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朱震艳捡拾记忆的残章断简,泪水就会洇满眼眶。46岁的她终于开始相信“性格决定命运”——就是因为温驯而好强的她当初不肯咬定一个“不”字,付出的代价是32个月的“痛”。
而在旁人看来,朱震艳的命运其实与宁波这座城市的命运密不可分。她就像一枚小小的浮标,记录过宁波国企改革的跌宕浮沉
蜕 变
撰稿/韩 波(记者)
清癯,敏感,语速就像交响乐中轻巧的急板——只要与朱震艳攀谈几句,你就会告诉自己:哦,这正是我想象中的宁波人。
为了寻找能够见证宁波国企改革的普通人,我们来到了富邦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前身是宁波的一轻和二轻公司。从1999年开始,宁波发力攻坚,用3年时间将全市最后30万国有企业职工由“单位人”转变为“社会人”。这家公司就有22900人参与了这一进程。
听了我们的来意,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韩树成脱口而出:朱震艳。她目前的身份是宁波双鹿电池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
褪色的辉煌
对于记者来说,朱震艳是一位梦寐以求的绝好的采访对象:她的大脑就像中药房的货架一般井井有条,时间和数字都已被归整到一个个小抽屉里,呈现时根本不假思索。
“1979年6月14日”。这是朱震艳返城的日子。当时她只有22岁,已在宁波近郊的费市公社洪家大队插队4年。如今“费市公社”所在地离开宁波市区只有两站路,但毕竟城乡有别,虽然当时朱震艳已被提拔为大队里的妇女主任,她还是选择了返城。
父母都是轻工行业的职工,朱震艳顺理成章地被分配到宁波罐头食品厂。这个厂在宁波的地位就相当于上海的“梅林”,当时是许多宁波年轻人向往的企业。与朱震艳同时进厂的有100多个小青年,她手脚勤快,听话顺从,能力也出挑,第二年就当上了罐头厂的团委副书记。
罐头厂当时有700多个职工,小青工就有400多个,真是朝气蓬勃,欣欣向荣。“黄桃也做,杨梅也做,橘子也做,最有名的是油焖笋”,回想起当时的兴旺,朱震艳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大冷库有三层楼,比冷冻食品厂的冷库还要大,总是装满了水果原料!”
朱震艳至今每天记家庭开支账,每笔账目精确到角、分,每年还要出“年报”。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刚进空罐车间当锡焊工时,拿的是13.50元的学徒工资,第二年升为二级工,工资涨到了25元。1985年工资改革,每个月能拿到36元,而每月的生活费总共不过8元钱,小日子蛮好过。
1986年朱震艳结婚了,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她当上了厂人事部的副科长,后来又调到党办担任副主任。光阴荏苒,罐头食品厂兴旺的年景也渐渐远去,昔日产品出口权独此一家,到了90年代初却是诸多企业共同争夺出口市场。黄岩、奉化当地的厂家尤其咄咄逼人,它们在水果产地就地生产,少说就比宁波罐头食品厂省下了一笔运输成本。三层楼的大冷库被租出去存放鱼虾,厂里再也看不到一个接一个的旺季。虽然如此,罐头厂的效益依然超过了社会平均水平,“1994年宁波市核定人均每月收入252元,我们能拿到300多元;1995年核定每月354元,我们能拿到400多元。年底还有几百元的年终奖……”这些陈年的数目字仿佛蚀刻在朱震艳的脑子里,一个个都是脱口而出。
虽然语速还是像机关枪一样快,她的表情却分明凝重起来。因为,记忆的火车终于还是开到了那个令人难忘的日子:1997年2月18日。
苹果还是药?
