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儒者吴建民：需要坚持原则的地方决不妥协

　　本稿转载公众号剥洋葱people（微信ID：boyangcongpeople）

　　吴建民对学生说：“作为外交官，作为中国人，什么时候都要诚实，都要说真话。”有学生问：“有些时候因为一些纪律或其他要求，不能说怎么办？”“我可以不说，但我不能说假话。”吴建民回答。

　　2015年，知名外交家吴建民接受新京报专访：最怕国人误读世界

　　文｜新京报记者张维 实习生刘燕春校对 | 陆爱英

　　6月18日凌晨4时许，知名外交家、原驻法大使、外交学院前院长吴建民在武汉天河机场前往住地的路上，突遇车祸离世。

　　原本，天一亮，他要动身前往武汉大学承办的中小企业领军人才培训班，出席开班仪式、授课，接着，返京，参加19日下午的《中国民间外交发展报告（2016）》发布会，并和共识传媒集团总裁周志兴、北师大民间外交中心主任张胜军对谈“民主多元时代精神下的中国外交”。

　　“原本三人谈的环节，因为突然的变故，三把椅子，变成了两人坐。”周志兴感慨，对谈环节，一时间，成了追思会。

　　同事、亲友都不敢相信这场变故。吴建民多年的同事、外交学院院长秦亚青说：“我们以为他还可以为国家工作好多年。”

　　作为“和平观”的代表，吴建民坚持和平发展的观点，曾和“鹰派”代表罗援少将激辩，并在多个场合呼吁摒弃狭隘民族主义，警惕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

　　“他是一位具有理性思维的外交家。”中国驻新西兰、瑞典前大使陈明明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评价。

　　隧道口的车祸

　　6月17日晚10点35分，吴建民本来要和秘书陈伟杰搭乘MU2454次航班，从北京南苑机场出发，前往武汉天河机场，参加次日由武汉大学承办的中小企业领军人才培训班开班仪式，并授课。

　　飞机一直晚点。原本到武汉天河机场的时间是0点55分，足足晚了两个小时。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朱晓驰教授等三人一直在机场等待。接到吴建民时，已经是凌晨3时许。

　　一个小时后，车近市区，路上，车不多。

　　司机驾车沿武昌区梨园地下通道由北向南行驶至南出口时，车头撞击路中隔离花坛，车内五人受伤。吴建民、朱晓驰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据媒体报道，抢救医生称，因航班多次更改，出事司机一直守在机场没有睡，导致了疲劳驾驶。

　　吴建民。

　　上午7时许，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尚重生接到活动主办方电话，对方称，吴建民出车祸了，要他帮吴建民去讲一堂课。

　　“到了上课地点，才知道，车祸这么严重。”尚重生有些唏嘘，活动原本安排，吴建民主讲，尚重生和朱晓驰点评，谁知道，主讲人和另一点评人都遭遇厄运。

　　周志兴一早就听到了风声，他一直觉得是谣言——早在5月份，两人就开始约时间，最终在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表上，选定19日下午，作为《中国民间外交发展报告（2016）》发布的时间，并约定18日都从外地返回北京。

　　几分钟后，周志兴从吴建民秘书胡佳裕处得知，吴建民车祸离世消息准确。

　　随后，周志兴在朋友圈写道：“我临时决定，明天这本书的发行座谈会的下午，改为吴建民先生追思会。”

　　他感慨，原定的三人对谈环节，三把椅子，却只剩下了两个人。

　　秦亚青是在上午9时许得知吴老离世的。

　　他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当时他在西安出差，正要参加一场会议。站在会场门口，他满脑子回响着，“这不是真的。”

　　理性外交家

　　1959年，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文系毕业后，吴建民一脚踏进外交界，一辈子和外交打上了交道，连退休也不例外。

　　即使退休后，他依然保持着正常的工作状态——每天早上8点半，准时来到位于建国门外外交公寓的办公室，直到下午5点下班。

　　日程也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是和外交有关的讲座和活动，还有很多和国外的交流活动。

　　去年，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他不愿意与现实脱离，因为“如果不用，脑子就衰老了，用进废退”。

　　有朋友评价，吴建民非常佩服周总理，周总理的人格和工作态度对他影响很大。

　　吴建民与罗援辩论。视频截图

　　再后来，他当过中国常驻日内瓦代表、也担任过中国驻法大使。

　　在秦亚青看来，在这两段经历中，吴建民都让两国关系发展到一个非常好的时间段——在吴建民就任中国常驻日内瓦代表时，中国人权方面正遭遇国际上诸多不友好力量的攻击和污蔑，他推动了中国在人权方面和世界的对话。

　　而担任法国大使时，他促成了中法元首对彼此家乡的互访。

　　中国驻新西兰、瑞典前大使陈明明和吴建民有近三十年交集。陈明明回忆，在外交事务中，吴建民是非常冷静的外交家，能从国家实际利益出发，反对情感代替理念。

　　十年前，陈明明是外交部翻译室的主任。他邀请吴建民来外交部开会，吴建民当时就提出“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对中国没有好处”。那会儿，陈明明就佩服吴建民，“温和、理性、敢于说不”。

