不向军国主义低头
《环球》杂志记者/刘莉莉
在日本东京都郊外的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小楼里，有这样一位老人。他白发白须，戴着一副黑框大眼镜，穿着米色吊带裤。在他的彩色铅笔下，诞生了憨态可掬的龙猫、拥有献身精神的公主娜乌西卡、不断挑战自我的小魔女琪琪，以及从胆怯走向成熟的千寻……
他就是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动画师和漫画家宫崎骏。
他是日本的骄傲，但也为不少日本人所愤恨。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宫崎骏多次对日本社会右倾化表示警惕。他曾公开表示，日本应对二战期间强征慰安妇作出“恰当的道歉”。而在钓鱼岛问题上，他则主张，钓鱼岛“要么一分为二”，要么处于中日两国的联合管辖之下。
因为这一系列尊重历史和反战的立场和言论，宫崎骏和他的电影多次遭到日本右翼分子的诋毁。一些政客警告他“别碰政治”，甚至还有人骂他为“反日分子”“卖国贼”。
他在人生高潮中隐退，在他身后，是一系列蜚声国际的动画经典。而他的言行，则考问着那些否定历史者的良知。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这既是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最近一部作品《起风了》的主旨，也是他本人人生的真实写照。
就在观众为他最新创作的《起风了》电影惊艳之时，很少有人会想到，这部作品很可能是这位年过七旬的动漫大师的封山之作了。9月6日，宫崎骏在东京都内举行发布会，发表“引退公开致辞”，说自己“这次真退休了”。
在他70多年的人生旅程中，有过低谷，更有过辉煌。他经历过战争，更在认真反思战争。
可以说，从上世纪80年代的《天空之城》、《风之谷》、《龙猫》，到走上国际舞台的《千与千寻》、《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再到最新作品《起风了》，徜徉在宫崎骏的童话世界里，不仅可以与片中主人公一起体会温暖而传奇的人生百态，更能被电影传递出的和平、环保、博爱的信息所震撼，从而在内心深处引起共鸣。
这些作品，将是留给世界的艺术经典。
飞翔悲剧
在2008年推出《悬崖上的金鱼姬》后，宫崎骏沉寂了5年。直到今年7月20日，在广大动画迷的期待下，宫崎骏第一部写给成人的动画电影《起风了》终于公映。
《起风了》记录了日本航空之父、零式战机设计者堀越二郎前半生的故事。影片公映后，日本媒体普遍认为，这部作品虽然没有体现出宫崎骏最为擅长的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却展现了一个深刻而沉重的主题。
《起风了》的片名源于法国诗人保罗·瓦勒里的诗作《海滨墓园》中的句子：“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其中的“风”有着特别的含义，暗指发生在1923年导致十万人丧生的关东大地震，以及日本随后发动的侵略战争。
影片的主线是堀越二郎，一个梦想飞上天空的少年，长大后成为战斗机设计师的心路历程。十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白色衣裤，戴着圆边眼镜，折了个纸飞机向空中扔去，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长出翅膀，飞过家乡的蓝天。
后来，二郎成为一名才华横溢但个性羞涩的工程师，并且设计出零式战斗机。当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零式战斗机被认为是性能最好的战斗机，令人闻风丧胆。日本飞行员正是驾着这款战斗机，偷袭了美国位于夏威夷珍珠港的军事基地。到了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前夕，零式战斗机失去了它在技术上的意义，成了敢死队员撞向美国海军战舰的“自杀式炸弹”。
在这一成长过程中，堀越二郎意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天壤之别。怀着设计出世界上最优美飞机的最初梦想，最后竟制造出“杀人机器”，主人公那种深深的矛盾与困惑，只能留给观众们去体会。在电影的结尾，二郎独自一人走过满是瓦砾废墟的街道，儿时飞翔的美梦变成了噩梦。
影片的另一个线索是二郎与不幸少女菜穗子的爱情故事。在一次试飞中，二郎设计的飞机意外坠毁，颇受打击的他选择暂时离开去疗养，谁知竟与当初在关东大地震中相识的少女菜穗子重逢，两人陷入热恋。
后来，二郎无法放弃制造飞机的梦想，再次投入到零式战斗机的设计中，而菜穗子罹患了当时被视为绝症的肺结核，自知时日无多，便偷偷离开疗养院，千里跋涉去见爱人最后一面……在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二郎与菜穗子的爱情如同风中的蜡烛，在疾风中飘摇。
