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肉盾事件调查:不到场扣学分 征地款去向不明

　　砖头石块满天飞，灭火器和农具成了武器。这是4月11日网曝“河北美术学院与村民爆发冲突”视频中的画面。更让人震惊的是，数千名学生竟被当成“肉盾”在现场围阻。

　　象牙塔中求学的美院学生和河北石家庄新乐市东杨家庄村的村民，为何像“敌人”一样站在双方的对立面？

　　搜狐新闻调查发现，背后依然是并不罕见的征地纠纷，而无处说理的村民和担忧前程学生同样无奈。

　　冲突发生前夜，学校曾向学生发通知，号召学生11日早上到指定地点集合，否则要被扣学分。不明所以的学生还以为“跑男”来了。结果，他们却成为了一场混战的“肉盾”。

　　不到场扣学生学分 校方称“为让学生感化村民”

学生接到的通知

　　通知：“因学校活动，明天停课一天，明早7:20所有人集合，全班都要到，不到者严惩。”4月10日，河北美术学院的小黄看到消息都很纳闷——星期一是上课第一天，有什么活动这么急？有老师向学生解释，所谓处罚，就是扣学分。

　　尽管不明所以，第二天一早，全校几千学生仍然按时到达集合的操场，互相打听，但没有人知道到底要干什么。还有传言说是“跑男”来了，学校组织大家围观。

　　在校外租房的小黄提前感觉到了蹊跷——因租住在村民家中，他听到传闻，4月11日，学校可能和东杨家庄村发生冲突。

　　因为跟房东李师傅关系不错，小黄向他转告了学校的通知，让他们一家明天小心点。李师傅也转告了村民。

　　4月11日早上7点多，小黄和同学们在老师带领下到达学校南门前的一处空地，被安排围满空地旁所有的道路。这块空地是学校刚从村里买来的，2009年至今还没有投入使用。

　　空地中的农作物和蔬菜大棚刚被挖掘机掩埋在黄土之中，空地四周用砖头石块垒起临时地界。在老师的指挥下，几千学生站在砖垒外围，排成人墙。

河北美院公众号的内容

　　小黄注意到，空地一侧已经聚集了几十个村民。另一侧，校长甄忠义站在中央，正在拨打电话。身边站着一群身着保安服戴口罩的工作人员。现场还有几台挖掘机。

　　学生们已经开始躁动。小黄则故意站在后面。

　　交锋从骂战开始。村民向搜狐新闻提供的视频显示，保安人员先用灭火器向村民喷射干冰，接着拿棍棒击打人群。村民瞬间被打散，有人当场被打晕。

　　村民开始还击，双方互扔砖头石块。还有村民取来各种农具继续参战。

　　一时间，现场白雾笼罩，黄土漫天。混战的人群中，还有铲车挥舞着“手臂”。

　　“一群黑衣人冲过来先动手，我们进行还击。”村民小李回忆，当时他拿砖头向黑衣人还击，很快一辆铲车向他冲来，用工作臂对他拍击，“如果我不是跑得快，肯定被拍中了。”小李后怕道。

　　最初，学生们只是在外围。但冲突越来越激烈，村民提供的视频显示，一个疑似老师的人指挥学生往空地中央走，口中不时喊道：“快点！快点！”

　　对此，河北美术学院党委官员郭珊向搜狐新闻回应：“我们安排学生过来，是想让学生见证这件事，并没有让学生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平时学校也组织学生参与社会实践活动，这次让学生去看看这群村民的目的是什么，也希望通过学生感化村民，让村民不要继续闹事。事先也让导员和学生干部通知学生注意防护措施。”

被打伤村民

　　但多位学生表示事前完全不知情。

　　看到房东李师傅也在冲突的人群中，学生小黄既担心又尴尬，更对校方强制要求到场、且不提前通知原因感到气愤，他主动提前离场了。

　　村民小李则称，冲突过程中，村民多次劝学生离开，怕误伤学生。

　　双方的对峙从早上八点持续到十一点多，最后由当地政府出面调停才结束，东杨家庄村有6人受伤住院。

　　事发后，河北美院“雕塑院办公室”微信公号发布了一篇文章指出：“学生出于对甄校长的爱戴，不约而同自发地进行抗议活动。”

　　“我们完全不知道学校通知让我们去干什么。因为不去要扣学分我们才会去的，场面这么危险，我们怎么可能自愿？”小黄有些无奈，“远在福建老家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大老远跑来上学，让我不要掺合这种事。”

　　数个学生向搜狐新闻抱怨称，校方至今没有给学生合理的解释。

　　他们的不满太容易被忽略。而即使是混战的发起方之一，村民的声音也一度微弱。

　　争议之地

占地协议

　　4月11日，干冰雾气中，50岁的村民李振贵被人用棍棒击中头部，当场倒地，又遭踩踏多处受伤……当天共有6名村民受伤。

　　事发前一天，小李的父亲和其他村民曾阻止学校清除空地中的农作物，被人喷了辣椒水打伤住院。

　　混战背后，是长达7年的拉锯战。

　　成为“战场”的空地位于东杨家庄村与河北美术学院南门之间，周围挂满“河北美院侵占农民土地”之类的抗议标语。有些标语还曾被写在学校墙上，已被涂抹。

　　据中新网报道，河北美术学院校长甄忠义就此事回应称，双方有纠纷的土地位于学院南校区北侧，共有20多亩，学校2009年为申请本科，以每亩30多万的价格买下，并已付款，计划用于筹建动漫主题公园。“这块土地打算建玉兰园，也是主题公园的一部分，已经被河北省列入30个重点规划建设的文化产业项目。”

