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于柳顺 整理/文强

　　【提要】因与服刑人员产生矛盾，害怕对方报复，他逃出监狱，开始了流亡生涯。不敢回家，无法面对深爱自己的女友，整整三年，他始终生活在恐惧中。当监狱实行“人性化管理”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后，他义无返顾地返回监狱投案自首。

　　一失足 千古恨

　　1976年，我出生在黑龙江省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得了骨癌去世了。继父是个矿领导，别人在给他介绍我母亲的时候，他说不能接受一个带孩子的女人。

　　于是，我成了没人要的苦孩子。我先是被安置在老姨家生活，后来又辗转到舅舅家生活。舅舅一直对我不冷不热。不得已，我又到了山东姑姑家。直到16岁，生活开始自立，我才返回东北。

　　19岁那年，我到了辽宁大连。在我印象中，大连是一个美丽漂亮的城市。在经历了无数挫折后，我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我先在饭店打工，后来学习装修。不久，我自己组建了一个装修队，手下有20个人，手里也有了3万块钱。我知道自己很穷，但是我想凭借智慧挣钱。干得好的时候，一个月收入8000块钱左右。我曾在著名的香格里拉五星级酒店干装修。很快，生活开始向我露出了笑脸。通过朋友的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在韩资企业做翻译的女孩。她对我印象也不错。半年后，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但是她的母亲不同意。

　　我第一次到她家里的时候，她当大学教师的母亲说，“我们家上上下下都是知识分子，你们文化程度差得太多……”她母亲的话很策略。

　　我在骨子里是很自卑的，她的话让我更自卑了，也伤害了我。那天，我在她母亲面前不卑不亢，谈了我的理想，和我现在所取得的成就。

　　有一次，一家公司欠我3.7万元，迟迟不还。我派人去那家公司强行运回了三车货，并打伤了公司的员工。我因此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我女朋友的母亲花了5000块钱将我取保候审。出来后，她母亲恶狠很地质问我，为什么要去抢劫。我解释是“要钱，不是去抢”。

　　这次后，她母亲对我印象更坏了。那天，我特别失落，在和她大吵一顿后，我们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

　　就在我心情坏到极点的时候，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她想让我帮着找份工作，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接着，我邀请一个朋友和我们一起出去喝酒。

　　当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以后发生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几天后，她打电话通知我：“你朋友拿了我5千块钱和手机，你也有责任，如果不把手机拿回来就告你强奸，我给你三天时间。” 我在电话中对她火冒三丈，告诉她愿意怎样就怎样。

　　三天后，我被公安机关以强奸罪逮捕。不久，我被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8年，送往鞍山监狱服刑。

　　逃亡路上 噩梦连连

　　2000年11月，我到监狱服刑一年多，我们的“组长”（犯人的头）总找我碴。有一次，他居然用脚踩扁了我的饭盒，我气愤不过，和他打成一团。

　　当天晚上，同寝室的犯人偷偷告诉我：“你这么和‘组长’打架，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除非你跑，但是你跑又跑不出去。”当时我情绪非常激动，信誓旦旦地说：“我用三天时间，肯定能跑出去，我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那天晚上，我开始着手策划脱逃。第一天研究地形，第二天研究逃跑路线，第三天逃跑。那时，我们监区在鞍山市郊外劳动——挖沟，地点是在一个住宅楼附近。我发现居民住宅楼是一个最好的躲藏地点。那天下午，我对监狱的警察说，我到附近去取劳动工具。在路上，我趁着警察不注意钻进了住宅楼，匆忙地脱掉狱服。在居民区换了一件运动服，我不敢打的，拦了一辆人力车直奔鞍山车站。当时，我想我在监狱呆的太郁闷了，我一定要逃出去。到鞍山车站后，我坐汽车到沈阳，准备到亲戚家躲避。

