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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前的今天,周作人寂寞地离开了人间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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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50年前的今天,周作人寂寞地离开了人间

  1967年5月6日,整整五十年前的今天,82岁的周作人在北京家中——八道湾十一号,这个他居住了四十余年的地方——离开了人世。据称在当时,他身边空无一人。这位晚景凄凉的新文学巨匠,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中几度沉浮,与他相伴到最后的却只有困苦与寂寞。

周作人(1885-1967)晚年照
周作人(1885-1967)晚年照

  周作人这个名字,谈起来总是免不了几分迟疑与尴尬。这当然是因为在抗战期间,他的附逆与失节。身背“汉奸”之名,他在五四新文化时期思想启蒙的历史贡献,他在散文写作和文学翻译上所达到的成就和高度,都覆上了一层暗影,在许多年中被讳而不谈。而即便现在,越是沉浸于他平淡自然、舒徐自如的文字,越是会生出叹息:这样一个人物,究竟为什么会走出那一步?

  历史没有如果,周作人的人生早已定格。这位总是以超然、冷静的姿态面对世间的“苦雨斋主人”,最终却身陷于历史评价的深重泥淖之中,实在是一个悲剧。

  撰文 | 新京报记者 李妍

  在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周作人拖着沉重的病躯,睡在八道湾胡同十一号后院小厨房的铺板上。这期间来看望过他的鲁迅博物馆工作人员曾回忆说:“昔日衣帽整齐的周作人,今日却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脸色苍白,身穿一件黑布衣……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已无力站起来了。”

  位于北京西城区新街口附近的八道湾胡同十一号,这个由鲁迅在1919年购下的院落,先后见证过《阿Q正传》《故乡》等作品的问世,见证了1923年周氏兄弟二人的失和,见证了周作人四十余年在“苦雨斋”的写作与生活,最后终于又见证了他的死。

八道湾胡同十一号旧影。这处居所由鲁迅购下,鲁迅、周作人、周建人兄弟三人都曾在此居住。其中,鲁迅和周作人因年龄相近、志趣相投在早年关系最为密切,两人又同为五四新文学重要人物,因此“周氏兄弟”通常指他们二人。

  八道湾胡同十一号旧影。这处居所由鲁迅购下,鲁迅、周作人、周建人兄弟三人都曾在此居住。其中,鲁迅和周作人因年龄相近、志趣相投在早年关系最为密切,两人又同为五四新文学重要人物,因此“周氏兄弟”通常指他们二人。

  生前死后的寂寞与尴尬

  他的死在外界几乎没有一点反应,骨灰亦没有留下。这固然与时代背景有关,可这种寂寞又远远未止于他的死。直至他死后十七年,第一本署名“周作人著”的散文选本才在国内公开发行。对他作品较大规模的整理与出版,更要迟至20世纪末。他晚年最为看重的翻译作品《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在出版社的柜子中静待了近三十年,才终于得以面世。学者钱理群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写作《周作人传》,尚还“遭到围攻,横加‘为汉奸辩护’的罪名”。

由钟叔河主编的《周作人文类编》十卷是第一套较全收录周作人作品的文集,1998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由钟叔河主编的《周作人文类编》十卷是第一套较全收录周作人作品的文集,1998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种寂寞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出于为难和尴尬。在周作人于抗战期间“落水”,担任伪北大文学院院长,乃至于伪政权教育总署督办等职之后,他就不可能再是曾经人们目中的“知堂先生”了。事实上,在他生前的最后二十二年,他本人就已充分地体验了这种尴尬与寂寞。

  1945年12月6日,日本投降几个月后,军警包围了八道湾十一号。面对朝向自己的枪口,周作人只站起来说着:“我是读书人,用不着这样子”,就被军警带走了。1946年,周作人被解至南京受审,虽有“照料北大”“保护校产”等辩白,还是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褫夺公权10年。后经复判,改判有期徒刑10年,褫夺公权10年。——这位新文化运动中的启蒙先驱、声名显赫的文坛大家,竟然走到了这样一步,在此之前恐怕无人能想到。

