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记者历经艰辛穷追猛挖20天 南丹矿难只揭开冰山一角
国务院调查组对广西南丹特大透水事故长期隐瞒不报的调查,目前已经取得阶段性进展。
从7月27日至今,作为新华社记者,我们直接参与这一事件的调查,亲身经历了事件从扑朔迷离到日渐明朗。20个难忘的日日夜夜,几多艰辛,几多坎坷。
7月27日中午,新华社广西分社负责人接到匿名电话举报:南丹县大厂矿区发生了严重透水事件,有200多人丧生。
这个消息引起了分社领导的高度重视,立即打电话向各方求证,得到的消息均是“没有此事”。
尽管如此,分社领导认为事关重大,仍决定派出由文字、摄影、音像、网络等部门共6人组成的小分队连夜赶往被举报的南丹大厂矿区调查。当晚11时,小分队连夜赶往离分社480公里以外的事故现场。
2001年7号台风裹云挟雨横扫着桂西北大地。顶着暴雨,三菱越野车在盘山险路上颠簸了5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在7月28日凌晨4时26分赶到广西南丹县龙泉矿冶总厂所属的拉甲坡矿。
矿长黎家西对着摄像机信誓旦旦
用脑袋担保没死人
紧张的采访随着天亮开始。
龙泉矿拉甲坡矿矿长黎家西30来岁,高瘦,讲话明显带壮语口音。他一脸的大惑不解:“到处都说我这里死了许多人,网上讲有好几百,真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啊?你们看看,这里像死过人的样子吗?”
放眼望去,拉甲矿看似平静。女人们站在门前刷牙,下班的矿工赤裸着黑污的身子低头快步走过,斗车向矿窿里隆隆开去,工房里有人撩起窗帘又放下……
龙泉矿总厂办公室副主任韦俊强出场。他对记者的发问很随意地摊开手:“没有呀,这里平静得很嘛!”黎家西补了一句:“水涨了两米多,哪里淹得死人?”
记者请黎家西和韦俊强到了窿口,他俩对着摄像机信誓旦旦:“这里一年多来没有死过任何一个人。我们可以用脑袋担保。”
独缺七月交班记录
记者又拍照片又记资料,黎矿长坐立不安
记者发现,一面墙上有张落款为7月22日的布告很是蹊跷:要求重新查验身份证,重新登记矿工名单。莫非里面藏有玄机?电视记者准备用摄像机拍摄时,布告竟被人撕碎。记者将残片又拼又贴,勉强拍了下来。
进入矿区,矿办公室负责人陈洪彪热情地递烟、送水,天一亮就送来热腾腾的早餐。他没有想到,我们会要求查看职工花名册。他更没想到,我们用摄像机把10多本花名册逐页录了下来。一位记者特别细心,他从隔壁办公室大堆废物中翻出一本本发黄发黑印着水迹的交班记录。数一数,从春节到6月30日的,一天不少。问那位韦俊强副主任为什么独缺7月份的,韦副主任又是哈哈一笑:下半年我们发现这个项目太繁琐,取消了。
记者又发现:二楼职工饭堂上记职工开饭的名单是旧的,也逐一拍了下来。
陈洪彪看着我们又是拍照片又是记资料,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到下午1时,办公室的材料被我们查了个底朝天。该记录的,记了;该拍照的,拍了;该录像的,录了。黎家西这会儿神色紧张,坐立不安,一个劲地上来敬烟、打哈哈。
外围调查发现疑窦
终于有人听说死了很多人
我们问了60多名矿工和家属,他们大都回答:“没有此事。”“我们刚来几天,什么都不知道。”一批批下班的矿工从我们面前走过,脚步匆匆,神情或紧张,或漠然,有的似有迟疑,欲言又止。
路边一溜儿小摊小店,我们一靠上去,人就走了。电话一概不通。
一个矿工紧张地告诉记者,他叫韦桂忠,宜州市三岔镇人。前几天确实听人说这里死了很多人,但是这两天说这话的人却不见了。