　　“但在需要坚持原则的地方，他尖锐反驳，决不妥协。”陈明明向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补充。

　　2014年，有媒体曾邀请吴建民和中国军方学者罗援激辩，“当下中国如何与世界打交道”。而后，网上掀起波澜，吴建民，一度被贴上“软骨”、“汉奸”的标签。

　　吴建民对这个并不在意。去年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他说：“我一点也不发愁，因为我相信真理，战争不能解决问题。如果还有人相信这个，那是思想落后于时代。”

　　温和师长

　　2003年，吴建民已经64岁。卸任驻法大使后，他又接到了意想不到的任务——出任外交学院院长。

　　青年学者、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所助理研究院董春岭至今记得，2006年，他作为国际关系学院的一名本科生，去参加在外交学院举办的模拟联合国大赛。比赛结束后，时任外交部部长李肇星和吴建民一起，和参赛学生吃饭。

　　吴建民就坐在董春岭隔壁。言语间，吴建民得知董春岭是国际关系专业的学生，便勉励道：“这个专业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中国正处在大国崛起的重要阶段，需要有更多人了解我们的世界，借鉴它们发展中的经验和教训，需要了解中国的国家利益，灵活而坚定地去捍卫这些利益。”吴建民还鼓励他将来投身到外交事业中去。

　　让董春岭感动的是，后来，他们在中国人民大学的一次讲座上再次见面，吴建民还能喊出他的名字。

　　“他没有官员的架子，而是一个慈祥亲切的师长。”董春岭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年轻时的吴建民。

　　在外交学院的五年，64岁的吴建民不但亲自上课，还尝试将外交经验贯通到对学生的教育中。

　　秦亚青记得，吴建民到了外交学院后，觉得要做好外交，必须很强的和外国人沟通的能力，于是，他专门开设“交流学”的课程，自己负责全部的思路和案例，并其他老师一起编写了相关的教材。“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国内大学第一次开这门课。”秦亚青说。

　　该课程受到热捧。不少学生拿着教材去找吴建民签名。

　　在一堂关于“交流学”的本科生课堂上。

　　吴建民对学生说：“作为外交官，作为中国人，什么时候都要诚实，都要说真话，把自己的观点、想法说清楚。”

　　有学生问：“那有些时候因为一些纪律或其他要求，不能说怎么办？”

　　“我可以不说，但我不能说假话。”吴建民回答。

　　秦亚青至今记得这个场景，他觉得，这是吴建民做人的底线，也是他传递给师生的价值观。

　　不少师生回忆，吴建民到外交学院后，师生的教学条件和住宿条件都得到了改善。有媒体报道，吴建民到后，教师收入也得到了提高。

　　儒雅老者

　　如果没有6月18日凌晨的这起车祸，不少吴建民的师友们都觉得，他还可以继续为国家工作好多年。“至少五到十年。”

　　吴建民爱好锻炼，身体一直不错。秦亚青记得，吴建民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很好，精力充沛，思维敏捷。“他走路飞快，我根本跟不上。”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金灿荣记得，有一年，一起去夏威夷开会时，吴建民坚持每天散步，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和后辈们天空海阔地聊天。

　　一次，也是在国外，金灿荣有事找吴建民，吴建民在电话里说，你等一下，我倒立一会儿。

　　半小时后，金灿荣敲开吴建民的门，看见他穿着运动服，用手拍打着灰尘。“他都七十岁了，真是挺罕见的。”金灿荣看到一个七旬老人倒立，觉得很逗。

　　吴建民。

　　在国外出访期间，一天五六场会议，都是吴建民主讲，会议结束之后，与会的人都疲惫得不行，吴建民却回到保密室里写东西。这让后辈们很惊讶。

　　去年夏天，吴建民参加共识网的一个活动。一进门，他就找到工作人员，说，他的司机是回民，如果不是很麻烦的话，能否加一两个清真的菜；如果不方便，就让他自己去附近找清真餐厅解决。

　　周志兴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完全是平等的商量的语气”。周志兴回忆，会后离开时，他对送他的年轻人再三表达谢意，非常自然、温和。

　　实际上，在退休前，吴建民已经官至副部级。

　　原本，《中国民间外交发展报告（2016）》的发布会定在5月，但因为周志兴临时有事，又调整到6月19日。

　　“吴建民事情非常多，日程表很满，但还是愿意迁就我的时间。”周志兴向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回忆。

　　19日下午举行的新书发布会，主办方还邀请了月季专家陈于化，这个老人曾自费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办一个和平月季花展览，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和联合国成立70周年。

　　主办方原本只邀请了外交方面的专家，但吴建民多次跟主办方建议，要把这个种月季花的老人邀请来。“因为他在国际交往中起了作用”。后来，主办方为他破了例。

　　“只是，吴老强烈建议的种月季花的老人都来参会了，他却来不了了。”周志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