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大贤村的悲伤家庭：洪水中子女穿睡衣遇难

　　7月23日，澎湃新闻记者在通往大贤村的兴贤路上，发现洪水退后的玉米地，玉米秆全部被淤泥淹没。

　　邢台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发布的信息称，“7· 19”这次暴雨洪水为历史极值，截至7月23日9点，洪灾已造成25人死亡，13人失踪。

　　官方还强调，经济开发区受灾属自然原因，非人为泄洪所致。7月19日凌晨3时到20日零点，相关区域降水量均超过360毫米，占全年降水量的6成，两路雨水同时流入七里河形成大洪水。由于七里河在大贤桥迅速变窄，造成了洪水漫过河堤决口，冲向开发区的村庄。

　　张二强的家由于挨着河道，此次洪水来袭，他家首当其冲。

　　被洪水冲过的振国机械厂（张二强家，张振国为张二强父亲）。

　　洪水半夜突袭

　　没人想到，这场下个不停的大雨，会变成无情的生命吞噬者。

　　7月19日这天，杨小瑞一家吃过午饭后还去了丈夫的舅舅家玩。“就像往常的家庭聚会，大人们打着麻将，两个孩子在隔壁屋子里玩。特别开心，晚上大家还一起高兴地吃饭。”

　　当天22点，雨还在下，夫妻俩见时间不早，也担心路边积水不能走，便开车回家。

　　22:30左右，村里忽然停电了。

　　杨小瑞从冰箱里拿出上午冻着的半个西瓜，点着蜡烛，开着手电，跟两个孩子拿着勺子围在桌边一起吃西瓜。此时，屋外的大雨仍然下个不停。

　　“他们吃着西瓜还不停地说着又沙又甜，特别好吃。“女儿还讲吃撑了，我跟她讲别吃了，让他们去睡觉。”杨小瑞哽咽着回忆。

　　杨小瑞说，吃西瓜的时候，在手机上看到说有洪水要来，所以丈夫给村支书打了电话问情况，“那时候还没有到晚上11点。”

　　杨小瑞称，因为并没问到有要求撤离之类的通知，夫妻俩没做撤的准备，孩子们在床上玩了一会儿，快到第二天零点才睡觉。

　　张二强还是放心不下，“他隔一会就出去看看。”杨小瑞说。

　　没过多久，洪水突然汹涌而来。

　　“我老公跑着回来在院子里大喊，‘赶紧赶紧，水过来了，快把孩子拉起来’。”杨小瑞慌忙中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杨小瑞后来得知，她父亲只在电话中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随即联系中断， “他想着完了”。杨小瑞父亲的通话记录显示当时是7月20日凌晨2时7分。

　　此时，杨小瑞抱着儿子，张二强抱着女儿，拼了命地往外跑。水已经进到屋子里，没过膝盖。张二强拉开院子里越野车的车门， “赶紧上车，开车往村里跑。”

　　夫妻俩先把两个孩子放进车里，“我进去还没来得及坐下，水已经进到车里，门还剩下一个缝就关住了。”杨小瑞说。

　　张二强见情况不对，让妻子赶紧开车门出来，“要不然就出不来了。”

　　张二强使劲拉车门，杨小瑞和女儿在车内使劲推。“我想起来，最后时刻是女儿帮了大忙，她和我一起推，”杨小瑞补充了一句，“她太懂事了。”

　　门好不容易推开了，可是水已经到了张二强的脖子处，这个身高1.8米的男子在水中已经站不稳了。

　　张二强先把女儿抱到车顶，儿子还在车里一直哭着喊“妈妈”。把儿子使劲送到车顶后，张二强把杨小瑞也拉到车顶。

　　水越来越高，“他（张二强）已经漂起来上不来了，只能使劲抓着越野车车顶的把手。”

