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2001年9月11日晚9点左右，美国遭遇恐怖分子袭击。12日凌晨1点40左右，我上新浪网看消息和评论，有关新闻后边的读者评论已经将近200页了。我随意翻了四五页，发现有80%左右的帖子在为恐怖袭击叫好。我有点吃惊，有些愤慨，很替中国人惭愧，就加了个帖子，大意是：全人类的命运最终是联系在一起的。居然有人为屠杀平民和无辜者欢呼，欢呼者究竟是什么心肝？我为同胞中有这种人而深感悲哀。
我的确悲哀。我觉得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简直丧失天良。如此高比例的人丧失天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呀！
次日早晨醒来，秋山在望，心境平和，我不禁又想了想这件事，不带道德色彩地想了想。其实，凭借少年起就熟悉且信奉毛泽东思想的背景，我很容易理解那些发动自杀式袭击的人。我本人在20岁前后就无数次幻想过与美帝苏修的战争，幻想过我在伟大的最后决战中的英雄壮举。那时候我是极左的插队知青，当着生产队长，每天的劳动艰辛琐碎，英雄想象是助我摆脱平凡和艰辛的鸦片。经过这些操练，我今天仍然能逼真地猜想那些劫机人的心态，我确信，他们心中一定充满了神圣感。
神圣感不是金钱可以买来的，这是需要理论的。十几个可以流畅地说英语，可以驾驶波音767的人，一定不是耳目闭塞的人，不是容易欺骗的人。什么样的理论可以驱动这些人视死如归，并且理直气壮地夺走成千上万平民的生命呢？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理论，一切尚在调查中。但我相信，这套理论一定要把美国描绘成恶魔。据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存在于世界各大宗教的普适规则，如果确实如此，如果劫机者的理论有宗教的深层支撑，他们就必须找到美国的可谴责之处，这些可谴责之处也必须是显而易见的，它应该是任何人换位想一想，设身处地感觉一下，便可以体会到的不公平不公正。那么，美国的政策，譬如中东政策，有如此严重的不公平和不公正吗？[
我来说两句]
我不熟悉国际事务，回答不上来。假如有这样的不公平，问题就严重了。美国如此强大，具有全球影响的传媒和先进武器都在其掌握之中，不肯忍气吞声的弱者还剩下什么办法呢？既然讲理无处讲，正面作战又必然失败，游击战就成为他们顺理成章的选择。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隐蔽自己，重创对手，把美国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攻击，这就是恐怖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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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袒护和纵容这类现象存在的政策是否公平公正，
我也不知道，要在中东实现和平，还需要多少鲜血和妇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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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国家为国际活动的主体，美国即使不讲理也不妨。霸道就霸道了，欺负人就欺负人了，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譬如对美洲几个小国的入侵，其中包括以推翻民选的左翼政府为目的的入侵，都显示了美国为所欲为的强大实力。但是这回冒出来的竟然不是国家，而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的民间组织，没有明确的地域，没有首都和总统府，就好像我们古老帝国中的土匪、造反者、流寇、山大王一样。在这种格局中，美国的强大实力就好像高射炮打蚊子一样不那么好使了。
如同国际经济事务中非政府性的跨国组织越来越重要一样，国际政治中的非国家性的活动主体也随着世贸大厦的倒塌而展现了自己的巨大破坏能力。这种强大的民间破坏力的出现，将深刻影响人类历史的走向。假如未来的国际关系格局中涌现出许多小型的民间暴力组织，投毒、爆炸、放火、传播瘟疫、颠覆列车，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目前的国际关系和国际政策就不得不发生变化。
超级大国防御的主要对象将不是导弹和坦克，而是不公平感和敌意。[
我来说两句]
按照中国古代兵家吴起的说法，国家安全的保障“在德不在险”。要让人家觉得公平，对你没有敌意，你才有更充分的安全。如何才能公平呢？在我这个中国老百姓看来，一是要设身处地考虑别人的感觉，二是要“以直报怨”，而不能“以牙还牙”。
考虑别人的感觉，就意味着在决策前增加一个新程序，一个替对手设身处地想一想的程序。美国国内事务的决策很高明地尊重了各方面的利益，各种利益集团都可以在国会中找到自己的代表，可以在传媒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国际决策中牵涉到的少数派的权利也能得到尊重吗？封锁古巴的政策延续了数十年，美国国会中有古巴平民的声音吗？封锁伊拉克也有十年了，有人替伊拉克平民说话吗？美国国会中似乎有强大的犹太人的声音，巴勒斯坦人的声音却不那么响亮。如果在关系到他们的决策中听不到受害一方的声音，不能替他们想一想，欺负了就欺负了，被欺负者该如何是好呢？既然美国的封锁可以损害伊拉克平民的健康和生命，阿拉伯社会的民间组织一旦有能力伤害美国平民的健康和生命，他们会觉得理亏和手软吗？
制裁伊拉克当然有道理，因为伊拉克首先入侵了科威特。但是制裁总有个度。一报还一报是一种度，一报还两报也是一种度。圣经中似乎提出过两种主张，一种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一种是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伸给他。比较起来，我更服膺孔子的主张，他主张
“以德报德”和“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无须解释了。所谓“直”，就是还他一个公平的报复，对换位置之后仍然觉得公平，不过度也不纵容。
不报复将养虎遗患，过度的报复则会引发对方新的不公平感，如此将导致冤冤相报，永无宁日。[
我来说两句]
在事实上，美国已经是当前国际秩序的主导者，美国主导的秩序被称为“仁慈的帝国”所主导的秩序。我本人并没有强烈感觉到这种秩序的不公平之处，但我相信，这种地方确实是存在的。我的许多同胞为美国遭到袭击而欢呼，我以为那是“一报还十报”式的疯狂和不公正，但我也可以理解他们记忆中的那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一”。毕竟是我们的大使馆而不是美国的大使馆被炸了；毕竟朝鲜和越南的两场战争是在我们的家门口而不是在美国的家门口打的；毕竟是我们被美国封锁了数十年，而不是我们封锁了美国数十年；当美国遏制中国的时候，中国发展的战略选择大受限制，中国老百姓也因此吃了苦头。当然，美国应该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但美国的利益并不等于中国的利益，也不等于全人类的利益。如果仁慈的帝国满心自负，以为自己代表了天道，代表了全人类，听不到反对的声音，就有可能变成邪恶的帝国。中国古代的皇帝们一次又一次地展示过这种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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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此情此景，习惯于“老子天下第一”的美国政府是不会检讨的，
但美国人的确是应该好好反思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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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制度是很善于学习的制度。遭受如此惨重的损失之后，美国人一定会学到新的经验。如果美国人的公平感和民主感因此可以扩展到国际关系领域，美国主张的自由秩序从此包括了尊重国际上的弱者和少数派权利的内容，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建立这样的秩序，对美国自身也是有利的。
既然平民对平民的自杀性袭击是防不胜防的，不公平的感觉本身便成为最大的危险。最合算的办法应该是消灭这种感觉，而不是防范这种感觉引发的袭击。即使这种袭击真能防范，其代价之大，也一定超过了还对方一个公平。
我知道，在我写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赋予了恐怖活动一些积极意义。这与我开头表达的厌恶是自相矛盾的。我无力克服这种矛盾，恐怕人类历史的演化就是如此自相矛盾。[
我来说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