战后受审获罪的周作人
战后受审获罪的周作人

  已经年过六旬的周作人在监狱里度过了将近三年的时间,直到1949年1月,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难以维持之时,才得以被保释出狱。新中国成立之后,他重新回到北京旧宅,以译书写稿为业。1953年,周作人被法院判处剥夺公民政治权利,于是他置身于各项政治生活和运动之外,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为没有任何公职,周作人需要靠手中的这支笔赚钱养家糊口。50年代初,在周扬、冯雪峰等人安排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买下周作人译稿,每月预支给他二百元生活费——可以说,这对他已是颇为照顾。同时,他又时常为报纸撰写随笔文章,以稿费补贴家用。这些文章虽然隐约可见他在大环境影响下的一些改变,但无疑是游离于时代文学主潮之外的,不会受到真正的欢迎。

由止庵编纂的《周作人译文全集》201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周作人的译文作品中,由近三分之二是在1950年后完成,这是继五四之后,他人生第二个翻译高峰,翻译了近四百万字的作品,主要为古希腊和日本的经典文本。

  由止庵编纂的《周作人译文全集》201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周作人的译文作品中,由近三分之二是在1950年后完成,这是继五四之后,他人生第二个翻译高峰,翻译了近四百万字的作品,主要为古希腊和日本的经典文本。

  在友人的建议下,周作人还开始写作与鲁迅相关的文章。建国之后,鲁迅受到尊崇,有关他的资料也因此备受关注。在这方面,身为鲁迅二弟的周作人自然有得天独厚的资本。在1923年兄弟二人失和之后,周作人几乎从不公开提到鲁迅,但这时他开始写了,并且前后写了几十篇之多,后来结集为《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这些文章当然有珍贵的史料价值,但念及他曾那般决绝地斩断亲密的兄弟之谊,晚年却要靠写鲁迅的回忆文章来糊口,也不能不让人感慨命运的吊诡之处。在文章中,周作人控制着微妙的分寸感,采取近乎完全客观的叙述,几乎不加以任何主观判断。但越是微妙小心,越是证明字行之下有无法消泯的尴尬。

《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分别初版于1953、1954年,并都在几年之内再版。

  《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分别初版于1953、1954年,并都在几年之内再版。

  就这样,他写着未必真心想要写的文章,译着不确定何时才能发表的作品。仿佛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平静书斋生活,却是从五四时期的弄潮儿,变成了新时代的零余者,一直处于压抑与畏缩的状态。

  到底为什么不走?

  永远绕不开的问题是:这位新文化运动时期思想启蒙的先驱、文学革命的主将,是怎么走向那一步的? 1937年,学术文化界人士纷纷南下,北大、清华也都宣布南迁,身为北大教授的周作人为什么不走?

  众所周知,周作人一直醉心于日本文化,他留日数年,将东京视为第二故乡,又与日本太太羽太信子结婚。但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他还曾在讲演里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主张“修武备”、“用强力”来应对日本的侵略。

周作人家庭合影,前排右为羽太信子
周作人家庭合影,前排右为羽太信子

  不过在这之后,周作人从实际情况考虑“武备”问题时,是持悲观态度的。在1934年冬至日写就的《弃文就武》一文中,他谈到:“假如两国相争,到得一国的海军歼灭了,敌舰可以来靠岸的时候,似乎该是讲和了罢?”“中国甲午以来至于甲戌这四十年间便一直只保有讲和状态的海军,此是明显的事实毋庸讳言”。言下之意,如果两国相争,没有海军的中国恐怕没有应战的能力。

