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长顺：天津公安局长的“武氏规则”

　　21天前，前任天津公安局局长武长顺被带走调查。事发后，天津公安系统诸多受访者对此讳莫如深，一如武长顺在位时的缄默。

　　武长顺曾自以为“平安”，7月16日，在一个小圈子饭局上，他与老同事推杯换盏时，冒出一句“过关了”。

　　此后，他频繁在天津媒体现身，种种迹象似乎显示，在中央巡视组来津数日后，这位年满60岁的原天津市政协副主席、公安局长，应可平安着陆。然而，7月20日中纪委发布消息，同一时间，天津市第十三届运动会的备场工作人员接到通知，临时撤掉了武长顺的桌牌。这位被搜出亿万家财的公安局长，终难逃反腐风暴。

　　1 “高俅局长”

　　涉事之前，武长顺工作之外的生活一直少为人知，他唯一流传最广的爱好，便是踢足球。

　　从交管局长到公安局长近二十年间，武长顺曾多次率领天津市驾协足球队、公安局前卫足球队，与职业足球队过招，还上过电视直播。

　　天津公安系统内部，对局长的球技曾做如下评价：长传准确，几乎包办任意球，并多次在关键时刻，主罚点球破门。在某次公安系统职工运动会前的友谊赛上，武长顺率队以2：1战胜了天津泰达，并独中两元、踢满全场。

　　一位多次观看武长顺踢球的网友在博客中回忆，虽然已是高龄，但武长顺依然可以从中场盘带过人、长驱直入禁区，起脚便射——尽管守门员做出扑救动作，还是小角度进了—— “比马拉多纳还精彩”。

　　武局长的球技传至坊间，不免沾染上天津人特有的幽默，“武局一拿球儿，没人敢抢，可能怕把驾驶本给扣了吧”。

　　武长顺对足球的热爱可以一直追溯到其童年时代。

　　1954年，武长顺出生于天津市大直沽后台地区。时至今日，后台仍保持着城乡结合部风貌。住宅楼的空地下，不时有鸡群踱步觅食。

　　天津自古盛行以行规和帮派为特色的码头文化，相比于城区，后台地区的民风更为粗犷。对抗激烈的足球运动，因此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童年时，武长顺便在胡同的狭窄空间内，和小伙伴们一起追抢足球。

　　当年的玩伴回忆称，武长顺的球技“也就那么回事儿”，喜欢盘带过人，偏好进攻和射门。除此之外，矮个子、胖乎敦实、内向老实的武长顺，几乎没什么特别之处，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邻居们几乎没听过他淘气惹事儿。

　　另外玩伴们还留有印象的，是他的邋遢和不讲究——因为经常抹鼻涕，袖口总是油黑发亮。

　　老居民们称，武家当年位于后台下坡的边缘地带，“老武家几代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武长顺有两个兄弟，父亲曾供职于农村合作社，母亲是家庭妇女，兼职街道工作。

　　一位邻居印象深刻的是，武家兄弟三人曾合伙修补家中屋顶，十多岁的武长顺站在高高的梯子上腻墙。另外两人在下面看得颇为紧张，担心他掉下来，但年少的武长顺却满不在乎，手脚麻利。

　　1970年初中毕业后，16岁的武长顺进入天津市交警大队成为普通民警。唐山大地震后，后台的平房区逐渐改造为楼房区。据邻居回忆，武家分到了三套房。

　　九十年代，已步步高升的武长顺搬离了位于后台13号楼的老宅，再没回来。

　　之后那些年，武长顺成为后台无人不知的政治明星。武曾就读的天津市第82中学，每逢学生集体大会，总会提及这位少有的知名校友，以示榜样。在武事发后，一位学生曾在学校贴吧留言：“今年应该不会再提武伯伯了。”

　　从事机动车服务业的李文说，早在90年代，他所在公司每年都会接到辖区交警下达的任务——由各机动车服务企业负责联系学校，组织学生集体前往民园体育场，观看时任天津市交管局长武长顺带队进行的足球比赛。

　　比赛期间，有民警按照各自区域监督巡视，以防有人提前离场，“不能让球场空了”。“给观众提供面包、矿泉水的费用，自然由这些企业出。”该人士说。

　　陪局长踢球似乎也成为变身公务员的快速通道。天津坊间说法称，一些与武提过球的

　　二三线职业球员，退役后被其招入交通、公安系统。而在天津泰达球迷圈中，流传最广的说法称，泰达队曾有一辆牌照为“津A66666”的球队大巴车，牌照就是武长顺特批的。

　　数十年间，武长顺率队的足球赛每年都有数次。日子久了，一些承担组织费用的企业主讽刺：“（武） 成高俅了。”

