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星遇难者七日祭：陨落长江的生命

　　6月1日，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406条生命魂断长江。

　　鸣笛启航前：一生中最远的旅行

　　“畅游长江八省，饱览三峡全景。”

　　看到报纸上这则广告，张启东心动了。

　　一个月前，他和老伴陈淑芳从美国飞回南京探望小女儿。自从90年代搬到美国生活后，两人便很少回国。在美国出生的外孙已经不会说汉语。

　　平时爱读书和钓鱼的张启东，特别想体验一下国内的游轮。但对于乘坐“东方之星”，陈淑芳坚决反对。在她看来，相比美国的游轮，“东方之星”不仅体积小，而且设施陈旧。她更愿意在家里陪陪女儿。

　　为此，两人吵了一架。然而，执拗的老伴最终还是踏上了这艘游轮，去“看看风景，看看钓鱼”。

　　报名时，旅行社的票已所剩无几，张启东只好住在三等舱。

　　也许是看到了同一个广告，家住江苏常州的刘翠兰也成为了这个旅行团的成员。

　　由于母亲患有糖尿病，女儿陈怡华一开始并不放心她这次旅行。

　　出发前，她特意致电南京一家旅行社，咨询这种游轮旅行的价格。对方的答复是，至少4000元，而母亲拿到的价格是2000多元。

　　那时，女儿心中已经有些隐隐的不安，但看着母亲和其它相熟的朋友结伴一起，她没有强烈反对。

　　在天津作了一辈子农民的吴建强夫妇，反而选择了更高价位的头等舱。

　　虽然已经到了享清福的年纪，但老俩口并没有出过远门，在天津周边转转，已经是他们此前最远的旅行。

　　今年，孙子将要就读小学一年级，李学珍轻松下来，老吴也已经领上了退休金。老两口觉得，到了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一个月前，在同村朋友的推荐下，他们看到了协和旅行社组织的长江游轮旅行线路。他们心动了，看惯了天津海河的老俩口，早就想体验下气势磅礴的长江。

　　为了让老伴休息好，吴建强没有选择2900元的六人间票，买了3900多元的双人间票——那是在游轮第四层，也是最高层的头等舱。

　　他们开心地把合同和行程告诉家人，还特意交代外甥替他们取了从重庆返回天津的车票。

　　5月27日晚8点多，吴建强带着老伴坐上了天津开往南京的火车，躺在硬卧的床铺上，两人一路憧憬奔流的长江和壮美的三峡，这是他们这辈子去过的距离天津最远的地方。

　　5月28日，400多个可能从未有过交集的人，因为“东方之星”聚集到了一起，共同走向命运的十字路口。

　　旅途五日后：60秒，陨落长江

　　5月28日上午10点多，五马渡码头，一声长长的汽笛响起。“东方之星”，这艘承载着458条生命的巨轮起航了。

　　因为担心母亲刘翠兰的身体，女儿陈怡华每晚都要和她通电话。

　　旅程第一天，母亲就在电话里表达了对旅行团的不满，“骗人的，根本没有玩的时间。”

　　女儿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嘱咐她注意自己的身体。自从多年前父亲车祸去世后，母亲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

　　和母亲同团61岁的陆小妹，则对行程比较满意。

　　在5月29日和丈夫的电话中，她多次提到自己玩得挺开心，“一直和朋友在打牌、跳广场舞。”

　　陈淑芳十分挂念老伴，经常电话询问船上的情况。张启东总是开心地说：“住得蛮好，吃得蛮好。”

　　6月1日中午，张启东告诉陈淑芳，船已经到武汉了，一切安好。

　　陈淑芳不知道，几乎在同一时间，同样家住江苏的胡志成，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他的父母和三姨、姨夫一行4人同样参加了这趟长江之旅。

　　电话里，母亲的兴致很高。挂电话前，胡志成对母亲说：“开开心心地玩，平平安安回家。”这是他每次通电话时都会说的一句话。

　　胡志成的父亲爱打牌，母亲爱跳广场舞，这也是旅行团中的老年人们在船上最热爱的娱乐活动。

　　当天下午，在赤壁古战场景区，或许是考虑到老人较多，“东方之星”留出了三个小时的时间。在这里，“东方之星”遇到了同样航线的“长江观光6号”。

　　这并不是两艘游轮的第一次相遇。2天前，在位于鄱阳湖与长江交汇处的石钟山景区，两艘巨轮的轨迹第一次交汇。

　　那时，两艘船上的游客，曾互相交流各自的旅行费用，发现双方的价格差不多。之后，“长江观光6号”率先集合开船，“东方之星”则晚些出发。

　　虽然两艘游轮的航道完全相同，但“东方之星”总能后发先至，留给游客上岸游览的时间也略多于“长江观光6号”。

　　之后，两艘游轮再次在武汉相遇，共同停靠在汉口23号码头。因为“东方之星”号先行靠岸，“长江观光6号”索性在其旁边停泊。游客上岸，要从“东方之星”的甲板上经过。

　　两艘游轮6月1日在赤壁的第三次相遇时，吴建强吃到了这几天最美味的一餐——炖炸鱼、豆角和西红柿炒蛋。然而，这却是两艘巨轮的最后一次相会。

　　晚上7点半，和朋友各自回房的老吴，看了眼电视上正在播送的天气预报，他清楚地记得，武汉有大雨。

　　风雨交加中，“东方之星”依旧启航，雨点越来越密集，拍打着玻璃啪啪作响，江水波浪的拍打下，船体已经微微摇晃。

　　很快，这种晃动像是在不断积聚的能量，突然爆发，船体迅速向右翻沉。

　　没有任何预兆，船舱内天旋地转，舱口向江底翻转，窗户转到了头顶。就在一瞬间，老伴李学珍跌到了门边，没有固定的床顺势滑落，将她挤在门口。

　　吴建强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住了老伴儿，但突然涌进的江水，却将他冲出了头顶的窗户。