  同时,他从文化考察的角度写关于日本的文章,每每站在文化研究、甚至人类文化的立场来发言。他曾在文章中写道:“中国与日本现在是立于敌国的地位,但如离开现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想“离开现时的关系”,考虑“永久的性质”,正是典型的周作人思路。但问题在于:当侵略战争已是迫近的现实,要如何才能“离开”?钱理群在《周作人传》中这样说:“当侵略与被侵略的政治、军事、经济冲突成为中日关系中的主要事实时,周作人要以纯文化的观点去考察中日关系,从逻辑起点上就走向了迷误。”

《周作人传》

  《周作人传》

  作者:钱理群

  版本: 华人出版社 2013年

  所以在1937年前后,周作人对这一问题表现出的主要态度是迟疑。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7月29日,北平陷落。但周作人终于没有出现在南下避难的队伍中。他将“苦茶庵”改为“苦住庵”,反复提及杜牧的诗句“忍过事堪喜”,选择留在北京“苦住”。

  当时,许多友人与同僚都对他的选择表示过关切。郭沫若公开发表文章《国难声中怀知堂》,用他典型的感情充沛充满夸饰的语言说,“知堂如真的可以飞到南边来,比如就像我这样的人,为了调换他,就死上几千百个都是不算一回事的”。

  为何如此在乎周作人的去留和选择?正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周作人的地位和意义。在中日两国文化界都备受尊崇的他,不可能如己所愿地留在沦陷区做一个普通的顺民。如多年以后张中行在《再谈苦雨斋》中所讲:"七七’事变,日军侵占北京,像他这样的人,三尺童子也会知道,是三十六着,走为上计。……日本人会利用他,这是任何人闭目都会想到的……”。

  周作人自己也许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在苦住之初,他应是打算留下来躲入书斋保全自己的。他为自己安排了生计出路。先是与文化基金翻译委员会联系,每月以译稿两万字换费用二百;后来又托人觅得燕京大学教课的职务,并辞谢了日伪各方邀约。

  但1938年2月9日,周作人出席了日本军方背景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虽非正式“出山”,消息传出,还是引来一片谴责与劝诫之声。茅盾、郁达夫、老舍、胡风、丁玲等十八人发表《给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表态“民族生死关头,个人荣辱分际,有不可不详查熟虑,为先生告者”,“一念之差,忠邪千载,幸明辨之”。根据唐弢的回忆,这一事件更是在青年中造成一种“被原来信任过的人欺骗了、侮辱了似的心情”。

  1938年8月,周作人又收到身在英国的胡适寄来的一信,信中乃是一首诗:“臧晖先生昨夜做一个梦,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智者识得重与轻”,如此恳切之言,周作人亦有所动,但在回诗中他还是表示:“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别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

  身边学人大半南下,周作人一再重复携家眷南下之艰难,显然不能成为充分的理由,更何况友人们的关切与劝诫已构成不小的力量。真正可作为原因的,大概还是他一贯退后的处事态度,和对战事的迟疑与悲观。

  “由日方发动,经过考虑就答应了”

  似乎是1939年年初突发的一场枪击事件,让周作人走向了另一条路。那天,周作人正与到访的学生沈启无在家中谈话,一位声称来自天津中日学院的李姓访客求见,进来之后只说了一声“你是周先生吗?”便开了一枪。然后对着客人沈启无也是一枪,就出门离去。为了逃脱在门外又开了几枪后,导致一位车夫在这一事件中身亡,凶手则脱身离去。周作人本人左腹中枪而未入,并无大碍,但显然颇受惊吓。暗杀人究竟何人,至今只有猜测而无定论。但暗杀之原因,却必然与周作人是否将附逆的选择有关。

  事件发生后,周作人不再敢出门,也因此辞去了燕大教书的职务。日伪警区署则在第二天就派来便衣到周作人家中行保护之责。或许是感到迟疑的状态更加危险,又或许是开始依赖来自警区署的保护,十天之后,周作人就收下了伪北大图书馆馆长的聘书,走出了决定性的“下水”第一步。