导演宫崎骏本人出生于1941年，即发生珍珠港事件的那一年，父亲负责的一家工厂正是为零式战斗机制造尾舵的军工企业。这种成长环境使儿时的宫崎骏形成了一种复杂的个性，厌恶战争，但对飞机兴趣浓厚。在他后来制作的影片中，不仅突出环保主义、和平主义的主题，也会用浓墨重彩渲染飞翔。
《起风了》上映后，有观众质疑，一向爱好和平的宫崎骏为何塑造一个武器制造者的形象。对此，他回应道，自己只是被堀越二郎的经历所吸引，“日本卷入战争是个错误，但如果把这个错误怪到堀越二郎头上，于事无补。”
在一次采访中，有记者问道：“听说导演你在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流泪了，是吗？”宫崎骏听了之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嗯，觉得不好意思。”
只为活着
在2008年出品的宫崎骏电影《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中，人面鱼波妞因为舔了小男孩宗介手上的血液，变成了一个穿红裙的小姑娘，和宗介一起拯救遭海啸袭击的村民。后来，波妞因意外又变回鱼，宗介却说：“不管她是鱼，是半人鱼，还是人类，我都喜欢。”海洋之母被宗介的心意感动，收回了波妞的魔法，使她重新变成人，和宗介生活在一起。
“活着真好，不仅仅是人类，而是地球上所有的生灵。”宫崎骏如此总结这部动画想要传递给观众们的信息。
“我喜欢在想像的海洋中撒网，有一天，我网到一条小鱼，就叫她波妞。”他说，“于是就有了《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我想了很多，画了一些分镜头的稿子，然后开始构思这部动画的一点一滴。”
战争与和平、科技与自然、成长与本真，这是宫崎骏电影中永恒的主题，但结局往往不是正义战胜邪恶，而是正义在邪恶中得以存留。也许，在骨子里，宫崎骏是个悲观主义者，不奢望主人公能够像好莱坞电影中的英雄那样，力挽狂澜、拯救世界，而是希望，活着就好。
在著名的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中，胆小而软弱的女孩千寻同父母误入隐秘世界，父母因误食隐秘世界中的食物而变成猪，千寻也被妖怪世界的主宰汤婆婆抓获，被迫为这个巫婆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千寻迅速成熟起来，不仅凭借勇气和毅力赢得妖怪们的尊重，还成功地救出了父母。与《风之谷》中的娜乌西卡公主、《幽灵公主》中的小珊，以及《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苏菲相比，千寻只是个普通的甚至是被宠坏的女孩，但依然可以凭借坚定的信念完成自我救赎。
宫崎骏这样评价千寻这个角色：“女主人公被扔到一个好人和坏人共存的世界。她之所以最终获得胜利，不是因为摧毁了邪恶势力，而是成功地生存了下来。”宫崎骏就是这样，虽然对世界感到悲观，但不会在影片中简单地界定好与坏，而是尽量给孩子们呈现一个积极的世界。
宫崎骏是一个坚定环保主义者，经常在影片中强调地球的脆弱性。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说，现代文化是苍白无力、浅薄而虚假的，因此向往那个绿色植物覆盖大地的年代。由此来看，生长在昭和时代是宫崎骏的痛苦，因为人类“打着发展经济旗号，摧毁了山川河流”。
在影片《风之谷》中，人类为满足自身欲望，肆意破坏大自然，导致释放着有毒气体的“腐海”侵蚀了人类栖息的家园，同时森林中出现了大量巨型“王虫”。于是，一些拥有现代化武器的国家，向“王虫”宣战，差点引起一场毁灭世界的灾难，而最终证明，看似邪恶的“王虫”才是地球的保护者，“腐海”却是有毒空气的净化器，最为贪婪的是人类自己。
而勇敢的少女娜乌西卡却凭借出众的亲和力与一颗善良的心，多次化解人类与“王虫”之间的矛盾，最终拯救了唯一的世外桃源“风之谷”。即使这样，宫崎骏也没有将结局设计成地球从此远离灾难、获得新生，只是在影片的结尾设计了一个沙漠中长出嫩芽的镜头，似乎在预示着希望，但也表明人类对大自然犯下的罪行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
宫崎骏曾说过，每次画大海，都会感到悲伤，因为他不得不在海中画满垃圾。但尽管如此，他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平时生活中，只能保证工作室300米以内区域的卫生环境。
“这条线以外再有垃圾，那就忍了吧。”他说。
民族性即国际性
在宫崎骏的电影中，1997年出品的《幽灵公主》拥有较高声誉，获得包括当年日本电影金像奖在内的一系列大奖。值得一提的是，在《幽灵公主》中，宫崎骏率领的吉卜力工作室首次运用了电脑技术，绘制片中魔鬼蛇的形象。
