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1日兰州市爆发自来水苯超标事件，此后余波难平，公众聚焦政府应对，也追寻毒水之源。
事故的污染源位于兰州市西固区贾家堡村。因为毗邻黄河，国家“一五计划”开启后，这个小村庄迎来了众多化工工厂。与此同时，自来水厂也选址于此。
作为城市惟一的水源地，自来水厂直接供应着兰州市数百万居民的日常用水。然而仅在水厂百米之外，包括兰州石化在内的200多家化工企业，日夜制造化工产品，化工产生的废料，正对水资源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我们从地理上锁定源头，也从历史中寻找祸因，贾家堡“毒史”只是一个缩影，毒史背后，建国以来粗放式发展遗留的积弊，正日夜蓄力，寻找下一个爆发的契机。
围城
距离兰州城区约30公里的贾家堡村，曾发生过一件诡异的事情。
上世纪90年代，村民打井，结果在地下一米多的位置发现黑色的油。
贾家堡村“挖到石油”的消息不胫而走，专家和勘探团队火速赶来，结果哭笑不得。村民发现的其实就是地下水，只是上面浮了一层厚厚的黑油。
此后，一些村民半夜拿着勺子和铁桶，偷偷去坑里舀黑油，过滤后拿去市场售卖。村里当时流行一个说法：拖拉机要是没油了，加点贾家堡的地下水就能接着跑了。
其实村民们心知肚明，“石油”不是大自然的产物，一切都和包围村落的化工厂脱不开干系。
贾家堡是一个典型的西北农村，在此次水污染事件爆发前一直沉默无名。村子的历史可上溯到明清时期，而今1000多户村民居住于此，一些老房的屋檐依然可见古代的青瓦造型。
村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毗邻黄河，且地势西高东低，从村子西头引入黄河水，可以借助地势自然向东流去。正是因为看中了这里天然的取水优势，1955年，兰州市自来水厂选址于此，利用高度差，修筑了4条自流沟。
然而，这并不是贾家堡村迎来的第一家大厂，两年前，因为取水方便，兰州炼油化工总厂(简称兰炼)和兰州化学工业公司(简称兰化)就将厂址定在村子周边。1958年，“两兰”建成投产，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石油兰州石化公司——兰州石化的前身。
“两兰”投产之后，村里陆续征收了村民的耕地，划成工厂用地。在国家鼓励发展工业的背景下，村民们扔下锄头，加入浩浩荡荡的工业化建设当中。彼时，村民们为这个被称作“共和国长子”的化工厂落户身边而倍感骄傲。
“那时候，大家都不种地了，变成了建筑工人，替工厂搬红砖、砌围墙，然后领工资。”村民贾建国回忆，“比种地有荣誉感，也更赚钱。”
工厂规模膨胀的背后，是对村庄的围剿和蚕食，拔地而起的仓库罐区耸立在村子周围。贾家堡和兰州石化的界限，仅仅是一堵高约3米的土墙，和墙上的铁丝网。
不久后，贾建国家的东北边建成了一家合成橡胶厂，西边建成了石油化工厂的罐区，西南边建成了化肥厂，化肥厂往南则伫立着14个巨大的乙烯罐以及密密麻麻的兰化大苯胺罐区群。
化工企业彻底包围了他的家。有时候，贾建国在院子里踩个凳子，就可以看到他当年参与建设的化肥厂围墙。
他还不是离化工厂最近的。贾家堡村内，有村民家和化肥厂储存剧毒物的仓库，不过一墙之隔。
岁月流逝，村周边更多的地方被划为罐区，各式各样的储物罐也越来越多。而今，以贾家堡为中心，兰州市西固区逐渐形成了一个化工城，村子周边与化工有关的公司，大大小小有200多家。兰州市自来水厂和兰州石化比肩而立，相距仅百米。工业区和生活区的不合理布局，为今后的环境问题埋下了隐患。
贾建国告诉记者，从2000年左右开始，化工厂散发的宣传单越来越多，宣传单用专业的术语警告着村民，那些没有棱角的巨大金属罐里面，隐藏了致命的危险。
和许许多多西北农民一样，50多岁贾建国原本大字不识几个，但是生活已经把他逼成了半个化学家。他可以熟练说出丙烯酸、苯胺、芳烃、乙烯……等一系列化工名词，知道名词背后代表的气味和毒性。这些知识，都来自于他常年累月积攒下的宣传单。
村里像贾建国这样的村民还有很多，他们的人生被改写，村庄的命运也被改变。多年来，贾家堡就这样在化工围城的高压下勉强存活，随着事故频发，毒名远扬，村民们已开始逃离。