　　该校工作人员向搜狐新闻表示，2009年校方已经办完所有的手续，这块地归院方所有。因资金不足，这块土地一直没能使用。为了配合今年5月1日的南校园区公园开园，学校要使用土地，双方矛盾爆发。

村民标语

　　上述工作人员称：“学校本着睦领友好原则，曾招聘村民清扫土地附近道路，并给予工资。校方为了不让这块土地荒着，允许当地村民在这块地上耕种作物。现在学校需要收回土地时，当地村民不允许，并长期阻扰校方施工。”

　　村民小李则有不同的解释：这块土地是村民的菜畦地，涉及48户村民。小李的地是2014年11月11日租赁给村委会。当地村民都不知道这块土地被河北美院买去，也没人通知自己土地被卖。所以不同意让校方在土地上建设。

　　2016年4月，河北美院在新乐市人民法院起诉当地村民，4月5日法院下达判决书，判定村民归还校方土地，如果不服判决可在15日内向法院提起诉讼。

法院判决书

　　15天的上诉期未到，4月10日，校方带铲车和工作人员清除这块土地上的作物，遭到村民强烈反对。双方随即产生争执，导致两名村民受伤，小李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小李介绍，几年前开始，村委会以承包方式征收这片土地，并承诺每亩每年包产费1800元。当时有村民不同意征地，在2010年与2012年期间有多位村民被身份不明人员打伤，有村民的摊铺被砸。当地村民曾联名要求找到凶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东杨家庄村村支书白海龙在接受搜狐新闻采访时称，美院院长甄忠义回应买地的报道他已经看到，完全“胡说八道”，“当初对方是以十几万一亩收地，根本不是三十多万一亩，甄忠义的说辞是维护美院一方的利益，不管村里的利益。”

　　被问到卖地所得款去处，白海龙称，“我是刚刚上任，以前不主管卖地事项，我也说不好，如果想了解情况必须找到以前的书记。”

　　上任书记白三合在去年因身体原因辞去村支书职务。搜狐新闻联系到白三合，白三合称自己已经辞职，现在不管村中事务，然后便挂断电话。

　　茂明辉（音）曾是东杨家庄村村长，参与把土地卖给河北美院，据他回忆：当年村委会承包村民土地，每年付给村民租金每亩2000余元，美院以每亩十几万的价格征地，每年付几百万分红给村委会。

村民的土地证

　　这一说法在东杨家庄村的《关于集体资产经营管理模式的说明》中也有说明：河北美院北校区按每亩13万价格，东方美院动漫文化产业基地按每亩14万入股河北美院，年收益10%，合计征地款共4500万元，每年付给东杨家庄村委会450万元红利。

　　对于村民的这次抗议活动，茂明辉的评价是“无理取闹”：“每年都付给他们每亩2000多元，以后还会给下去，为什么要闹呢？美院为这里做了这么多好事，我们村是美院的受益者，村民的行为难以理解。”

　　但村民们却表示有苦难言：当初自己只是将土地承包给村里，每年拿到每亩2000元的微薄租金。土地啥时候被村里卖了？不知道。卖了以后，450万红利在哪？没看到。更别提村里最初征地时，村民就不同意。

　　“全村像这样有争议的土地并非美院这一处。”小李指出。

　　最荒唐的打斗

白荣江指着属于自己的土地

　　东杨家庄村是石家庄新乐市郊区一个普通的村庄，总面积4000多亩，其中1000多亩卖给了河北美术学院。其他土地上则逐渐崛起学校、医院和开发商。

　　在城镇扩张的过程中，村庄则在不断消瘦。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也给周围的村民带来了一定商机——做生意、出租房屋。但粗暴的土地买卖过程中，村民的要求和声音被忽视，矛盾不断激化。

　　创建于1986年的河北美术学院，2011年经国家教育部审核批准，升格为全日制普通本科院校。在申请本科的过程中，学校不断扩建，引发争议的30亩土地便购买于2009年。

　　2015年，来自福建殷实家庭的小黄进入河北美院，学习造型专业，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校园外的土地争斗。

　　不仅被“扣学分”威胁无条件到场。冲突事件发生后，学生们还被禁言，难以发声。

　　另一面，村民在土地争夺战中节节败退，最终走向极端。

　　白荣江是东杨家庄村的村民，如今他两亩多土地已经被圈在了一家汽贸城的围墙内。每次经过这个地方，他都会心里难受。

　　他告诉搜狐新闻，2007年，村领导茂明辉委托自己亲属，表达想承包他家土地的意愿。当时村里出了一份协议，白荣江看完协议后表示，如果要征地应该到有关部门办理手续，不能就一纸协议。

　　为这事，白荣江曾和茂明辉争论多次，双方意见不统一，一直拖着。2007年7月，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围住白荣江，向他喷射辣椒水后实施殴打。

　　白荣江被医院诊断为重伤，脾脏大部分被切除，前后花了十几万。在床上躺了半年，恢复行走能力后，白荣江发现自己的地已经被圈进了围墙，成为一家汽贸城的一部分。

　　几年间，村民被打、农田的水井被堵死的事件时有发生，任由田地荒废……东杨家庄村的村民们被迫将自己的土地承包给村委会。

　　为了问清对与错，白志刚和其他村民上访一年多。卖地钱去哪了？自己的土地现在属于谁？至今没有一个确切说法。

　　就在这场漫长的土地纠纷中，无辜的学生被迫见证了一场最荒唐的打斗。

（本文中学生均为化名）

《新闻当事人》栏目

作者：姚舜 栏目主编：王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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