　　在高速路上，上来了一个武警，拿着冲锋抢。我知道是监狱派来的武警在抓我。但是，这个武警不认识我。我倚在别人的肩上装睡觉。武警看我，我大胆地问他看我干什么。武警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在抓逃犯”就走了。我吓出了一身汗！

　　在沈阳火车站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应该去哪？最后稀里糊涂上了一列火车。下了车，才知道已经到了山东青岛。这时，我的手里只有10多块钱了，晚上只得住在桥洞里。就这样风餐露宿不知多少天，直到在一家饭店找到做小工的活。我非常吃苦，不多说话，什么脏累活都干。我挣了些钱后，办了一个假身份证，发完第一月工资就辞职了，换了一个新工作。

　　后来，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国家一级厨师，我给他做徒弟。后来又通过师傅认识了两个师兄弟。

　　为了谋生，在逃亡的3年时间里，我换了8份工作。第7份工作是在一家比较大的酒店做厨师，一个月一千多块钱。

　　2003年年初，我承包了一个装修的活，手下有9个工人。算是吧。干装修，我一个月能挣7000多块钱。但是，我整天提心吊胆的。夜里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警察抓住，被判了重刑。我特别想我母亲，可是我不敢去看她。

　　无颜面对 挚爱女友

　　我不想谈朋友，因为在感情上我曾经受到过伤害。可是，我的师兄非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她是一个在中专做教师的女孩。第一次，我们在茶楼里见面，我说，我文化层次没你高。当时，我穿着讲究，戴着一个金表，很靓，也很帅气。这个女孩很朴素，正是我心仪的那种。我们一见钟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喜欢上我。认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做你女朋友怎样？”她特别清纯，看人的时候特别天真。我们相爱了。她父母是搞海上养殖的，很有钱。她常开着自己的车带我出去玩。

　　在青岛，我认识了很多朋友。通过打工，我挣了很多钱，可是我不敢给家里寄，就经常请朋友出去喝酒、蹦迪，都是我消费。他们都说我够朋友，讲义气。有钱可以通天。但是逃犯这个名我受不了。她很关心我，每次出去给我买鞋、买衣服。我从小没得到过家庭的温暖。她对我的关心，让我特别难受。我每次出来，都不高兴。

　　她说，无论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和我说，我能理解你。

　　可是，我是脱逃犯，我是强奸犯，她能理解我吗？我不敢坦白我的过去，我希望在她心中有个美好的印象。那个时候一有时间，我们就到度假村去旅游。

　　有一天，我问她，你喜欢我什么？她竟然说我诚实、可信，可以托付一生。我算什么东西，我是脱逃犯。我怎么配得上有这么好的女孩来爱我。如果有一天，我被抓了，回监服刑。我怎么对得起她。有一次，我差点对她说，“我是脱逃犯，不值得你爱”。我觉得自己是带着“面具”和她相爱。

　　2003年4月，我下定决心要和她分手。我还是约她在茶楼，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茶楼。那天，我告诉她我想走。她问我去哪儿。我说我想去一个我该回到的地方。她说你还回来吗？ 我说也许5年以后回来。

　　她哭了，骂我是一个对感情不负责的人。我说，现在我走，就是对你负责任，现在走，还可能在你心中留有一个美好的回忆吧。我是含泪从茶楼里跑出来的。

　　现在，她可能已经嫁人了吧。我曾想过给她写一封信，向她坦白我和她分手的原因。但是，我不想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我不会再和她联系了。

　　恐惧生活 漫无尽期

　　我在8号码头打工时与一个污水处理厂的领导相识。他觉得我的身份可疑。他常和我谈心，了解我过去的生活。询问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怎么来青岛的？为什么要离开大连？

　　他说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就要讲心里话。我只是委婉地说，我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

