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前，中国文坛一位著名的浪漫主义作家去世了。

　　生前以《北极风景画》、《塔里的女人》、《无名书》等作品畅销海内，享有几代读者的无名氏（卜乃夫）于2002年10月11日清晨病逝于台北，享年86岁。

　　三个多月后的今天，这位老作家却遭年轻的夫人出书“鞭尸”。

　　曾几何时，无名氏与马福美这对才子佳人老夫少妻的浪漫故事，为多少读者津津乐道；而今天，人们方知裂痕早现，浪漫已成泡影。本刊闻悉台湾《时报周刊》刊登有关长篇报道后，即采访了大陆熟识无名氏的有关专家，听他们说说对这个新闻的种种感慨。

　　复旦大学著名学者陈思和说：现在的问题是一个很好的作家生死都没人关心，出了这种私生活的纠纷传媒才去关注他

　　撰稿／钱亦蕉（记者）

　　无名氏的死讯让我吃惊，在记者印象里他是那样一个精力充沛、谈笑风生、永远不会老的人物。更叫人目瞪口呆的是他那小他四十岁的妻子，竟然在其死后出版了《单独的新娘》这样一本书，尽其所能揭死者之短，真乃奇观。无名氏生前在上海曾和记者有过电话联系，因不巧而没能见面。

　　在大陆对无名氏的作品研究得比较多的是现代文学专家、学者陈思和先生，而且他们的私交也不错，日前陈先生与记者谈起了无名氏。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无名氏的？

　　陈思和：1996年，我第一次去台湾，碰到了无名氏。在此之前，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我就已经读过他在大陆出版的大部分作品，1988年在香港我买了他在香港新闻天地出版的《无名书》全部，而且还在我的专著《新文学整体观》中关于浪漫主义的一章中写到过无名氏，我觉得他的作品虽然有一点矫揉造作，但总体来说这个作家还是很了不起的。1996年，我和无名氏一起参加《中央日报》举办的“百年中国文学研讨会”，他作了一个关于“抗战文学”的报告，非常长。后来中午吃自助餐的时候，他正好排在我的前面，我就跟他聊了起来。他很高兴，就约我另外找了家饭店一起吃饭，那天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了两、三个小时。他谈了台湾社会的很多弊病，尤其大反台独，说大陆改革开放好，那时台湾的李登辉政权已经减少了他的津贴，他的处境有些潦倒了。后来我每年去台湾，都会去看他，他成了我关系不错的朋友。

　　记者：在交往的过程中，无名氏给你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陈思和：他80多岁了，但精力极其旺盛，为人热情，每次打电话来一说至少半个小时，而且声如洪钟，有时我得把电话听筒稍微拿开一点，免得太响震了耳朵。他讲享乐，自命风流倜傥，有一点浪漫主义，通俗一点说法“蛮花俏的”。我记得有一次他穿了一套雪白挺刮的西装，显得非常年轻。他很有才气，但也有庸俗的地方，比如他对女性的态度，在他的小说中有很多对女性的辱骂我都受不了，还有对现实中知识分子的世俗生活的贬斥。后来只要我去台湾或他到上海，我们都会见面。我那时候在写文学史，对他和他的作品很感兴趣，1998年我把他的作品又看了一遍，觉得他是我提出的“潜在写作”的一个很典型的案例，所以写了《试论〈无名书〉》一文。这一段时间他一直想回大陆，还要在上海出书，把书改编成电影等等。他的死，我真的没想到，很突然。大概去年年中我们还通过电话，后来有一两个月没联系，就听说他去世了。我帮出版社策划一套有关“潜在写作”的书，他的著作我都给他编好了，就等着出版，现在他突然去世，也不知还能否出版。

　　记者：无名氏生前和你谈起过他的婚姻生活吗？

　　陈思和：无名氏离开大陆以后，就认识了他后来的太太马福美，当时这个小姑娘很崇拜他，主动追求他，后来他们结婚了，住在台湾的淡水。可能是老夫少妻的关系，总会有些问题，前几年他们的关系就不太好了。关于他的私人生活我没有去关心，按无名氏的说法，他的太太是个很能干、很厉害的女人，把他的钱都折腾完了，无名氏最后就一无所有。为了摆脱马福美，他要求离婚，但她不肯，无名氏就策划“逃婚”。无名氏告诉我，他在半年时间里把自己的东西装了许多个箱子慢慢慢慢转运出去，神出鬼没的，他太太居然也不知道，他后来就住到朋友家里去了。