不过，宫崎骏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在《幽灵公主》中使用电脑技术是为了赶进度，2008年制作《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时，吉卜力公司解散了负责电脑制作的部门，回归纯手工绘图的做法。
在制作一部动画时，“保持手工作画和电脑制图之间的比例非常重要，目前我已经能够把握好这一平衡了，可以做到两者兼顾，同时保持动画的2D风格，”他说。
与美国迪斯尼动画不同的是，宫崎骏动画往往会在故事构思完成前就开始绘制卡通形象，以避免限制思路。在他的影片中，除了令人心醉的蓝天白云，以及活灵活现的少男少女外，还体现了浓郁而别具特色的日本风情。
有人说，宫崎骏电影中的人物即使长着黑头发黑眼睛，也不怎么像东方人。对此，宫崎骏回应说，那是因为，若是把动画人物画得细眉细眼会有些奇怪。不过，这并不妨碍宫崎骏在影片中大胆地体现日本民族文化。
在《千与千寻》中，宫崎骏费了颇多笔墨用来展现日本的热水浴文化。千寻为了挽救变成动物的父母，被迫在魔法小镇里汤婆婆经营的温泉旅馆打工，还帮助满身污秽、臭气熏天、被当成“腐烂神”的“河神”洗净了身躯。实际上，这一个情节不仅暗示人类对水源的破坏，还凸显了热水浴在日本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美国作家本尼迪克特有关日本文化的作品《菊与刀》中曾对热水浴有这样的描述：“不管是一贫如洗的农夫与卑微的仆人，还是腰缠万贯的贵族，每日傍晚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浸泡一阵已是一种习惯。”此外，地壳的频繁活动还造就了日本“温泉王国”的美誉。日本人泡热水浴或是温泉浴不仅仅是为了洗净身体，更是为了享受片刻的温暖与惬意。
此外，宫崎骏动画那些性格迥异的人物和朴素的台词还体现了日本人的复杂性格。本尼迪克特认为，在日本人看来，人生是由“忠的圈子”、“孝的圈子”、“义理的圈子”、“人情的圈子”等许多圈子组成。每个圈子都各有详细规则，人们评价他人不是从他整个人格来判断，而只是说他们“不懂孝”或“不懂义理”等。这也说明，在日本人的观念中，人是复杂的，不能全盘否定、一概而论。因此，欣赏宫崎骏的电影，不能抱着非善即恶、非黑即白的态度。
观众会发现，宫崎骏的电影中似乎没有绝对的恶人。在《天空之城》里，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宽腿裤的海盗婆婆，虽然垂涎“天空之城”的财宝，但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正如男主人公巴鲁所说：“她的心没有长相那么坏。”《千与千寻》中，一身黑袍、戴着白面具的“无脸男”大肆吃人，却说出“我很寂寞”这样感性的话，并且最终被千寻的善良与纯真所感动；《风之谷》中的多鲁美奇亚国公主、军团总司令库夏娜虽然冷酷无情、机关算尽，但目的只不过是消除“腐海”拯救地球，最终受到内心尚存的一丝善良所驱使，与娜乌西卡握手言和。
经过多年的努力，宫崎骏不仅在国内被称为“动画界的黑泽明”，他的作品还广受世界观众的喜爱，其中《千与千寻》更是获得奥斯卡最佳长篇动画电影奖。谈及其在国际电影舞台上的成就，宫崎骏认为，自己没有刻意地去追求国际化的效果，“我想民族性才是国际性的。如果你一开始就抱着打国际市场的想法，那么你的创作就会变形，变成不是你所希望的东西。”
宫崎骏自述创作动机
雷曼兄弟破产时，我感到现在不是造梦的时候，因此想尝试一部现实题材的作品。我从10岁左右开始阅读战争题材作品。关于“零”式战斗机的作品很多并不严谨，我觉得要写就该认真写，所以60年来未曾动笔。
不知不觉中我萌发了描写堀越二郎的念头。他是拼尽全力活在昭和初期的最优秀的日本人之一。虽然我觉得那完全是一个灰色的时代，但当时还是青年的父亲却说那是个好时代。那个时代的人也是活着的。那时候天一定很蓝、很美。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一点。
我之前创作时一直认为动漫是给孩子看的，因此也曾犹豫拍摄关于武器制造者的电影是否妥当。然而，人生在世不可能完全没有过错。因此，不能因为制造了武器就给烙上罪犯的烙印。战争是不对的，这一点当时的日本人也一开始就知道。即便如此，日本人还是选择了战争的道路，因此不能将责任推卸给堀越二郎。
在制作这部作品时，有一名中国留学生来向我请教动漫知识。他积极向上的态度让人想起以前的日本青年。我根本无法将他与尖阁诸岛（即我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本刊注）问题联系起来。历史上领土问题一直靠战争解决。因此（为了避免战争）只能搁置争端，与中国也成为朋友为好。（据日本共同社）
来源：2013年9月16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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