10时至12时,中新社记者、广西电视台记者、南宁晚报记者、八桂都市报记者及南国早报一名记者也陆续赶到矿区采访。
14时50分,远在铜坑矿的一位朋友说有重要信息。我们直奔铜坑,那朋友也听说死了很多人。
我们和以上几家新闻单位的记者赶到16公里以外的铜坑矿了解核实情况。一位矿工在家里告诉我们,他也听说死了很多人。我们感到情况复杂,和其他新闻单位记者一起到大厂矿区一家饭店碰头并商量对策。我们向大家提议,兵分几路,避开跟踪。
怀疑有人造谣陷害
总经理黎东明与政府人士说法惊人一致
7月31日,为了彻底调查清楚此事,分社派出由分社副社长带队的报道小分队再赴南丹。
此时,各方传言已引起了广西壮族自治区的高度重视,自治区调查组也在我们之后到达。
当晚10时15分,南丹县第一招待所二楼会议室里。
自治区经贸委和专程赶来核实情况的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有关负责同志还有地、县有关部门的领导端坐会议桌前。会上通报了国务院有关领导和自治区党委、政府负责人的指示。
调查组决定:立即传讯龙泉矿冶总厂有关人员,包括总经理黎东明、副总经理潘乃宏、韦家农和王国亮,以及括拉甲坡矿矿长黎家西、副矿长韦肯格、矿长助理苏锦和龙山矿矿长黎启乐、副矿长韦国任、黄振峰等20人,同时封存该总厂及所属部门的资料和银行账号。
南丹县公安局调集百余警力,从县城、车河镇、大厂镇三路出击。
记者随同前往龙泉矿冶总厂总部,经过与门卫一番交涉,总算让我们进了宽敞的大院。
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瘦小个子步出大门。这就是有近10亿元家身、富甲一方的黎东明。
2时33分,在公安局办公室,黎东明谈了一个多小时,总结起来的意思是:他身体不好,不管矿井的事。平时矿井死一两个人,根本不告诉他,就处理了。7月17日的事,矿长黎家西报告说矿井进水了,至今不知道有没有死人。互联网上的报道,厂里都下载让他看了。他不相信有这回事,是不是有人造谣害他。
黎东明的这些话,7月28日,记者采访拉甲坡矿矿长黎家西时,黎这样讲过;28日下午采访总厂办公室副主任韦俊强时,他也这样讲过;8月1日、2日、3日听政府一些有关人士汇报时,他们也如是说。
凌晨4时25分,南丹县公安局派出的三路人马汇报,要求控制的20人全部传到,无一遗漏。
当日仅十多人干活?
调查拉甲坡矿露出七大疑点
8月1日,我们再进拉甲坡矿。
与上次不同的是,一是自治区组成了阵容强大的工作组,制订了周密的调查方案,多路出击,务求突破。二是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派来了经验丰富的专家组。三是公安部门前一晚控制了有关人员,封存了有关资料。与同时到达的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开始对已经控制的拉甲坡矿的矿工和管理人员进行调查。
拉甲坡的调查主要是分头问话,这里,我们想重点介绍亲历的七大疑点:
一、10时25分,管生产的副矿长助理黎启能在介绍17日当班井下人数时,数字减少了许多。他说:正常的每班有30多人工作,17日凌晨那班,因为停产整顿,全部只有10多人干活。
二、黎启能介绍涨水情况时说的水位,比他们顶头上司、矿长黎家西前一天所讲的只涨了两米多提高了200%,他说,淹到斜井,体积约有(高)2.4米×(宽)2米×(长)40米。
三、听说调来的矿山救护队正在途中,调查组叫他们准备用具也要下井调查。有的矿负责人和一些曾来此地调查过的地、县、有关人员却反复强调,井下温度极高,平均有40至50摄氏度,去不得的,要被煮熟的。例子是去年有个工程师不听话,才下去一会儿,上来抢救不及就死了。
