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危机：“欧洲女王”默克尔的麦城？

默克尔

一张被撕毁的海报，海报上的人是德国财政部长朔伊布勒

希腊领取退休金的人排成长队

　　安格拉·默克尔一直很享受“欧洲女王”的声誉。但她还没学会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威，从而不让糟糕的情况演变为无法收拾的乱局。她的不受欢迎的立场严重加剧了希腊危机。

　　现代快报记者 潘文军 编译

　　没过完的周末

　　安格拉·默克尔本想好好享受一下周末，然而一个电话结束了她的假日。接下来的一天，默克尔过得非常艰苦，她和希腊总理亚历克西斯·齐普拉斯开了整整一天会，他们有时在参加规模较大的会议，有时则是和法国总统奥朗德一起进行小范围商谈。

　　他们讨论了数以十亿计欧元的债务重组和额外投资问题。当涉及到重要问题时，齐普拉斯相当固执。无论如何，默克尔最后的感觉是，欧盟峰会将会是一个里程碑，很可能是这次危机的一个转折点。

　　在布鲁塞尔，欧洲议会主席马丁·舒尔茨将默克尔拉到一边，低声对她说：“齐普拉斯正在反对派中寻找盟友，他想在希腊议会排除激进派的干扰，推动改革方案的通过。”齐普拉斯寻求舒尔茨的帮助，因为舒尔茨和希腊党派“泛希社运”关系良好。

　　但是当默克尔返回柏林后，她接到了齐普拉斯的电话。齐普拉斯说，他对协议不感兴趣，他打算推动希腊公投。不久后，齐普拉斯在“推特”上发文：“态度很明确—‘NO’，我们发送这条消息就是为了表明，希腊不会投降。”

　　默克尔一向给人以不会轻易受困的印象，她总是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整个周末都沉默寡言，在不久前的“基民盟”领导成员会议上，她表达了对齐普拉斯深深的失望。默克尔说：“齐普拉斯的策略是强硬再强硬，他正领导他的国家成为一堵砖墙。”

　　默克尔一直把齐普拉斯描述为一个相当开放和具有包容力的男人，她曾希望齐普拉斯将会帮助解决目前的危机。但现在看来，齐普拉斯将会给默克尔带来她当选德国总理以来最大的失败。

　　希腊“什么都不怕”

　　齐普拉斯在“推特”上说：“正义在我们一边。如果我们能够克服恐惧，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对于默克尔的领导风格，欧洲现在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她总是喜欢将矛盾搁置，以便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解决。这种方式在参加谈判者人人都期盼得到一个积极的结果、并且愿意为了得到这个结果而妥协的时候适用，但是遇到像齐普拉斯那样一心要把自己的诉求坚持到极致的谈判对手时就不再适用。

　　希腊是欧元区危机背景下的一个特例，这一点早已明确。这个国家既没有完善的税收制度，也没有完善的土地登记制度，这个国家负债累累，以至于没有一个理智的经济学家认为它能够还得起债务。此外，各种利益团体多年来习惯性地掠夺国家资产，激进派又一直梦想推翻现在的政治体制。

　　默克尔知道这一切。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试图用解决德国国内政治分歧的方法解决希腊问题。她一直在拖延和隐瞒矛盾，让事情变得含含糊糊。这期间不乏警示的声音，德国财政部长朔伊布勒一直认为希腊应该采取有序的路径退出欧元区。

　　默克尔希望希腊民众投票反对齐普拉斯并且接受国际债权人新一轮的救助协议。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希腊总理很难能够留任。但即使默克尔能够如愿，希腊仍将是一个破产的国家，将面临在混乱中组建新政府的窘境。

　　解决希腊危机需要的是领导力和计划，但默克尔却不愿意提供这两种东西。虽然她很喜欢权力，但推来推去之后，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麦肯锡政策

　　要理解默克尔的政策，就得把时间倒回2003年。她成为基民盟负责人刚3年，并且正在为基民盟撰写新章程。当时德国有450万人失业，社会保障国库空空如也，企业主则成天抱怨税负过高。德国的经济虽然不像今天的希腊那样糟糕，但是经济结构迫切需要调整，于是默克尔为德国制订了严格的改革计划。改革中，麦肯锡管理咨询公司负责提供数据支持，向她反映真实情况。

　　麦肯锡公司提供的数字真实，却往往令人不快，这些数字意味着企业需要削减成本和裁员。让那些躲藏在分析顾问身后的经理人做事更容易，这就是麦肯锡的原则。

　　默克尔把这个原则应用到了政治当中。2010年欧债危机爆发时，默克尔支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介入希腊重建，她的意见和德国财政部长朔伊布勒的意见背道而驰，后者认为，欧洲自身的问题应该由自己解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就是全球政治的麦肯锡公司。它帮助面临财政困难的国家，如果这些国家愿意改革，它将提供贷款。

　　经济援助变成政治斗争

　　这个想法最初是有道理的。原因之一是一开始滑向危机深渊的是欧洲大陆，欧洲沉浸在整合成功的兴奋之中，很少会注意到经济数据。德国前总理科尔将欧元引入德国，但是做这件事时，他关心自己的情绪多过关心经济现实。现在，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介入，就像是重新将数学引入方程式一样。

