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娼现场

　　本刊记者 王甘霖

　　【提要】两名警察在按摩房接受按摩，没想到遭遇同行抓卖淫嫖娼，于是开始了清白之争。

　　当两名被认定“嫖娼”的警察被开除公职、开除党籍，感到绝望的时候，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认定：顺庆公安分局违反行政处罚程序，并撤销了该行政处罚决定。

　　去按摩房遭遇警察抓嫖娼

　　贾懿鑫是南充市嘉陵区公安分局大通派出所的副教导员，何斌是该所的警察。据他们称：

　　2002年6月20日晚20点左右，贾懿鑫、何斌以及该所驾驶员何钦（该所临时工）开车办完公事后正准备回家。何钦提出：我们连续熬了三个夜晚办案，白天也没有休息好。我身上还有35元钱，请你们二位去做保健按摩（注：当地保健按摩每一小时为一次，每人每次收费15元）。贾懿鑫和何斌心想，自己身为警务人员，去做异性按摩，是违纪的，再加之何斌还穿着警服，就婉言谢绝了。何钦又说，我有个朋友在顺庆区（嘉陵区和顺庆区仅一江之隔）那边开美容美发院，绝对是正规的。再者，平时你俩对我的关照不少，就给我一个面子吧。

　　在何钦的再三邀请下，贾懿鑫、何斌终于同意了。三人驱车来到顺庆区西河宾馆一楼“不夜天”美容美发院，由于何钦身上只有35元钱，又主动提出花30元钱“请客”，所以他便坐在保健院的大厅等候，让贾懿鑫、何斌上二楼去做保健按摩。何钦说，贾懿鑫、何斌上楼“最多7至8分钟时间，两个便衣警察就进来了”。

　　这两个便衣警察是南充市顺庆区公安分局巡警大队机动中队的莫启盛、宗。

　　据贾懿鑫说，他刚做了几分钟的保健按摩，莫启盛（贾后来才知道他叫莫启盛）就站在他的按摩间门口（按摩间的小门没有关闭）叫道：“站起来，我是警察。”随后，就搜走了他身上警官证、手机和230元现金。

　　何斌向《法律与生活》半月刊记者说，他躺在按摩床上，服务人员正在给他作头部按摩，宗（何也后来才知道他叫宗）就站在他的按摩间门口说：“起来，我是公安局的”，并同样搜走了他的警官证。

　　贾懿鑫、何斌心里非常明白，自己身为警察，到这里来做异性按摩，是违反规定的。于是便求情道：“大家都是内部兄弟，作保健，只能算是违规，用不着去公安局。” 莫启盛、宗则回答：“虽然是内部的事，但你们必须到我们局里去一趟，否则我们就叫市公安局的督察来处理，到时麻烦就大了。”

　　当贾懿鑫、何斌正在向莫启盛、宗求情时，两名服务小姐不知去向。最后，贾懿鑫、何斌被带到了顺庆公安分局巡警大队。

　　然而，巡警莫启盛、宗在“抓获经过”中却是这样陈述的：“有群众向我队反映，‘不夜天’美容美发院内有人在搞卖淫嫖娼活动，我们立即到‘不夜天’进行盘查。发现二楼最里边的两间按摩间有响动，我们立即打开按摩间的门，发现最里面的按摩间内有一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坐在按摩床上，一名穿制服的年轻警察站在旁边正在穿衣服，神情慌张；与其相邻的按摩间内，两名赤身裸体的男女正在进行性行为，我们立即将四人带回办公室进一步审查。”

　　认定嫖娼被罚款

　　贾懿鑫、何斌被带到顺庆公安分局巡警大队以后。巡警大队对他们两人做了询问笔录，贾懿鑫、何斌还各自向“巡警大队领导”写了一份检讨。

　　在对贾懿鑫的“询问笔录”的被询问人栏上载明，“贾懿鑫，男，35岁，汉族，家住嘉陵区三会乡1村5组，干部。”在贾懿鑫“询问笔录”中 ，他“承认”与“不夜天”的老板谈好了价格，以每人130元（其中三陪小姐得100元，店老板得30元），与三陪小姐发生了两性关系。正在发生性关系时，被巡警现场抓获。

　　在对何斌的“询问笔录”中，何斌同样承认，他和贾懿鑫都付了130元，与三陪小姐发生了两性关系。刚做完，还没有来得及穿衣服，就被巡警抓获。何斌还承认，他与三陪小姐发生两性关系时，应小姐的要求，还戴了避孕套。

　　通过顺庆公安分局巡警大队对贾懿鑫、何斌的“询问笔录”来看，他们确实对自己的嫖娼行为供认不讳。但贾懿鑫、何斌接受《法律与生活》半月刊记者采访时却说，他们的笔录是在受顺庆公安分局巡警大队领导的胁迫、诱骗之下形成的，并不是他们真实意思的表示。

　　贾懿鑫、何斌向《法律与生活》半月刊记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与小姐发生性关系，更没有付130元钱。他们回忆，被带到巡警大队以后，巡警莫启盛（一个人）在外边一间屋给贾懿鑫做笔录，巡警蒲军略（一个人）在里边一间屋给何斌做笔录，中间隔着一扇门。莫启盛、蒲军略做笔录的方法不是一边询问一边记录，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写好以后，再让双方签字。

　　贾懿鑫说，莫启盛在一个人“制造”笔录的时候，贾懿鑫就向他求情：“我知道今天去做异性保健按摩是错了，希望你高抬贵手。”正在这时，顺庆分局机动中队的中队长赵奎走了进来，叫莫启盛写材料时简单些，最好不要把本人单位写在材料上。所以在贾懿鑫的询问笔录上出现了“嘉陵区三会乡1村5组”这个假地址。莫启盛写完笔录让贾懿鑫签字，贾说：“字我就不签了，你们想怎么处理就直说。” 莫启盛说：“钱（即罚款）肯定要给，字也必须签。”为此，双方发生了争吵。