四、自治区经贸委主任冯祖华询问陈洪彪,要他拿出本矿所有员工名单时,陈只拿出两本管理人员花名册。冯祖华问他还有没有民工名册,陈洪彪先是说发回工头手里去了,接着说放在楼上。公安人员陪他去找,15分钟后他拿来一袋东西,正是前一天的那批民工名册。此刻,陈洪彪额上、脸上汗水亮晶晶的。
五、地、县矿山整顿部门有些人士表白:7月19日听说矿山出了事故,马上派人来调查,查明龙启辉、卢振、韦绍柏等6个矿工见涨水,都上来了,没有死人。调查的人不相信,又在矿井周围的山上埋伏了3个晚上,看他们趁夜搞什么名堂,也没有异常情况。他们已把调查情况向分管的副书记和副县长作了汇报。次日,记者找到了他们的调查汇报,这个汇报明确宣布:拉甲坡矿没有死人。
六、调查组让矿长助理苏锦拿来矿区地质图,苏拖了许久,总算拿来了。展开地图时,面对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专家,他手抖个不停。
七、12时12分,矿山救护队来到。记者在车上听救护队布置工作时,看到陈洪彪在车门前转来转去,伺机偷听。
初揭两矿72人遇难
遇难者家属分获5万到10万元赔偿金
8月2日,记者随同矿山救护队进入拉甲坡矿。晚上8时30分,矿山救护队从井下搜索回到窿口,他们悄悄地告诉记者,井下深处的工作面已全部被水淹没,确实发生了透水事件,但未见到尸体。
晚上8时40分,调查获得重大突破。随同事故外围调查组的记者了解到:拉甲坡矿大约有59人遇难,龙山矿有13人遇难,遇难者家属分别获得5万到10万元不等的赔偿金。与此同时,我们的电视记者也随公安部门到宜州市德胜镇找到并采访拍摄了4名遇难矿工的家属,连夜将录像带送往总社。
晚上10时40分,我们赶到自治区事故调查领导小组所在的河池市,并从事故调查领导小组主要领导处获悉,初步证实此次事故有72人遇难。
8月3日,我们通过各种途径独家采访了已被公安部门监控的拉甲坡矿矿长黎家西、龙山矿矿长黎启乐及安全科长苏乃康等有关事故责任人,并从他们手上得到遇难者的名单、住址和赔偿金额,从他们口中查明有76人失踪。
县主要领导隐瞒不报
真相虽已揭开,仍只是冰山一角
8月4日,国家经贸委主任李荣融率领的中央调查组在大厂矿区查看了拉甲坡矿矿窿后,点名要听取三方面的汇报:一是自治区事故调查领导小组领导的汇报;二是公安部门侦查取证的汇报;三是新华社记者调查采访的汇报。
8月2日至4日,我们在调查采访的途中,先后3次被挂粤G、桂M车牌的三菱越野、佳美轿车长时间跟踪,我们中途采访住地被盯梢。
8月5日,我们通过有关人员和事故调查领导小组采访调查,独家了解到“7·17”事故隐瞒不报一事涉及当地党政领导干部,系南丹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我们立即将这一情况向中央领导作了反映。
8月9日,由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局长张宝明为组长的国务院调查组抵达南丹,对事故进行全面调查。
这起事件的真相虽已揭开,但仍只是冰山一角。
据新华社南宁8月16日电上图:
矿工准备下井排水。8月15日,南丹特大透水事故调查取得阶段性进展,井下排水量由每天的1·8万立方米增加到4万立方米以上,其中拉甲坡矿和龙山矿的水位已降至负140米,接近出事地点。左图:
龙泉矿冶总厂总经理黎东明怀疑有人诬陷他。右图:
拉甲坡矿矿长黎家西接受采访时反问:“这里像死过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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