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采矿的矿工还是开矿的矿主，靠生产条件简陋、安全没有保证的矿井生存都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冒险；所有的冒险都是赌注：或者是金钱或者是生命。这个选择就注定了矿主、矿工和政府要有角色差异，参与其中就要遵循这个游戏规则。

　　7月17日凌晨3点多钟，一股汹涌的地下洪流在被誉为“世界矿物学家的天堂”广西南丹大厂矿恣意横流，瞬间将数百人带入地狱。

　　南丹是山势层叠、河流纵横之地，事故发生地是世界上罕见的富矿区。据相关部门提供的资料显示，这里仅锡的储量就有144万多吨，居全国之首。这一次发生的重大透水事故就是一个锡矿，而这起事故正因为死亡人数的触目惊心和事故真相发散渠道不畅，而愈发引人关注。

　　8月5日，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副教授章铮从凤凰卫视中获知的数字是死亡400人左右，而直到8月6日，已经见诸我们报端的死亡人数则70人至300人不等，甚至有媒体撰文称死亡人数可能永远是个谜。

　　人命的成本

　　在南丹被水流卷走的生命的最后赔偿也还是未知数。按媒体的说法，这些隶属龙泉矿冶总厂的作业人员与厂方的性命交易价格，最低是每人二万元。今年较为频发的采矿事故其实更多地集中于煤矿。黑龙江省七台河市经营餐饮业的穆仁(化名)之前曾做过几年小窑主。他介绍说，煤炭资源是当地一大优势，所以当地小煤窑遍布，“其实按规定国家不允许个人开采，但只要向有开采权的单位交纳几万块钱的管理费，就完全成为个人承包了。而死一个矿工，也就给个三四万元钱了事。”

　　三四万元几乎是产煤区矿工生命的一般价格。在河北承德矿区某国营煤矿工会工作的卢先生说，当地基本也是这个价格，不过这个开价应该算是高的，几千元钱打发一条命也并不罕见。而且有一个前提是，死亡是正常的，为此专门有一个死亡指标——在一定范围内的死亡率是允许的。

　　河南平顶山矿区的一些小煤窑有这种事关人命“投入与产出”的关系公式：一吨煤的成本要在二十元到四五十元左右。一般而言，一吨无烟煤的纯利润是70元到80元左右，那么死一个矿工也就等于少挖了几百吨，甚至几十吨无烟煤的样子。而在河南，最小的煤窑年产煤能力也要在一万吨左右，大多数小煤窑年产煤能力是5万吨左右。

　　对矿工而言，在小煤矿挖煤就是拿生命冒险。黑龙江省煤矿安全监察局副局长曹振洪指出，一方面，该省1500多个小煤矿的产煤量占全省总产量的1/3左右，而这些小煤矿中有80%左右处于“个人承包和变相个人承包”的状态中。另一方面，这些小煤矿发生死亡10人以上的特大事故量却占全省的90%以上。

　　井下的矿工熟知一个说法：在井下作业就是“四块石头夹块肉”——准备死亡几乎是常态的工作。据说在我国类似事故造成的死亡率仅次于交通事故的死亡率。为小窑主打工的矿工们也有一个关于生命的“投入与产出”的关系公式。卢先生曾听到一些在当地打工的民工这样算计过：一个矿工一天出煤的工资从20元、30元到50元不等，超产每车5元钱左右，一个月基本上能挣到七八百元甚至1000多元。而一些身体特别棒的小伙子甚至可以拿到一个月2000多元。这些人多半来自老少边穷地区，有人认为这是一个相对赚钱的行当，可能几年下来就是在家乡一辈子的收入，所以“死了也值了”。

　　而每月1000元左右的工资相对应的条件是：小窑主不提供住房，矿工就睡在小棚子里；没有食堂，有的干脆从农村把媳妇叫来做饭，或者到小饭馆弄点咸菜；没有洗澡设施，只能随便擦洗一下了事；甚至没有拉煤的工具，来采矿得先自己购置背煤用的小筐——承德矿区现在还在延用最原始的用筐背煤的方式。而在河南平顶山的一些小矿上，包括吃水在内的全部用水还都是雨水。在辽宁省辽阳市，矿区距县城有100多公里，洪水、下雪等带来的问题就是矿工没有粮食吃。

　　安全的有效性

　　南丹重大透水事故发生的民间说法是，矿工在井下作业时，打通了废旧矿井。废旧矿井用以防止地下层下陷的办法是灌水，所以大水一下子冲进了下拉甲矿。

　　透水事故是矿下作业最危险的几种情况之一。在广西做老师的汪伟还记得，去年同在南丹县的大厂矿区发生了特大垮坝伤亡事故，“猛烈下泄的矿泥将柳州华锡集团的3栋矿工宿舍和一片民工棚户共100多间民房淹没了，好像当时就失踪了一百多人。”

　　辽宁省辽阳万凯峰矿业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温荣源从事采矿业长达16年之久，开过金矿、玉矿、硫化矿、硼矿、磷矿等等。他向记者总结说，矿下事故按照发生频率与危险性排列的先后顺序应该是：瓦斯爆炸、塌方(也称冒顶)、透水和片帮。范围缩小到煤矿事故，则有人简称为：水、火、瓦斯。