贾建国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外打工，老贾坚持不让儿子回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女儿也弄出去，嫁到外地，再也别回来，“这里迟早要出大事”。
贾建国的预言不幸成真。2014年4月11日，兰州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自来水苯含量超标，不宜饮用。247万居民陷入饮水危机，举国皆惊。
事故的污染点，一条破损的自流沟，就埋在贾家堡的地底。
毒村
生活在贾家堡，需要勇气，也需要运气。
上世纪80年代末期，“共和国长子”兰化放慢了扩张的脚步，不再需要圈地和建仓库，村民们“失业”了，他们重新分到了耕地，但务农的人越来越少。
由于污染，村民重新分到手的耕地已经无法种植农作物。看上去肥沃的“黑土”下面，其实是贫瘠的黄土，而那些黑色，都是多年来累积的煤灰。偶尔种出一些青菜，在市场上也卖不出去。“一听说是西固的菜，买菜的人头也不回就走了。”
青草也开始变黄，最后枯死，一把火可以烧掉一大片。贾建国告诉记者，在贾家堡西北方向靠近黄河的区域，曾经有一座铝厂，周边的草地长期遭受污染，农户饲养的山羊吃了那里的草之后，牙都掉了。
村民们开始下海，有人在村里开了小饭馆，但因为西固的毒名，除了化工厂的工人们，村里的外来食客并不多。也有人开了废品收购站，有时能捡到爆炸事故炸飞的铁皮，可以小赚一笔。
化工厂投射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村落。
贾建国说，1990年代时，位于他家西南的兰州石化化肥厂就已经开始向黄河里排放工业废水。净化这些废水的“设备”，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沉淀池，煤渣在这里沉入池底，剩下的水则混含着各种化学污染物，径自流进了滚滚黄河之中。那时，贾建国经常去沉淀池捞煤渣，晾干之后和泥土混在一起，用来烧火取暖。
毒水之外，村民们同样生活在毒气污染的阴影中。
每天凌晨两三点，混杂着各种污染物的刺鼻气体从工厂烟囱里喷涌而出，在贾家堡的上空肆意释放着自己的威力。
“那味道都能把人臭醒。”贾建国无奈地说。
在这里，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化工品的味道。贾建国说，污染严重的时候，从高处望过来，都能看到西固上空漂浮着厚厚的脏云，像一个锅盖，结结实实地压在那里。有时雨水混着污物滴落下来，变成酸雨，村民在院子中养的鲤鱼，全都翻了鱼肚。
“闻到苦杏仁味就是硝基苯，臭鸡蛋味是硫化物…”贾建国已经能轻松辨别这些气味的不同。
几年前，一股清新的苹果味飘进了贾建国的家中，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老婆打开门，走到院子，边闻边说：“是不是谁家煮苹果了？”反应过来的贾建国脸色大变，一把拽回老婆，把门窗锁死。已经成为“半个化学家”的贾建国记得，宣传单上清楚地写着，散发着微甜苹果香味的，是带有毒性的芳香烃。
长期生活在污染环境下，贾建国笑称自己产生了“耐毒性”：“别人吃1克毒药就会死，而我要吃2克。”
除了废水废气，兰州石化大大小小的事故也时刻威胁着村落。
据不完全统计，自从2006年至今，兰州石化至少发生过5次较为严重的事故，分别是，2006年5月29日，兰州石化有机厂发生火灾；2006年6月28日，兰州石化炼油厂爆炸事故；2006年12月11日：兰州石油化工助剂厂发生闪爆；2007年2月6日，兰州石化公司合成橡胶厂一车间闪爆并着火。而最为严重的一次，则是2010年1月7日，兰州石化石油化工厂发生的316罐区轻烃(液化气)爆燃着火事故。
在2006年5月29日发生的有机厂火灾中，中国石油的通告称：厂方用围土堰的方式，将消防产生的80吨废水全部排入事故缓冲池中。但据媒体报道，当记者现场询问消防废水是如何从沟里排到缓冲池中时，现场的人回答说，灭火时，用的水很少，没有流到沟里，附近也没有缓冲池。