　　杨小瑞和孩子上了车顶后不过1分钟的时间，越野车便漂了以来。“不行了，完了！”张二强大喊了一声。

　　瞬间，车翻了。

　　杨小瑞使劲抓着儿子的手，“我想无论如何不能撒手”，但水太大了，很快“到水里我们四个都冲散了，谁也找不到谁了”。

　　杨小瑞喝了好几口水，心里满是绝望，“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没有了。”

　　杨小瑞不会游泳。

　　村委会对面，澎湃新闻记者看到已有防疫人员。

　　救命的大树

　　“我眼睛睁开，手和腿使劲挣扎了两下，感觉好像看到了水面但又沉了下去。”几秒钟后，杨小瑞突然抱住了一棵树，脚踩住了两个树杈。

　　“往上看看还有树杈，我想水还要涨，得使劲往上爬。”在抱住树的刹那，杨小瑞听见丈夫在喊自己的名字，“他一直在喊我，尽管水特别大，还下着雨，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

　　杨小瑞高喊给丈夫回应。

　　杨小瑞说，是老天让她碰到一棵树，所以得先自救。她使劲往上爬，“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杨小瑞发现，她周边的小树全部淹没了，“只有我这一棵大树”。就在这棵树顶，她呆了六七个小时，躲过了洪水的吞噬时间。

　　大概凌晨5点，杨小瑞的意识开始模糊，“感觉树漂起来了”。“我使劲拍头试着让自己清醒，”杨小瑞说，“我喊了几声，就想看看他（丈夫）是不是还活着。”

　　杨小瑞往四周看，两三百米外，丈夫张二强也搂着一棵树。“他听见了也扭头找我，可能因为我在树尖上被树叶挡着，他看不到，我使劲晃树枝，他才看到了我。”

　　事后，张二强告诉杨小瑞，抱着树的时候他也很绝望，“他觉得妻儿三人怕是都没了”。

　　杨小瑞转述张二强的话说，凌晨五点多他看到妻子的时候，抱着树大哭起来，“本来没有求生的坚强欲望了，看到她活着，精神头又来了。”

　　张二强所在的位置水位开始下降，水流很急，有简易房的房板漂到他跟前。杨小瑞看见他拿着树枝，扶着房板漂到了河边的堤坝上，“大概用了20分钟。”

　　杨小瑞说，快6点的时候，张二强觉得安全了，就跑去村里喊人帮忙救妻子。

　　丈夫走了以后，又开始刮风，雨下得特别大。独自一人的杨小瑞有些害怕，“怕树马上倒了”。

　　后来，杨小瑞看到公公在坝上一直喊她，大概有二三百米远。“我知道水不深，但是下面都是淤泥，一踩就会陷进去，但是公公非要过来救我。”

　　公公不让杨小瑞说话，坚持抓着一些被冲倒的树游过来。到了大树跟前，公公让杨小瑞慢慢往下滑。

　　杨小瑞往下看了看，被她所在的高度吓到了，“都不知道怎么上去的。”

　　她不敢下树，公公鼓励她，“没事，有我在呢，往下滑吧，我接着你呢。”回忆起当时情况，杨小瑞又一次哽咽了，“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我”。

　　从树上滑下来后，杨小瑞浑身瘫软，不停颤抖。公公安慰她，“没事没事，你什么都别想，我们出去再说。”

　　还有几个村民用树枝、渔网连起来让杨小瑞踩着走，杨小瑞走一步发现陷在淤泥里了，又退了回来。

　　差不多9点多，一个亲戚请来了赶来救援的武警，用绳子把他们二人接了出来。

　　9:30的时候，杨小瑞终于从水里逃了出来，但鞋子已经不见了。被一个叔叔背着继续往外转移时候，她看到“满目都是被淹了，好多人在逃难”。

　　转移到107国道附近的叔叔家时，已经是7月20日10点多。亲戚给杨小瑞喝姜糖水，一直安慰她。

　　澎湃新闻记者来到龙王庙桥，发现大部分路面已经裂开，漏出黑色的热力管道。

　　穿着睡衣的遗体

　　20日下午四五点，水稍微落了一点，公公要回去找孩子。

　　杨小瑞不让他去，但公公坚持要去。最后，公公妥协，由杨小瑞的丈夫和丈夫的哥哥一起回村里去找。

　　“想着危险，让他们看一下就回来，但我老公就是不回，非要找孩子。去年的时候我婆婆不在了，现在两个孩子又不在，他心里难受。天黑了，家里人才把他拽回来。”杨小瑞说。

　　21日，杨小瑞要回村里去找孩子，丈夫不让她去。“我是孩子妈妈，我能在家里呆住么。”