就是在这一天,朱震艳走马上任,到宁波马牌食品有限公司担任党委副书记。
为了这次组织调动,局党委书记与朱震艳先后约谈了4次。马牌食品有限公司的前身是宁波糖果饼干厂,很长时间里与罐头食品厂就是一墙之隔,大家都知根知底。“712个人的工厂,差不多400人下岗内退;产品没有销路,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工人的工资没有着落,医药费也拖欠了一大堆……”朱震艳的母亲一听说要女儿要调到“马牌”,就表示坚决反对。
“你说说看,当初调我去是给我吃苹果,还是给我吃药?”朱震艳眼睛已经红了,却还挂着笑。她就这样笑着问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韩树成,惨淡的笑容掩不住怨艾。韩树成尴尬地摇着头,脸上满是苦笑。
当时,经过一番罕见的“拉锯战”,一向听话的朱震艳还是接受了新的任命。“第一天推着自行车走进‘马牌’大门,厂里冷冷清清,厂长在办公室里等我。我说,你别介绍了,我全知道。”迎接朱震艳的是一个凄凉的春节。她的月收入一下子从800多元下降到500多元,“家庭收支的账面上很难看”。
那些拿不到工资的工人更为困难。每天都有人来找朱震艳,每次总要磨破嘴皮子。下班时间到了,可是总是被苦恼的工人拉住诉苦,朱震艳常常要到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回到家。令朱震艳苦恼的是,马牌食品有限公司陷入的是体制性的困境,她有心重振,却无力回天。
1997年4月,朱震艳的明细账上添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项目:借给公司2万元。她从自家储蓄里挪出这笔钱,给50个退休工人每人补发了400元的工资。2万元不是小数目,家里只有丈夫知道,厂里只有财务知道,工人一个个都蒙在鼓里。财务的报表上记的是:贷款2万元。这笔“贷款”直到几个月后朱震艳争取到全公司退休工资全额发放后,才慢慢归还。
2万元对这家积重难返的企业来说只是杯水车薪,退休工资足额发放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党委副书记(当时厂里没有党委书记)的日子依然难过。一次,一个工人吵着要到朱震艳家里去“吃饭”,朱震艳真心实意地说:“可以的,你来吧。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下了班,工人果然跟着朱震艳回了家,进门看到饭桌上清淡的菜肴,看到厅堂里简陋的竹椅,他又默默地退了出来。
看着这家设备、厂房、工人样样俱全的“植物人企业”,朱震艳心有不甘。1997年下半年她在上海找到一家私营企业谈判合资事宜,准备借用私营企业的市场网络打开产品销路。不明就里的职工以为要把企业“卖”给“个体户”,把事情给吵黄了。1998年3月,朱震艳着手解除108个到期合同工的合同,这原本很正常,但当时工人们就是难以接受。
春节又要到了,朱震艳算了算,下岗困难家庭有102个。局里资助了春节慰问品,每户家庭一袋20斤的米,一桶烹调油。朱震艳骑着自行车,驮着相当于体重四分之一的慰问品,一家家上门拜年。看着工人的窘境,朱震艳一遍遍地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有个头?她真是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拒绝领导的任命,担当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说起往事,朱震艳泪如泉涌,哽咽难言。
(“职工能进不能出,企业能生不能死,待遇能上不能下”是多年来困扰国企的痼疾。职工如何合理流动,冗员如何妥善安置,企业如何卸下社会职能的包袱,历来是国企改革最棘手、最敏感的领域。
宁波的经济结构有“小轻集加”之称,即小企业、轻工业多,以加工业为主,集体性质比重大。在计划经济模式下,城镇集体所有制职工与国企人员事实上就是一种模式。在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过程中,为推进国企改革,宁波市采取了简政放权经济承包,用工优化组合内部待岗以及外资嫁接,中小企业租赁、拍卖、转制等一系列改革措施,但由于用工制度改革未能配套到位,许多改革措施成了“夹生饭”。)
终得开心颜
1999年10月18日。这又是一个朱震艳终生难以忘怀的日子。就是在这一天,困难重重的马牌食品有限公司开始由效益优良的双鹿电池公司托管。
这一天是她到“马牌”就任足足32个月。朱震艳再也不必为职工的工资煞费苦心。卸下的担子有多重?朱震艳说:“我一个月里重了10斤!”