这些事故是否存在油渣和消防废水渗入地下的二次污染问题，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但以上5次事故，均发生在贾家堡和自来水厂的旁边，最近处距离自流沟仅80米。而这一区域，已被兰州市政府确定为“城市生活饮用水水源一级保护区”。
建国初期，兰州拥有多处水源，以“三滩”——马滩、银门滩、翟家大滩为主，抽取地下水，2000年左右，地下水污染严重，三滩水源逐渐被弃用。自此，贾家堡周边成为兰州惟一的水源地。
作为一个没有第二水源的省会城市，贾家堡的环境状况，直接关系到兰州数百万市民的饮水安全。随着污染的不断加剧，危机终于爆发。
爆发
4.11事件爆发前两周，贾建国家里的自来水就开始散发刺鼻的异味，用水洗手，手上会留下一层薄薄的油渍。他和邻里念叨着“要出事”。
可惜，没更多人能听到一个水源地老农民的唠叨。
4月11日，兰州市政府紧急宣布自来水苯超标。长期的污染隐患，在这一天集中爆发。
2天后，官方发布公告披露事故的罪魁祸首：1987年泄露的34吨渣油和2002年泄露的无法核实数量的渣油。这些油污渗入土壤，没有得到清理，最终溶化了自流水沟的伸缩缝填缝材料，污染了自来水。
管线的超期服役，也是导致污染发生的直接原因。
贾家堡村内被污染的自流沟建设于1955年，钢筋混凝土结构，按照标准，正常寿命是50年，也就是在2005年到达服役期限。
据兰州威立雅水务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严晓涛介绍，自来水公司于 2003年曾对该条自流沟进行过检测维修。“假如自流沟经过检测以后确认能继续使用，它就可以继续使用，并不一定只能用50年。如果我们检测过程中发现不合格，就算只用了10年，我们照样炸掉它。”严晓涛解释说。
然而，连接自流沟的伸缩缝的损伤问题却没有得到足够重视。早在2003年，水厂就发现部分伸缩缝已经老化，可能会导致漏水。严晓涛说，“因为每年的资金有限，所以当年只是做了部分修理。之后根据检查的情况，每年都列一部分资金进行逐步修补。”
贾家堡村民对水厂“部分修补伸缩缝”的效果表示了怀疑。
贾建国告诉记者，在施工现场，他看到水厂的施工人员仅是用一种类似“塑料板”的材料贴在老化的伸缩缝上。“伸缩缝都已经裂出大口子了，只是贴补有什么用？”
事实上，不仅贾家堡村内的自流沟，兰州市地下纵横交错的各类管网，均存在不同程度的老化破损情况。据知情人讲述，2004年就超过使用极限的兰州石化油污总干管，早已成为埋藏在兰州地下的巨大隐患。油污总干管全长27公里，贯穿整个兰州市中心城区，因年久失修，部分管道上部腐蚀严重，管壁更是成“筛网通透状”。
甘肃省环保局一位工程师曾警告兰州石化公司董事长，油污干管是埋在兰州市城下的‘定时炸弹’。
除了管线老化，水质检测环节上的缺陷也在这次事故中凸显。
严晓涛在发布会上称，“按照国家规定，苯检测只需半年做一次。实验室在3月8号已经做过检测，下次再测应该在9月8日，所以，就算这次不做检测，也合乎规定。假设这次没有检测，自来水中的苯不仅无色无味，甚至还有芳香的味道，大家在喝着被污染的水的同时，还会觉得水的味道很香很好喝。”
“带有运气成分的检测，恰恰说明了威立雅公司自来水检测程序的不合理。”《中国水危机》的作者、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曾经对我国大江大河的污染状况进行调查，目睹了江河边化工企业密布的场景。在他看来，兰州威立雅水厂位于化工厂区，供水管道极易受到化工物料污染。在这种环境下，威立雅本应加大对有关石油化工成分的检测，但目前来看，力度明显不足。
自来水苯超标事发后，兰州当地5位居民曾将威立雅水务集团告上法庭。但兰州中院立案庭以公民个人不具备“诉讼主体资格”为由，不予立案。
逃离
贾建国不清楚他是不是有“诉讼主体资格”，哪怕他在毒村生活了半辈子。不过他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
4月14日，兰州市政府宣布，所有城区恢复正常供水，并解除紧急措施。然而，对于贾家堡的村民来说，他们的紧急状态远未解除。