周作人在1946年审判现场
周作人在1946年审判现场

  只要走了第一步,接下来就似乎变得“顺理成章”。1939年8月,周作人接任北大文学院院长职务;9月,成为日本军方控制的东亚文化协会成员;1940年,周作人又被任命为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并指定为常务委员兼教育总署督办。由此,周作人的身份变成了日伪政权的官僚,“下水”一事,在事实上已经确凿。

  几种职务,周作人主要是挂名任职,并无多少实务。但对于日方来说,他们要的就是“周作人”这个挂名。而且,以督办的身份,周作人在各种场合发表训词,谈“亲仁善邻”,甚至大谈“治安强化运动”。这固然是身在其位的“应酬文章”,但“既非胁迫”,他当然也要自己承担责任。

  晚年周作人回顾这一事件,表示“关于督办事,既非胁迫,亦非自动,当然是由日方发动,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在1946年的审判庭上,周作人答辩称自己是为“照料北大”,“头二等的教育家都走了,像我这样三四等的人,不出来勉为其难,不致让五六等的坏人,愈弄愈糟”。但当被问及担任教育总署督办、东亚文化协议会会长、伪新民会委员等职务时,他便“期期艾艾,对答之间颇感尴尬,但仍东拉西扯”。——论保护校产,周作人确有贡献。但这些令他“期期艾艾”之处,恐怕是他自己也不觉得可以辨明的。

《知堂回想录》是周作人生前最后的作品,为个人回忆录,曾于1964年在香港《新晚报》上刊登了一小部分,后来首先在香港出版。

  《知堂回想录》是周作人生前最后的作品,为个人回忆录,曾于1964年在香港《新晚报》上刊登了一小部分,后来首先在香港出版。

  即便不完全以民族主义的态度视之,一位宣扬人道主义、个性解放的新文化者,竟然成为日伪政权中的一个傀儡官僚、一个被利用的文人,这大概才是让人最感悲哀的事。

  “过于退后”的历史悲剧

  为了理清关键的来龙去脉,用了太多篇幅来讲述附逆这一事件。但周作人之为周作人,毕竟有另外一些一以贯之的东西。

  在新文化运动初期,周作人翻译《贞操论》、介绍蔼斯理,是人道主义、妇女解放思潮的有力推动者,他还曾一度醉心于新村实验,也曾有过乌托邦式的理想。但并未持续太久,周作人就发生了向内的转向,他反思“对于文艺与人生抱着一种什么主义”的自己,“现在所爱的乃是在那艺术与生活自身”。提出了“自己的园地”的他,成为一个相当彻底的个性主义者,他选择卸下所有的理想与主张,而回归生活本身,寻找“生活之艺术”。他并不是完全不关心现实,但在失望之中,宁愿“闭门读书”,培养达观与闲适的态度。即便卷入了历史运动的大潮,他也始终努力保持自己的个人独立性。

50年前的今天,周作人寂寞地离开了人间

  而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周作人,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永远的温和客气,以及嗜书成瘾。他对读书和写作的兴趣已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瘾,是他生存的方式。张中行将其概括为“学而思,思而学,有所思就写”,“读书成瘾,不读受不了,瘾是勤的更上一层楼”。许广平还谈及鲁迅曾说过,“像周作人时常在孩子大哭于旁而能无动于衷依然看书的本领,我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周作人好像就有这种以读书来疏离一切,也抵抗一切的能力。无论何时,只要他的手中有书,再有一支笔,他仿佛就能自得其乐,不在乎其他。

  ——于是我们才能看到,无论是附逆期间,还是身陷囹圄,或是此后失去政治权利的晚年,他都不曾停止研读与写作。他在学问与文化上的造诣来自于此,但这又好像是一种遁世与避世的能力,让他无论面临何种艰难或尴尬的情况,只要还能闭门读书,就可以退后一步,平静淡然地应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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