　　“哄他玩呗。”李文说道。

　　2 “天津规则”

　　相对于掌控绿茵场上的节奏，在天津交通系统，武长顺曾是不折不扣的“规则制定者”。

　　十余年的深耕，让这种影响力不仅限于口耳相传，更写进了系统内的考题中。

　　“武长顺是一位交通民警。他积极攻克技术难关，研制出了一种新型智能交通信号灯，能够整屏分段显示时间,司机可直观地确认车辆行进或停止时间，增强了路口通行能力。请选择，武长顺的事迹体现了……”

　　这道选择题，曾频繁出现在天津乃至其他省市的职业道德试题中。2000年左右，时任天津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武长顺，凭此荣获发明专利金奖。该发明成果一度在天津市几百个路口安装。

　　然而这种不带秒数的竖条状红绿灯，令司机们心惊肉跳——绿屏跳转到红屏的间隔极短，黄屏则一闪而逝。稍有不慎，要么闯红灯，要么追尾。久之，天津的哥们称其为“武氏专利”、“创收项目”。民怨之下，该项目很快被撤换，时至今日，只有少数路口还能一睹“武氏信号灯”风采。

　　信号灯只是民间对武长顺的诟病之一。经检索天津各大论坛的网友发言可知，自1992年升任天津市交管局局长至今，“驾协”、“通达”以及“联华”等关键词频繁出现在对武长顺的举报中。

　　据多位私家车主和出租车司机反映，早年间天津存在一个全国罕见的潜规则：想上路，首先得加入“驾协”，并缴纳每年20元的会费。

　　经查证，成立于1993年的天津驾驶员协会，主管单位为天津市公安局，会长一直由武长顺担任。

　　作为社团组织，驾协本应遵循自愿加入原则。但有多位曾经的“会员”证实其“带有强制性”：不入会、交钱，便无法获取驾驶员信息卡，无卡上路即属违法。

　　据中国青年报2006年报道，天津市驾协已拥有会员140余万人（全市公约160万驾驶员），下属机构众多，为市内最大社会团体之一，光会费收入每年便接近3000万元。

　　相比之下，武长顺推行的车辆和驾驶员的“落户费”则更具特色。

　　1994年起，天津市交管局对全市所有车辆实行单位挂靠政策。

　　王红曾是一家为机动车、驾驶证办理“落户”的中介老板。据她讲述，1999年通达汽车服务有限公司成立后，一家独大，短时间内几十家中介公司，随着交管局“关停并转”的行政干预而倒闭。她与律师经调查发现，通达下属各分公司的地址，与天津市交管局所属各区支队地址一致。

　　“说白了，就是交管局下属的三产企业。”同年，王红开始以非法行政处罚为由，不断起诉市交管局，至今未果。

　　武长顺被带走调查后，王红算了笔账：按2005年机动车和驾驶员数量，每辆机动车120元、每名驾驶员60元的落户费，一年将产生2亿余元的经济利益。

　　2007年武长顺的老上级、原天津市政法委书记宋平顺自杀后，驾协有几年一度停止收取会员年费。而通达公司的各个分公司，也陆续更换了名称。但王红透露，两者目前仍在运营。

　　而据《财新》报道，宋平顺的情妇许敏，从天津交管局承包用以敛财的天津市机动车驾驶适应性检测中心。该中心法人，即为时任公安局长兼交管局长的武长顺。

　　除了“驾协”、“通达”之外，有民间声音认为，此次武落马，还与被天津人一直诟病的联华停车服务有限公司有关。

　　通过全国企业工商信息查询可知，联华停车的投资方之一为天津联华集团。而天津联华集团的社团法人为出资700万人民币的天津市见义勇为协会，该协会会长正是武长顺。多年来，民间一直有质疑称，武长顺及其亲友涉嫌用多家公司牟利。

　　武长顺被带走后，据一位接近纪检系统的人士透露，武长顺家中查出的财产“远不止一个亿”。

　　武长顺落马当天，联华停车的微博随即被天津网友刷屏，发泄多年来“停车难、收费高（半小时四块）、服务差”的怨气。

　　有人拿出武长顺2012年的言论——当时在与出租车代表交流时他说，由200多家停车公司整合而成的联华，目前的停车收入“基本用来给员工发工资”。

　　网友回应，天津戏称“哏都”，此话堪称“哏都之最哏”。

　　3 “双面长顺”