　　不过麦肯锡原则和默克尔的权力主张有冲突。她的顾问喜欢将她描述为“欧洲女王”，总是喜欢引导事情发展的方向。但近几个月来，她突然成了一个躲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专家的建议和意见背后的女人，齐普拉斯称她为“技术官僚”。

　　在这个意义上，默克尔和齐普拉斯之间的斗争已经超过了政治斗争的含义。齐普拉斯已经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树立为压迫的象征，变成了缺乏民主合法性、但试图征服整个希腊的技术官僚集团。齐普拉斯知道如何用风格化的反抗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争夺民族自决权，他的目的是提升到政治层面的对话。

　　对齐普拉斯来说，政治就是一个魔术棒，可以让一切不顺心的事情都消失：大山一般沉重的债务、改革的要求以及欧洲央行禁止各国滥印钞票的要求。很难说清激进左翼联盟党究竟想要什么，也许这个党有一些革命的梦想，但大多数希腊人更关心的是债务的免除。有一点是明确的：齐普拉斯的激进主义立场建立在他对自己决策权的信心上。如果不接受规则，他就要求政府解散，这就是激进派的逻辑。

　　默克尔真正的失败在于她没有果断地用齐普拉斯的思维方式考虑问题。一开始，她躲在欧盟委员会、欧洲央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三驾马车”后面，因为她不想成为那个把苦涩的真相告诉希腊的人，她一直谨遵麦肯锡原则。

　　接下来，齐普拉斯的需求变得越来越迫切，默克尔开始屈从于他的逻辑。她接受了这个座右铭—“有志者事竟成”。在德国，这句话被解释为一种善意的表示—让希腊留在欧元区的愿望。但齐普拉斯的解释和德国的完全不同，齐普拉斯把这看作对以德国为代表的欧洲强权的一种挑战。

　　举棋不定的默克尔

　　前不久，默克尔站在德国总理府大厅里的一块蓝色屏幕前说了一句代表她欧洲政策的话。她正在衡量希腊在公投中对国际债权人的援助协议说“不”的行为是否等同于希腊对欧元说“不”。她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说：“我可以公开地说，在这个事情上我举棋不定。”

　　我们不能指责默克尔没有原则，因为这涉及到外交政策。她对美国的忠诚是牢不可破的，就连包括她本人在内的好几个德国部门受到美国国家安全局的监控也无法动摇她的忠诚。她坚定地支持以色列，以至于德国政府对于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永久和平方面毫无作为。她和每一位法国总统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哪怕现任法国总统奥朗德一直反对她的紧缩政策。

　　然而，默克尔在欧洲的地位并不清晰。一方面，默克尔经常在数字上赞美欧洲的经济。在到世界各地访问时，她总是能手握各种图表，向被访问的国家证明欧洲的经济是多么的繁荣。默克尔说得最多的口头禅就是：欧洲只有全球7%的人口，却贡献了全球25%的经济产值，并且支付了全球社会福利的一半。

　　另一方面，她已经学会了冷眼关注欧洲的经济，这就不太讨人喜欢了。这也有助于解释齐普拉斯为何将她树为斗争的反派—一位宣扬紧缩政策的德国“母夜叉”。因为她一直在谈论偿还金和利率。此外，她还是一个党的领袖，这个党比其他任何一个政党更积极地在推进欧洲一体化，其目标并不仅仅是货币的一体化。默克尔知道自己不能简单地忽略党的传统，这就是她为什么有时候不得不成为欧盟代表的原因。

　　默克尔有多举棋不定可以从她的顾问团看出来。总理府的负责人彼得·阿尔特迈尔是一个大腹便便、临危不乱的男人，他来自靠近法国边界的萨尔布吕肯。在进入德国政坛之前，他曾供职于欧盟委员会，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荷兰语和法语。过去几个月里，阿尔特迈尔用自己的工作坚定默克尔对希腊承担义务的信心，他坚持认为如果欧洲允许一个国家崩溃将会导致整个共同体的毁灭。他对于如何解决希腊危机的回答就是：欧洲更多的参与。

　　尼古拉斯·迈耶尔·兰德鲁特是默克尔的另一位幕僚，他曾经担任默克尔的总理府欧洲事务部门负责人长达数年。他是一个瘦长结实的官僚，言辞犀利又不失幽默。兰德鲁特对于当前欧洲问题的看法带有自由的情感。他向默克尔提供了为什么希腊的改革毫无进展的全部数据资料。他对于如何解决希腊危机的答案是：民族国家需要加强管理。

　　对希腊不抱幻想

　　默克尔对于希腊并没有抱什么幻想。她不相信在雅典上几节政治课就能让该国走上正轨。一次在飞机上她突然大笑起来，她说，希腊政府已经拒绝支付购买德国潜艇的款项，他们的理由是，潜艇是歪的。“潜艇歪了！”默克尔边说边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2012年10月，默克尔前往雅典拜访了当时的希腊总理安东尼斯·萨马拉斯。她对萨马拉斯没多少敬意，萨马拉斯以保守党派新民主党党首的身份赢得了希腊总理的宝座，他答应了希腊的债主们提出的改革方案。然而，和大多数政客一样，成功当选希腊总理之后，他对欧盟的承诺从未兑现。