　　记者：一般作家的亲属都会为死者讳，你怎么看无名氏的妻子马福美在他死后出书辱骂贬斥他？

　　陈思和：他们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很不好了，无名氏跟我说起过，他太太后来也同意离婚了，就是还要谈一下条件，没想到他先走了。出书的事也可以看出无名氏的太太的确非常厉害，不过这个事情究竟如何我也不是非常了解。现在的问题就是一个很好的作家生死都没人关心，出了这种私生活的纠纷传媒才去关注他。

　　记者：据说马福美还公开了无名氏和其他女人的情话录音。

　　陈思和：卜乃夫和很多女人交往与我们一般说的情人不同，大多都是浪漫色彩的精神恋爱，他跟我说起过有一次和一个女孩共处一室说了一夜的话，都是谈艺术什么的，不像现在的人的想象力，好像男女在一起只能做一件事。最早的时候，他爱上一个韩国姑娘，是韩国流亡政府里的官员的女儿，但因为韩国女性拘泥于不嫁外国人的习俗而没成，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后来，他追求过赵无极的妹妹赵无华，赵无极去法国时把房子都留给了他，但后来赵无华去世了，对他的打击也非常大，他在《海艳》里写的就是赵无华。解放后，他与一个刘姓的工人结婚，这次婚姻并不长久，他们离婚了，后来无名氏从台湾回大陆还去看过她。再后来就是和马福美。实际上他浪漫了一生，真正的婚姻也不是很持久、很幸福。三四十年代的时候他是畅销书作家，当时有很多女孩崇拜他，后来他的书在香港出版，又吸引了不少女性，相信他到老也还会有女朋友，不过对于80多岁的无名氏来说，也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他在上海出过的两本书，一本叫《谈情》，一本叫《说爱》，全是写给各个女友的信，他还保留着50多年前的情书！这说明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非常典型的浪漫主义作家，这种人在现在已经很少了。

　　记者：无名氏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该有怎样的地位？

　　陈思和：无名氏在40年代是一个畅销书作家，抗战结束后，他完全拒绝了这个社会，在杭州隐居起来，他计划要写一本巨作《无名书》，发誓要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追求道路用文学和哲学等各种形式来表达。他准备要写7卷，后来完成了6卷，用一个人的精神追求来反映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第一部是写革命与对革命的失望，第二部写爱情，主人公临结婚前看破爱情；第三部写堕落，在上海声色犬马，但最后还是看破了，脱离了这种犯罪境地；第四部写宗教，第五部写主人公去华山养病，写人和大自然的融合，悟道了；第六部写主人公回到杭州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宏大的计划在中国现代作家当中几乎没有，而且最终能够完成更不容易。1947年他写了第一卷，即《野兽、野兽、野兽》，1948年完成了第二卷《海艳》，1949年写了第三卷《金色的蛇夜》的上半部分，上海就解放了，之后他不能再公开发表作品。解放后他没有参加工作，靠他在香港的哥哥卜少夫寄钱生活，但他还在杭州坚持创作，直到1960年完成，他的整个精神状态还停留在40年代，整个作品200多万字，没有因为政治原因而中断，书中几乎看不出那个时代的痕迹。这种情况在国内绝无仅有。他把稿子藏在煤球炉旁边，如有人查问就说是旧稿生炉子用的，就这样他的这些稿子竟然也保留了下来。他也算比较幸运，直到“文革”才因受牵连而进了监狱，他的手稿被没收，但也没有遭破坏，后来他出狱时稿子原封不动还给了他。文革后，无名氏让自己的一些崇拜者帮他把这部200多万字的稿子分头手抄，再从全国各地寄往香港，大概有几千封信吧，他哥哥就把这些稿子集合起来帮他出版了《无名书》。

　　从定位来说，无名氏是一个浪漫主义作家，对整个世界是恐惧的，所以他要把自己的理想放到异国情调或荒山野岭当中去。他在现代文学史上应该有一定地位，他的《无名书》让人想起的是歌德创作的《浮士德》，这种永无止境的追求精神在中国作品中并不多见，他的创作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当中是值得赞赏的。但他的作品语言过于繁复华丽，狂轰滥炸式，狂放文体给作品本身带来某些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