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简历
朱大可，著名文化学者、批评家和随笔作家。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悉尼科技大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
从“精神三聚氰胺”说起
深圳这几年的文化产业是有很大的发展，国家现在在大力推进这个产业发展，因为文化产业是现在唯一没有污染，不会产生“生理性雾霾”的这种产业。当然也很难说，因为文化产业有的时候搞得不好会出问题。举个例子—《喜羊羊》这么一个儿童动漫，其实里面有大量的“精神三聚氰胺”。我的女儿现在快7岁了，头一开始我就严禁她看《喜羊羊》。因为幼儿园每天都要放，在幼儿园里我无法禁止，但是回到家里不许她看。经过几年以后，同班的家长现在跟我吐糟，他们非常后悔让小孩子看。为什么呢？因为今天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都会使用一套“暴力话语”，这套话语从哪里来呢？来自《喜羊羊》。
现在文化部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要迫使它修改，去掉这些故事里的“暴力话语”。但实际上《喜羊羊》本身所有的题材、立意、主题都有极大的问题。总而言之，像这样的“精神三聚氰胺”在中国文化界屡见不鲜。看起来文化产业是“繁荣”了，包括它的延伸产品都非常发达，包括玩具这一类的东西。但是，越是这样，它的毒害就越大。
所以我们回过来要反思，文化产业的核心是什么？核心是文化。什么样的文化才能为文化产业的发展提供健康的动力？提供健康的、健全的内容？这才是文化产业里面真正的根基，不解决根基的问题，文化产业无法发展。今天中国动漫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建立在人类的，或者是民族文化的精华的基础上。所以在这样一个逻辑前提下，我们有必要来进一步谈论中国文化的继承和发展。
严重的文化传承危机
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很严重的文化传承的危机，这个危机表现在哪几个方面？我举几个例子：
第一，中医药包括整个的自然疗法体系，这几年遭到了恶意围剿。今天中医确实有很多问题，比如说中医的培养方式，坐在一个大课堂里教学生怎么能教好？完全是西方式的这种教授法。中医是一种经验，真的不是我们讲的那种西方式的科学，这种经验是靠私人传授。比如说号脉，底下坐40多个学生，老师怎么教你号脉？中药也出现问题了，人口太多，药量跟不上就大规模种植；种植跟不上就大规模使用化肥、农药，这个药会好吗？原来医生开一味药是10克、5克，现在要30克。原来一包药就这么大，现在这么大。你现在看你的药渣，原来就这么一点，现在一大脸盆，这是为什么？医生被迫要加大药量，因为药效在急剧下降。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导致中医药在退化，但不是中医药本身的问题。这些问题人们会归咎于中医药治疗的原则，实际上它的治疗原则，我个人认为是非常有效的。
第二，民乐。你们可以看到，所谓国乐团是如何拼凑出一个完全按照西方的音乐建制—搞20把胡琴模仿小提琴，搞20把中胡模仿中提琴，再搞大胡模仿大提琴。这种简单拙劣的模仿，导致一个什么问题？因为中国乐器本质上是单一的演奏比较好，不适合合奏；尤其是弹拨乐，一进来就乱了。这是一种本质性内讧，看起来规模很大，但是欣赏效果非常差，民乐的那种表现力根本就没有体现出来，相反是扩大了它的弱点。
第三，现在各地都在搞旅游景点，胡乱开发中国传统民俗。民俗被滥用和过度开发，显得非常可笑。像丽江在水里面放纸船，上面放一盏灯，然后放出去祈求爱情。实际上这是错误的，这个船灯是鬼节用来送走亲人亡灵的。你是不是要把你的爱情像亡灵一样送走呢？孔明灯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要乱放。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节日都被市场化、商业化了，元宵节变成了汤圆节，端午节变成了粽子节，中秋节变成了月饼节。真正的民俗的、人文的那种意义，几乎荡然无存。
信仰危机、信念危机、信任危机
在文化当中支撑它的核心之一就是伦理，伦理的危机是现在大家很关心的。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面临信仰危机，90年代是信念危机，到现在是信任危机。这个三部曲，正是中国文化衰败的一个重大标记。
大家都还记得，当时《中国青年》杂志登了“潘晓的来信”，实际上是两封来信合在一起，名字叫“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信当中提到“文革”前人们是何等的有信仰，但是“文革”后人们不知道人生的路该怎么走。这种困惑在8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所以当时社会上惊呼信仰危机出现。
到了90年代，中国出了一大堆(大概有几十本)
国学杂志，人们纷纷讨教国学，然后《周易》开始盛行。但是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对于社会政治的关心，对于建立一个平等、公正、公平社会的这种信念基本上消失了。最为显著的是一个诗人自杀的多米诺骨牌开始形成。从海子开始，我初步算了一下，到1993年、1994年大概有20多位诗人连续不断自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海子那个卧轨的方式是最激烈的，还有割脉的，有跳楼的，有吃药的。庞德曾经讲过“诗人是一个种族的触角”，诗人是对社会现状的改变最敏感的，就是一种敏感地感受到了文化的不断溃败。
到了21世纪就已经不是信念危机的问题了，而是人和人之间的，人和政府机构之间的信任危机。早晨起来我端着一杯牛奶，我就会怀疑这杯牛奶能不能喝。除了食品安全问题上的相互毒害、人人自危，还有就是这些年来我们屡屡听到碰瓷、讹诈和见危不救。现在有人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说先拍照、先录像。有用吗？没有一个文明发达、法治健全的国家是这个样子的。