　　无法拒绝的理由。

　　村里集合了200多人去河的下游找孩子。上午10点多，在一个深水坑的石板上，村民们发现了杨小瑞的女儿，已是冰冷的遗体，身上还穿着一件灰色带黑点的睡裙。

　　“我女儿有一头乌黑的长头发，这算是沾了头发的光了。一堆杂草缠住了她的头发，所以没被冲走。”杨小瑞说。

　　女儿的遗体被裹着被子抬回来，杨小瑞冲上去喊女儿，想抱抱、看看她，但被家里人拉住了。杨小瑞突然不省人事，“我哭了，不记得自己怎么晕倒了，被谁掐了人中后醒了。”

　　家人用车将杨小瑞女儿遗体运到了医院，要清洗干净。

　　11点多，杨小瑞到了医院，家人不让她去看女儿遗体，怕她伤心。

　　“我说不行，我是她妈妈，我能忍住，我不会哭，我自己女儿让我给她洗。”杨小瑞说。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理由。

　　买了脸盆和新毛巾，杨小瑞和几个亲人把女儿全身擦得干干净净，又把头发里的杂草处理了。

　　但小儿子仍然还未找到。

　　杨小瑞一行人又回到村里继续找儿子，当天一无所获。“晚上非常难受，知道孩子怕是没了，但他还在河里心里就不是滋味，总要把他找到家才算。”

　　22号的上午,百余人继续在堤坝上搜寻。水虽然已经退了，但都是淤泥。

　　10点多，又有通知说要发洪水，慌张的人们又都往外跑。杨小瑞心里难过，“如果再发一次大水，我孩子估计彻底找不到了。“

　　但这次洪水并没有来。

　　下午3点半，人们集合后又去地里、河里找，依然无果。

　　有村民提醒说，也许小孩子一口气上不了，沉下去埋到泥里了，建议别往远处，就近寻找。

　　十多分钟后，人们在一个小树林里找到了杨小瑞的儿子。“离我的那棵树最多500米，孩子被绊在那里，身体已经被埋住了，就剩半个胳膊在外面露着。是自己家亲戚发现的，已经臭了，味大得不行。”

　　杨小瑞奔向儿子的遗体，被人们再次拦住。孩子身上的皮肤都已经腐烂，无法清理，于是打了120转送到医院。

　　杨小瑞也乘车赶了过去，到医院后又被人们拦下来。

　　“我说女儿是我清理的，让我给孩子洗吧。”杨小瑞说。

　　杨小瑞进去看到了儿子的遗体，“惨不忍睹，浑身膨胀地根本认不出来了，不成人形了。……他身上还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平角内裤，撑得紧紧的脱不下来，用剪刀剪开的。然后给孩子清理，换上了衣服。”

　　杨小瑞说，如今两个孩子都在太平间，穿着新买的衣服。给女儿穿着牛仔衫、健美裤和运动鞋，还用带一朵小花的黑色头绳给头发箍了一个马尾辫；给儿子穿的蓝黑相间带拉链的休闲衫、灰色的休闲裤和蓝色网面运动鞋。

　　杨小瑞说，女儿曾想去北京玩，他爸爸说现在太热，就先去大峡谷玩漂流。“如果没有这场灾难，我们可能在漂流吧。”

　　8月3日（农历七月初一）是杨小瑞儿子的生日，但他再也过不了生日了。（本文主要基于采访杨小瑞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