由于长期吸入废气，村子里大部分人的呼吸道和肺部都不同程度出现病变，严重者甚至患上肺癌。贾建国每隔四五天就要吃上一把消炎药，“不吃药嗓子就难受。”
除了呼吸道疾病，很多人患上了皮肤病。一些村民从嘴唇，到舌头，到腰腿的皮肤都变质溃烂，医院的化验结果显示，是二异氰酸盐或酯、汞合金(含锡铅)及铬过敏。
噪音也常常困扰着村民。一年中，化肥厂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会对管道进行排空吹扫作业，巨大的噪音下，两个人即使只间隔两米，也无法听清对方说话。“声音大的都能把鱼震死。”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下，自己晚上需要服用神经类药物，才能勉强维持睡眠。
在废水、废气、噪音的长期影响下，村民的身体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病变。很多人开始腰痛、腿疼，甚至摔一跤都会骨折。“医院的医生看了看X光片，就知道我们是西固来的，骨头都酥了。”贾建国说。
村民曾打电话到各级环保部门举报，得到的答复却是，“他们是中央直属企业，我们管不了。”早在10多年前，环保专家曾提出过将兰州石化等企业整体搬迁的方案，但由于企业规模过于庞大，阻力重重，方案最终搁浅。
现在，村民们已经不奢望“共和国之子”的搬迁，而是把希望更多的寄托在自己的撤离。他们不断向政府表达诉求，1980年代初，政府曾发布通知搬迁，冻结了全部村民的户籍，但不知什么原因，计划中途夭折。几十年里，贾建国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搬迁传言，有时也会有工作人员到村民家里进行测量和评估，但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在一次严重的爆炸事故后，西固区一名副区长来到贾家堡安抚村民情绪，在贾建国的强烈要求下，他们一起登上了二楼屋顶。
贾建国回忆，当副区长看到四周密布的化工厂后，原本轻松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临走前，他告诉贾建国：搬迁这件事，需要你们持之以恒的努力。
2010年1月7日，兰州石化发生爆炸，导致6人死亡。借由这次事故，搬迁问题再度被提上议事日程。贾建国告诉记者，兰州石化本来已经考虑对周边300多户村民进行搬迁，但有人在上报时，把户数虚报为1000多户，超出兰州石化预算，最终不了了之。
“那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贾建国一直没有放弃，也见惯了官方之间的踢皮球：市政府推脱说找区政府，到了区政府，得到的答复却是“找市政府”。甚至有些官员直接答复说，“没钱解决”。
4月9日，贾建国再次坐上了前往区政府的公交车，从区政府回来后的第三天，苯污染事件爆发了。
在事故倒逼下，搬迁终于成真。
4月16日，为了重新敷设输水管道，紧邻4号自流沟的桃园村贾家堡、牟家堡的78套院落开始拆除，94户村民在政府的统一安置下实施了搬迁。
面对搬迁，贾建国的心情复杂，他既为多年以来的诉求的实现感到开心，也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他家和剩下的100多户家庭由于距离自流沟较远，并不在此次搬迁范围内。
政府承诺，在3年内解决他们这百余户家庭的搬迁问题。“30年前就说要搬，盼到今天，还要再等3年。”贾建国的语气充满无奈，“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我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再活3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贾建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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