　　短短60秒，“东方之星”瞬间倾覆在长江之上。

　　黄金72小时：哪怕能再靠近一点点

　　6月1日晚上9点左右，同样经历风暴的“长江观光6号”，船体也感受到了明显的晃动，江水打进船体，船员开始手持工具向外舀水。

　　抵达监利段时，船长选择了靠岸停泊。不少已经熟睡的乘客，甚至根本不知道船已经停靠。他们更没有想到，那艘总是早些抵达的“东方之星”，已经再也无法抵达下一个港口。

　　被江水冲出窗户的吴建强，在长江上游了20分钟，最终爬上了岸，成为第一个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的人。

　　第二天上午，胡志成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东方之星”翻沉的消息登上了各频道的新闻头条。

　　听清楚翻沉游轮的旅行团名称和行程后，他仿佛内心被重物狠狠敲击了一下，差点瘫倒在地。

　　短暂休整后，一家六人立刻赶往监利县城，在路上，胡志成的内心一直在呐喊：“爸妈，儿子来了！你们坚持住！儿子来接你们回家了！”

　　晚上11点半到达监利县人民医院时，他们失望地发现，5名获救者名单中并没有亲人的姓名。留下联系方式后，胡志成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和煎熬。

　　6月2日13时，65岁的朱红美获救的消息登上各大新闻网站，这让胡志成一家人再次燃起希望，他们不断祈祷，自己的亲人也能有如此的运气。

　　但是，生还者的数字增长到14后就不再变化。

　　事故后连续3天，监利县大雨不断。小城被风雨吹淋得没有一丝夏日的感觉。胡志成不敢想象，父母依然在冰冷的江水浸泡着。

　　江苏老家的外婆已经80多岁，听到消息后终日以泪洗面：“让我去！让我去！我八十几岁，让我一个人换回他们四个人！”

　　事发后三天，家属终于获得机会前往现场，但也只能到达距离事发3公里的指挥部。虽然看不到打捞现场，但胡志成朝着江水的方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看得更远一些，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然而，他也无法确定，如果真的进入现场，自己能够承受眼前的惨状。

　　长江七日祭：儿子，别哭

　　要不是母亲受了伤，胡志成还不知道她报名参加了旅行团。

　　登上“东方之星”前一个星期，胡志成的母亲骑电动车时在平坦的道路上莫名地摔了一跤，脑门上撞出了鹅蛋大的包。那时，母亲才告诉胡志成，自己要尽快养好伤去旅游。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就像冥冥之中老天在暗示我妈妈：不要去玩。”

　　胡志成甚至幻想，如果母亲在那次意外中摔断了手脚，就能救下她的性命。

　　已经成家立业的胡志成无法想象没有父母的生活。

　　胡志成的女儿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母亲很想再抱个孙子，总是催他：“你只生了一个女儿，太孤单，你再生一个儿子吧！你担心什么呢？老妈身体这么好，什么事情都有老妈帮你撑着。”

　　搜救黄金72小时即将到达时，监利市民自发来到玉沙广场，手系黄丝带，捧着蜡烛，面向广场中心，为失踪者祈福。

　　胡志成赶到时，广场已挤满了前来祈福的人们。点燃一支蜡烛，他嘴里默念：“爸妈，我给你们点一盏灯，照亮你们回来的路。你们在水里很冷，那边的路很黑，儿子给你们来引路了。”

　　突然刮起的一阵风，险些吹灭手中的蜡烛，胡志成双手赶紧护住火焰：“这是我为父母点燃的灯，照着她回家，灯不能灭。”

　　身旁，4岁的监利小女孩也伸出手，护住蜡烛火焰。祈福的民众纷纷自发地把蜡烛点到胡先生边上，微弱的火焰汇聚成一片明亮的灯，照亮胡志成挂满泪水的脸。

　　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玉沙广场被一簇簇火光照亮。

　　现在的胡志成，已经放弃了亲人生还的希望。姐姐赶来，替四位长辈带来了他们最喜欢的衣服，希望他们能漂漂亮亮地走。

　　他最大的愿望，是带家人的遗体回家，落叶归根——他坚信，这是所有遇难者的心愿。

　　在胡志成的家属微信群中，流传着一首不知何人写下的诗句：

　　儿子，请原谅

　　我没来得及与你道别

　　没来得及叮嘱你

　　照看好自己的孩子

　　多陪陪你的爱人……

　　世界上最短的时间，叫一瞬间

　　最长的时间，叫永恒

　　两者间的距离

　　只有一阵风雨

　　那么短，又那么长

　　当江水漫过我

　　漫过我白发苍苍的头颅时

　　我知道

　　这趟远门，原本就是为了欣赏风光

　　我欣慰

　　山川大地里有我的躯体，和灵魂

　　儿子，别哭

　　（应受访者要求，刘翠兰、陈怡华、陈淑芳、张启东、胡志成均为化名。“406条生命魂断长江”据发稿前最新数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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