这时候的马牌食品有限公司还有300多位职工,电池厂第一批首先吸纳54人就业。僧多粥少,朱震艳就把这些岗位留给家庭负担重、技能较单一的职工。她与他们约法三章:只能干好,不能干坏,一旦退回,解除合同。1999年11月4日,54名工人到电池厂上班了。一开始他们难以适应计件制的繁重劳动,有些人要干到晚上7点钟才能完成定额,拿到平均每月600元的工资。第二个月,当工人们拿到最高600元的奖金时,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是他们在“马牌”做梦也不敢想的呀。
一批批的工人开始在新的工厂站稳脚跟。朱震艳笑着说:今年5月份,“马牌”输出的112人平均收入1700元,已经超出宁波市人均1661元的水平。
朱震艳的职责是管理这112人,同时也要兼顾已成空壳的“马牌食品有限公司”。这两家企业骑自行车单程就要55分钟,朱震艳说:我身高1米72,骑得还蛮快的。
做工资报表是朱震艳的本职工作,为此她不但学会了DOS系统的FOXBASE软件,还学会了WINDOWS系统下的EXCEL软件。还是像以前一样地勤快,不同的是,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如今,朱震艳的合同是一签三年,工人签一年或两年,大家觉得稀松平常。当初理顺劳动关系时许多人想不通,如今那么多企业的工人都已经理顺劳动关系,剩下为数很少的员工反而有些焦虑。他们说:只要好好做,饭碗不会丢,转换身份好比凭空拿到了一个“红包”。
朱震艳有时候还会遇到以前从“马牌”分流的同事。他们中绝大多数找到了新的工作,不少人已经做起了小老板,日子过得满不错了。
几年前上级公司安排朱震艳到无锡、镇江疗养,朱震艳说,这是自己工作28年来最高兴的日子。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推辞说:企业效益不好,怎么好意思游山玩水。领导说:你辛苦了,一定要去。
“不过,以后我会说2003年6月11日(编者注:即朱震艳接受采访的日子)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有这么多人理解改革中的阵痛……”朱震艳很动情,眼泪又唰唰地淌下来了。
(没有劳动制度的彻底改革,国有企业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就不完整,其他改革措施的效果也会打折扣,并因此影响整体经济运行质量。从1999年开始,宁波市新一届市委市政府将理顺劳动关系作为国企改革的重中之重,打响了国有和集体企业改革的攻坚战,通过搭建平台梯度分流,政府托底建立健全社会保障以及社区衔接等多种途径,将30万国企职工较顺利地从单位人转化为社会人,实现了人力资源的重组优化。
企业用工制度改革有两个核心问题,一是职工转换身份,如原退出企业等需要大量的资金,钱从哪里来;二是职工走向社会再就业,需要就业岗位,人往何处去。宁波市首先大力调整改善所有制结构,推进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为国企改革搭建平台,一跃超过温州而成为浙江民营经济排头兵。这与宁波率先实现30万职工大面积改制并非偶然的巧合。浙江省委常委、宁波市委书记黄兴国说,前些年我们下大力气发展非公有制经济,培植新的经济增长点,好比是建造蓄水池,池大了,水深了,“海阔凭鱼跃”,人往何处去,钱从何处来的焦点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宁波民营企业为政府推行的国企和集体企业改革提供了足够的税源、“买断工龄”的资金、下岗职工再就业的岗位,以及产权重组和转让所需的买方市场。这一战术被经济学家誉为“围魏救赵”。
宁波市要求转制企业吸纳收留老职工70%以上的目标已基本达到。
与此同时,宁波还持续增加财政对社会保障的投入,现已超出年财政总预算的13%,同时加大社保基金收缴力度。市委书记黄兴国多次提出,宁可少盖几幢楼、少上几个项目,也要确保社保资金及时足额到位。宁波用最优惠的政策解决了最困难人群的社会保障问题,从而在短时期内实现大面积低震荡的职工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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