　　武长顺被带走调查，天津民间有两种相反的评价。

　　痛斥其贪腐的，常称其为“武大郎”，纷纷以吃捞面、放鞭炮等形式庆贺其倒台；心存惋惜的，认为他在位多年，“也为天津办了不少实事儿”。

　　作为一名天津本土官员，武在交通、公安系统基础深厚，曾亲自主导过“交广台局长热线”和“大接访”等颇受热议的活动。

　　多年来，武长顺会定期走进天津交通广播台，听取连线市民反应问题。大多数时候，武长顺会当场拍板，直接吩咐在场的下属马上调查，现事现办。言语间，操着天津口音的武长顺，言辞干脆果断，经常怒斥不正之风。

　　据天津多位的哥口述，曾有一位同行，因勇斗歹徒被捅住院，后天津市见义勇为协会表示将奖励3万元以示慰问——但直到出院，奖金也没发下来，司机师傅已捉襟见肘。一群天津的哥写了联名信后，打电话到局长热线反映情况。

　　那天，所有收听交广台的司机，都听到了武局长大怒批评其下属办事儿拖沓、不作为的声音。“XXX，现在就去办，今天把钱给人家！”。

　　此事令不少的哥称赞，“武局说话就是管事儿”。

　　不过，据一位曾参与节目录制的知情人士透露，这个热线“有水分”，“一些问题都是提前写好，由工作人员打过去，现场演双簧，还给打电话的人发钱。”。

　　武长顺另一个政绩工程便是“大接访”。所谓大接访是指基本每月一次的“四级接待群众来访日”，武长顺作为公安局长，会亲自接访群众。

　　1993年，武长顺担任交管局长时，便建立了类似制度，并随着其升职覆盖到整个天津公安局系统。此事是全国公安交通系统的首创，曾受到多家主流媒体广泛宣传，至今已有20年的历史。

　　接受采访时，武长顺多次强调——“与其让群众越级上访，不如把群众请回来就地给他们解决问题”，你是站在人民公仆的立场上为人民办事，还是站在人民的主人的立场上冷漠群众、盛气凌人，这是衡量警德的重要标准”。

　　在2004年的某次接访中，武长顺看完一对老两口的材料，当场痛骂负责辖区的办案民警是“棒槌”，一句“这不给人家雪上加霜么？我们会尽快给您一个答复。”引得老人热泪盈眶。

　　去年年底，一位排号第一位的访民，因激动说话都结巴了，连连喊冤。一脸严肃的武，现场承诺成立一个调查组研究此事，使对方感激不已。而涉事区的领导就在一旁看着，脸色铁青。短短3分钟，接访便在一片闪光灯的啪啪声中结束了。

　　不过，据以上两家访民介绍，直到现在，武局长依然未能实现承诺，给出确切的结果。而在不少上访户口中，“大接访”变成了以拦截武局长为目的的“大截访”。

　　局长接待日将近时，不少访民选择在公安局门口蹲守一宿，只为排号靠前——因为往往只接待三四位群众后，“大接访”便结束了。

　　多位老访民称，接待日当天中午11点30到12点30这一小时，是武长顺的就餐时间。届时，会提前出来二十多名便衣警察，将访民们带到信访接待室的大屋子里，集中管理，禁止外出——以便武局长从公安局大门口出来，不受干扰地去对面食堂就餐。

　　曾有访民中午趁看守民警不备，溜出来截住了正准备吃饭的武长顺。当事人形容，平日里一脸正义和官威的武长顺，大惊失色，吓得身子一缩：“你要干嘛！？”听罢来意，武长顺告诉随从，“把情况记下来”，但日后杳无音讯。

　　“津O00003”——这是武长顺常坐的黑色奥迪轿车的车牌号。曾有老访民拦在后门的小路，甚至将头伸进车窗，才把武“请”下车。但武一般让对方先去登记、排号。“见他一面其实并不容易。”这位访民说，他甚至要在接待日当天乔装打扮，以免被认识的警察拦住。

　　而今，访民们已无法再见“武局长”，在武长顺被带走后，一位接近公安系统的人士告知，如今天津公安系统的警察，大部分被要求近期不能离开天津，武的一些老下属正在接受调查。

　　今年1月，武长顺度过了自己的60岁生日。他本以为能在反腐风暴中涉险过关，然而未能如愿。事发后，“哏都”人民在网上也有了新说法，“长顺长顺，能顺一时，难顺一世”。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