　　对待事故，接受采访的小窑主们的反映明显不同于其他人。他们较为相似的看法是：他(出事的小窑主)倒霉了。七台河市的穆仁认为，就算是瓦斯爆炸也是非常不容易发生的，“瓦斯这种有毒气体的积累是有一定条件的，只要有合适的通风就可以避免。而且就算是开小窑，现在的这种报警器价钱也不贵，基本上开窑的同时也就安上了。”

　　对前不久的徐州市贾汪区贾汪镇岗子村小煤矿爆炸事故，小窑主们觉得更是不可思议：“采煤必须要有主井和附井两眼井，一个采煤一个通风，这样空气才可以流通形成循环。徐州的那个还是独眼井，这根本就是说不通的。”

　　倒霉之说的另一个根据是，地质图会将地质情况非常详细地显示出来。中国矿业大学采矿工程系的林老师告诉记者，地质图上煤层分布、岩石构造、水文情况都标示得十分清楚，每个小窑主都会在决定开采时采取措施趋利避害。

　　在北京工作的吴玉东曾经关注过开矿办矿的相关事宜，他说：“河南前一段时间发生的矿井透水事故，就因为那些小矿一般都在大矿采完后留下的边角地区开矿。这种依附的有利条件是，大矿解决了很多小矿没能力做的事。比如说地下积水，就由大矿出设备抽。但那次出事就是小矿和大矿的采空区挖透了，而地下积水没能及时抽出来，一下子就漫过去了，死了不少人。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塌方也是小煤矿的高发事故之一。“这是技术的问题，”卢先生认为，“煤层软，必须边打边支护、支棚子——支护就是支持保护的意思。架子支得好不好，就决定了会不会塌方。当然，根本不支护的在小窑主中也是极少数。”

　　国家安全生产监督局煤矿安全监察二司魏司长的观点是：“必须正规办矿，年产3万吨以下的矿就应该不准许开办。”魏司长向记者解释这种观点时说，煤矿是一个高风险的行业，小煤窑根本就不具备抗拒自然风险的能力，“我们不能拿人命去和小煤矿换”。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副教授章铮认为，成本低就是小煤矿得以存在的竞争力所在，当然也是其在安全方面易出事故的必然性所在。换句话说，成本的多少决定了安全有效性的高低。

　　也是赌场

　　南丹锡矿被称为是“一出手矿主就可能成为百万富翁”的地方。开过小煤窑的人愿意将开煤窑与开赌场相比较，二者都是暴利的获得方式。吴玉东粗略计算了一下这种暴利：按年产量5万吨计算，一吨无烟煤的市场行情在120元一吨。开一个5万吨的煤窑一年获利就是600万元。去掉升降机、铁轨等打井设备100多万元，再去掉人工费用100多万元，加之税收等其它投资，每年净赚300万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些小矿主甚至说，刚开始包括打通政府各个环节的钱，一般也就40万元左右，之后基本上就能保证回收了。

　　卢先生甚至认为，开小煤窑甚至比赌场收钱的概率还高：“它比开赌场的风险还要小，赌场投入不见得能拿得回来，但私窑一般都能挣点钱。”卢先生举例说，有些小煤窑挖浅层煤，可能挖几米就见煤了；就是打的是岩石巷，一般在500米左右也基本上就见煤了。卢先生说，当地类似"掏厕所的暴发为千万元户"的故事还不少。

　　在七台河市，穆仁的一些朋友只要资金投放量在200万元以上的，有些已经由单纯的开煤矿变为边开煤矿边开货场了。与小煤窑生意红火形成对比的是，当地的国有大矿亏损严重。穆仁比喻说，由于大矿严格按国家规定施工，所以巷道长得就像天安门地下的地铁一样，在巷道里走一圈要走上几十公里。这样国有矿的成本一吨要100多元钱；而小煤窑使用的都是廉价劳动力，不用养老，不用办理劳动保险，他们的成本基本每吨不超过30元钱。这就有了一个有趣现象：国有矿向小矿购煤，即使这样，成本最多也就50元左右。

　　当然也有赔钱的。穆仁认识一个人开公司赚了一大笔钱，就投了160多万开了个小煤矿。但巷道挖了300多米也不见出煤，这就是窑主们常说的“花钱在地下打了一个窟窿”。

　　开煤矿同开赌场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必须平衡好各种关系。吴玉东觉得，这有点像“地方恶势力”一样，否则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说起此次来到北京，温荣源说，他的金矿就是被当地黑社会武装占领了，他是躲到北京来的。

　　平衡各种关系当然也包括打发政府各部门。温荣源说他很头疼的事就是要应对来自派出所、林业站、水利部门等等方方面面的斩卡，“比如赞助他们开会，出资让他们旅游，或者是出钱买报纸……”。但是这种投入换来的也是“相安无事”。

　　徐州煤矿矿特大爆炸事故后有调查表明，贾汪境内有120余个小煤窑，一个小煤窑每月上缴地税25000元，是徐州这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重要财源。对各地政府而言，出事的概率可能是20%，创税的概率可能是80%，所以他们愿意去赌那80%。小窑主也愿意赌那80%，只不过这80%是他们自己的所得。

　　据《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