　　在从雅典返回柏林的飞机上，默克尔说了一个萨马拉斯在接受采访时给她造成的困惑：萨马拉斯说，他的部长们可以在周末随时找到他。默克尔的意思很清楚：当一个国家要跨过艰难险阻往前迈进时，它的领导人怎么能将如此平庸的行为当作英雄主义来宣扬？

　　早在2012年，默克尔差点就力推希腊退出欧元区，但她最终犹豫了。她非常害怕欧洲会出现类似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破产的情形，那次事件点燃了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火花。

　　喜欢“欧洲女王”的角色

　　从那时起，默克尔对于希腊的政策一直在左右摇摆。有时她是“数字的默克尔”，有时她又是“欧洲的默克尔”。“数字的默克尔”看到让希腊退出是最合理的解决方案，但是“欧洲的默克尔”总是担心希腊会成为欧盟的掘墓人，担心希腊崩溃会导致欧盟解体。两种意见都有各自的理由，但默克尔从来没有打定主意。

　　欧元危机开辟了默克尔权力的新层面。自2010年以来，布鲁塞尔一直在无休止地召开危机峰会，默克尔总是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她是资金筹措的大头，所以她的决策会产生深远的影响。默克尔喜欢“欧洲女王”的角色，这并不意味着她会称王称霸，她从没像德国前总理施罗德或者科尔那样“大声说话”。

　　相反，她做了以前的德国总理没有做过的事。她遵循“数学帝国主义政策”，严格按照“根据预算原则制订的计划”推动劳动力市场改革和私有化进程。这在西班牙、葡萄牙和爱尔兰都取得了成功，但在希腊，债权人提出的要求并没有被视作诊治社会疾病的良药，反而被认为是危害社会的一剂毒药。

　　默克尔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但却没有面对后果的勇气。她不是没有其他手段，她可以在保证希腊金融安全的情况下让其退出欧元区，这是德国财政部长朔伊布勒多年来一直主张的行动方针。她也可以削减希腊的债务，如果她在合适的时候这样做了，至少可以阻止希腊政坛激进势力的抬头。

　　当然，这些选项中没有一项是没有风险的，每一项都需要勇气和金钱，而且每一项都会导致默克尔受到攻击，那是默克尔不想要的。

　　于是，她躲在“三驾马车”的后面，躲在她讨厌的的技术官僚后面，看着希腊激进势力的崛起。一定程度上，齐普拉斯是默克尔摇摆不定的领导风格的产物。在德国总理府，人们认为齐普拉斯无法将希腊和欧洲分开，没有人因为目前的僵局而指责德国。默克尔的成功之处就是没有成为千夫所指。

　　欧元区解体将成默克尔的失败

　　到今年11月22日，默克尔担任德国总理就将满十年，她并不太重视自己会留下什么政治遗产。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已经是德国历任总理中独一无二的。她是德国第一位女总理。

　　这不是一件小事，它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但是了解默克尔的人都说她决心下届大选继续争取连任，她是为了欧洲，她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来重塑欧洲大陆。如果欧元区解体，她的总理生涯就将蒙上阴影，她会被看作一个失败的政府首脑。

　　前不久，默克尔在基民盟成立70周年纪念活动上讲话，这一个好机会，可以把一些事说清楚。奇怪的是，默克尔仍然在重复着科尔以前的腔调，聚会在一个电厂举行，默克尔在讲话中回顾了二战中德国的惨败。她说：“和这座厂房一样，当时整个国家就是一片废墟。”

　　“欧洲对战争是恐惧的，”默克尔继续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极其重要。但是这并不是什么新想法，科尔就得出过结论—欧洲必须不断靠拢，团结在一起。默克尔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在掩藏自己对科尔的反驳，她借用了科尔的说辞，但没有支持他的政治信念。这就解释了她的言辞和行动之间的差距为什么越来越大。

　　她究竟想要些什么？

　　在基民盟进行庆祝活动的三天前，默克尔在布鲁塞尔参加了欧盟峰会。会上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提交了一份文件，他提议授予欧盟委员会更大的权力—例如，可以监督预算。容克并不是想要发动一场革命，企图消除欧洲的民族国家。他只不过是想找到解决欧元区危机的办法而已。

　　但是，默克尔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在峰会结束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她谈了一切：对希腊，对试图穿越地中海的偷渡者，以及其他很多问题。关于容克的提议，默克尔只说了一句“注意到了”。对于政客来说，这样的发言实际表达的意思是“算了吧！”

　　默克尔希望欧洲是民族国家的欧洲，而不是大一统的欧洲。她不信任欧洲议会，因为欧洲议会的大部分议员并不能摆脱本国政府的影响。

　　默克尔可以像科尔一样讲话，但是并没有遵循科尔的主张。人们并不知道，这个欧洲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女人究竟想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