　　他告诫我说：“无论干什么，都要堂堂正正的，错了再改。无论你走到哪儿，有困难都可以找我。”2003年6月中旬，我在青岛的街上偶遇了在鞍山监狱服刑时的狱友巴某。我们在一起住了两天。他告诉我，从2002年12月开始，监狱换了一个新监狱长，鞍山监狱实行人性化管理，“吃、住、行”的条件有了很大的改观，“打、骂、体罚”的现象在监狱里已经完全杜绝了。

　　听了他的话，我心动了。逃亡的日子里，我经常看电视。我也看到过，近两年全国各地的监狱在犯人改造方面有了很大改进。社会的潮流总会向好的方面发展。现在国家提出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我觉得对犯人进行人性化管理是个发展方向。3年来，我生活得很压抑，我挣了很多钱，却不敢给家里寄；我找到了心爱的人却不敢去爱。我过够了。我听到警笛心就慌，看见警察腿就软。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在青岛，我有很多朋友，但是我和他们很少交流，我把自己藏得很深。我和他们几乎只是酒肉朋友，为了排解恐惧，我已经喝出了胃出血的病。

　　我知道脱逃肯定会被加刑。但是，刑期是有限的。我这样恐惧的生活是无限期的。3年时间，我挣了很多钱。可是都让我挥霍了，我请朋友去喝酒，到迪吧蹦迪，出入豪华宾馆。我活得太颓废，没意思，无意义。

　　满怀希望 回监服刑

　　在从青岛返回沈阳前一天，我请朋友们喝酒，说我要去趟东北，很久才能回来。他们好像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我又回到我以前打工的一家大饭店去和老板告别。老板是个40多岁的男人，经历很多，他很含蓄，没多说什么，只是给我讲他的经历。他以前在社会上总是打打杀杀的。后来，他厌倦了，成了家，有了事业，生活得很平静。他说，“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踏踏实实”。他说，我还年轻，如果肯干将来肯定会成就一番大事业。

　　因为回来得匆忙，没买到坐票，我从青岛一直站到了沈阳。触景生情，我想到了三年前，从沈阳来青岛时的情景。那时候，我25岁，还小，什么也不懂。

　　2003年8月2日，我到了鞍山。我打出租告诉司机到鞍山监狱。司机是个新手，把我拉到了鞍山市看守所。从鞍山市看守所打车到鞍山监狱需要40分钟，车费需要30块钱。好像命运不太希望我回监狱自首。但是，我想清楚了，我必须回监狱自首。这是我惟一的一条路。

　　我先到监狱门卫。我告诉那个看门的阿姨，我叫于柳顺，3年前在这里服刑，后来逃跑了。现在，我要回监狱自首，请你让我进去。那个阿姨，看着我不太相信。她打电话，找狱警高队长。几分钟后，高队长出来了。

　　“于柳顺，欢迎你回监改造。”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将我带到狱侦科。他马上打电话通知监狱长。梁监狱长在电话中说，“先安排于柳顺吃饭，把他招待好”。

　　按照规定，我被关了小号。在检察院没起诉、法院没开庭审理之前，我还要接受审查。但是，我觉得我生活得没有思想负担。我在监狱做了几次现身说法，讲述了我在外逃亡的生活。

　　无论法院怎么判决，我都认罪服法，认真改造。我受够了那种有家不能回、亲人不敢见，东躲西藏的日子。甚至想到将来如果有一天，母亲去世时都不能为她老人家送终，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在与于柳顺谈话的过程中，笔者惊诧于柳顺的平静和从容。28岁、中等身材的于柳顺，是一个很会表达自己思想的人，他的经历、他的忏悔、他的反思，都被他表述得很充分。

　　他的平静和从容是因为他的心灵找到了归属。

　　朝闻道夕死足已。于柳顺在他生命的某个阶段走了弯路。但是善于思考、良心尚存的他及时挽救了自己。堂堂正正的做人，踏踏实实的做事。希望于柳顺曾经罪恶的灵魂能在监狱的人性化改造中得到升华！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3年11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