孔子学院的最大困境
现在我们办了很多孔子学院，向全世界推销中国文化。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会发现没有东西可推销，我们只能说让大家来学汉语，它只是一个语言学习机构。没有多少文化内容可以让西方人感兴趣，这是孔子学院现在面对的最大困境。孔子的这些言论，对西方人来讲就是小学的ABC，很幼稚，很简单，是做人最基本的浅显道理，不需要跟这些成人来说。而且时间那么长，他们也已经审美疲劳了。
这几年在国内开始兴盛起来的，是以排外的立场力主回归历史传统。当然是以儒家为核心，同时借鉴道家、佛家的价值观。引发了国学热、读经热、汉服热、民俗热、申遗热和公祭热。
然而不得不说，现在有一种声音，好像是在捍卫中华文明，捍卫中国人的尊严。实际上你会发现，这些“狭隘民族主义”不属于中华文明，相反是这个文明最大的破坏因素。
有没有纯粹的“国学”？我们不说上古，我们说先秦。根据相关研究，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作出一个推论，老子的道家思想大量借鉴了印度吠陀哲学，墨家思想中有很多来自古代希伯来。当然，在内涵上有了进一步的深化提升，创新在于非常好地跟中国当时的那种社会经验发生了一个对应，这些都是原本哲学来源里面所不具备的。阴阳说来自祆教“光明”与“黑暗”的二元对立，但是它把宗教的这种对立转化成了这种抽象的、哲学的阴和阳。所以它是更大的一个推进。大小九州说，这些都来源于印度《吠陀经》早期的世界模型。五行，我们叫金木水火土。来自什么地方呢？就是波斯拜火教五神。他们早就形成了五行的模式。然后我们拿回来用它来解释中国的政治变化。
传统文化中被忽略的精华
我们现在要问一下，传统文化当中究竟有多少能够挽救危机的良药呢？
道家文化遗产的精华，我们继承的最重要的是它跟自然的关系，我只想讲两个：外部大自然的关系和内部(身体)小自然的关系，必须以道家的方式来进行重建，这是它非常重要的精神文化遗产。
墨家的文化遗产，墨家一直到今天都是被严重忽略的，非攻是力主和平与人道主义，反对战争。天志与明鬼，是崇尚信仰，跟孔子很不一样(孔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要敬奉神祗，敬奉自然。他认为一个民族不能够没有神，没有信仰，这也恰恰是我们中国人应该警醒的一点，在信仰缺失的情况下才导致了严重的道德沦丧。节葬和节用，崇尚节俭，反对奢靡。这对今天整个人类过度消耗自己的资源这种现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警醒。非命，他拒绝承认儒家所谓的“知天命”，他认为没有“天命”这个东西，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在中国当下的现实当中是有积极意义的。尚贤与尚同，这都是提倡唯贤是举，而且提倡上下地位权利均等。这个跟现在我们所说的民主、平等的精神基本是一致的。
儒家文化遗产。儒家讲的是三纲五常，主要是五常：仁义礼智信。仁就是二人关系中的友善关系，说明当时东周人和人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所以孔子提出要重建二人这种正常的，符合礼义的这种关系；义是指合乎社会伦理规则的人际关系；礼是指周礼，今天指个人修养、修为、文明、礼貌；智是指知识和智慧；信是指诚信。这几个东西是支撑一个人最基本的五项基本原则。
警惕糟粕 鼓励多元选择
光靠传统文化能够解救这种危机吗？我个人认为传统文化有自己的历史局限性。局限性就在于它当中含着大量的历史文化糟粕。比如说违反了平等原则的“三纲”就是一堆垃圾。和基础人性不合，与科学理性也不合。只讲人治、礼治、德治，却没有法治。而在这个继承过程当中，我们也发现，不良的传统产生了一些破坏性因素。
1.弘扬糟粕：比如说有的民族学家写了一个文章叫做“保卫春节宣言”。他要保卫的是什么春节呢？是保卫以前春节时人都要给祖先磕头，他要回到磕头这个制度。我数了一下，二十四孝里最起码有七八项孝是极为变态的。举个例子，自己躺在冰上做诱饵让鱼跳上来，抓鱼给老娘吃，有这个必要吗？这不符合儒家讲的智，最起码是愚蠢的行为。愚蠢而变态，二十四孝中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为什么让我们继承这个东西呢？也就是说，我们对民族陋习跟劣根性缺乏警醒和批判。
2.文化造伪：文化造伪是很严重的问题，现在有些地方在造这种假景点、假古迹、假遗址，地方政府非常热衷。为什么呢？因为可以带来巨大的旅游资源，可以收门票、圈地，就变成了地方文化产业的一部分。
3.道德过度：一方面是道德缺失，一方面是成了道德愚民。你可以在互联网上谴责所有的人，镜子永远是对着别人照，由此引来了大规模的话语暴力，这个现象实际上是不正常的。
我个人认为中国现今的文化政策应该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现代性国家，第一是建立文化民族的格局，也就是多元主义和多元文化选择。应当鼓励各种思想的自由生长，在理性的对话和论辩当中赢得自己的粉丝。
第二，应当允许民众自由选择不同的价值观，宗教信仰和文化信仰，不是一方独大。
第三，警惕一家独大的格局，尤其要警惕“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儒家专制主义旧梦。
中国的文化战略的第二个问题是需要新一轮的“改革开放”。中国文化之所以在世界上特立独行，不是因为高度自闭，而是因为自古以来我们就保持了“改革开放”的态势，百家争鸣的先秦盛况就是一个伟大的范例。中国当下的文化危机需要靠新的“改革开放”才能够完成，也就是要实施对内继承、对外吸纳的双轨制。兼收并蓄，博采民族和人类的文化精髓，这是唯一正确的文化战略。任何“全盘西化”和“全盘古化”的偏激做法，都将加剧危机，将中国文化引向大失败的结局。
(本文为嘉宾2013年12月15日演讲稿，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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