　　何斌说，当他发现在笔录上写有他给了130元钱嫖娼的情况后，大声与蒲军略发生了争吵：“你搞错了，我做正规保健，根本没有给谁小费。你既然这样写，材料我也不看了，字我也不签。”

　　当他们为笔录签字之事僵持了半个小时以后，顺庆分局巡警大队的副大队长罗伟等人走进屋内，罗伟说：“大家都是内部兄弟，我们绝对给你们保密。”赵奎又接着说：“我保证在一月以后，你们到我这里来拿原始材料。”他俩认为笔录不是事实，还是不同意签字。双方又僵持了很长时间后，顺庆公安分局林新民来到了办公室，他一只手在何斌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对他们说：“我是副局长，分管巡警大队，大家都是内部兄弟，不管你们两位是做正规保健，还是干其他违法乱纪的事，说穿了就是给点钱了事。但材料上必须签字，我以一个副局长的名义保证，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绝对给你们保密。你们把字签了以后，我们才能收罚款。”

　　就贾懿鑫、何斌的以上陈述，《法律与生活》半月刊记者曾经于2003年7月24日到顺庆公安分局核实相关情况，林新民副局长以“要经南充市公安局政治部批准，才能介绍情况”为由，拒绝了记者的采访。当记者问他在2002年6月21日凌晨是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说过那段话时，林副局长矢口否认，并声称，他是6月21日早晨上班时才知道头天晚上发生的事。

　　贾懿鑫、何斌说，由于他们惧怕做异性保健按摩的事张扬出去，受到单位的处分，所以还是在“询问笔录”上签了字，并在一张空白的告知笔录上签了字。

　　最后，在巡警的陪同下，他们各自在朋友处借了4000元交给了办案人员，才得以脱身。走前，又给“巡警大队的领导”写了一分“检讨书”。

　　2002年7月5日，顺庆区公安局作出《治安管理处罚裁决书》。认定贾懿鑫于6月20日晚在“不夜天”美容美发院付钱130元，与杨燕发生性关系时，被巡警现场查获；同样认定何斌付钱130元与杜娟发生了性关系。顺庆公安分局对贾懿鑫、何斌分别作出了“警告并处罚款4000元”的行政处罚。

　　当日，贾懿鑫、何斌即被嘉陵区公安分局“双规”。这时，他们才知道顺庆公安分局已经对他们的“嫖娼事实”进行了认定。

　　7月11日，嘉陵纪委作出决定，给予贾懿鑫开除党籍的处分。同日，经嘉陵区人民政府批准，嘉陵区监察局作出了给予贾懿鑫、何斌行政开除的处分。

　　7月23日，贾懿鑫、何斌分别得到4000元罚没收据的复印件。

　　卖淫女无故“蒸发”

　　贾懿鑫、何斌不服顺庆区公安分局的治安处罚，向南充市公安局提出复议申请。申请的理由是：他们没有实施嫖娼，当晚只是在做正规的保健，顺庆公安分局的民警未听取申请人的陈述和申辩，办案过程中，顺庆公安分局有威逼诱供行为。南充市公安局则认为贾懿鑫、何斌嫖娼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顺庆公安分局“依据正确、程序合法、处理恰当”。2002年8月20日，南充市公安局作出复议决定，维持了顺庆公安分局的决定。

　　贾懿鑫、何斌还是不服南充市公安局的复议决定，决定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贾懿鑫、何斌的律师在调查此案时，首先详细阅读了巡警大队对卖淫女杨燕、杜娟所做的“询问笔录”。

　　对杨燕的“询问笔录”上载明：“杨燕，女，18岁，汉族，小学文化，家住南充市营山县绿水镇文素乡5村7组。”在这份笔录中，杨燕称她是“‘不夜天’老板打电话从‘金利美容美发院’叫来的”，并与穿黑衣服的男子（即贾懿鑫）发生了性关系。在笔录中，杨燕还交待，她父亲名叫杨发玉，母亲名叫李群芳，都在家务农。

　　律师到“不夜天”和“金利”美容美发院去调查，两地的老板和员工均否认他们那里有“杨燕”这么一个人。这使律师对“杨燕”的身份感到怀疑。

　　对杜娟的“询问笔录”上载明：“杜娟，女，17岁，汉族，初中文化，家住南充市嘉陵区渠水镇5村7社。”杜娟声称，她与穿警服的人（即何斌）发生性关系时，还戴了避孕套，5分钟后，各自正在穿衣服，被警察查获。

　　针对两份“询问笔录”存在的种种疑点，律师决定实地到营山县和嘉陵区“杨燕”与“杜娟”的老家调查。

　　经调查，在营山县根本没有一个“文素乡”，只有一个“文殊乡”。在文殊乡5村范围内没有杨燕其人，也没有“其父母”杨发玉、李群芳。营山县公安局绿水派出所和该村民委员会还专门出具了证明。当律师到嘉陵区渠水镇去调查时，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在“嘉陵区渠水镇5村7社”照常没有杜娟其人，当地村委会同样出具了证明。

　　2002年8月30日，贾懿鑫、何斌正式向南充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请求法院依法撤销顺庆公安分局对他们的治安处罚决定。9月25日，南充中院不公开开庭审理了此案。

　　贾懿鑫、何斌到底是在做保健按摩还是嫖娼被巡警抓了现行，他们的笔录到底是自己真实意思的表示还是由于巡警的威逼诱供，是本案争议的焦点。

　　被告顺庆公安分局提供了他们对贾懿鑫、何斌的“询问笔录”、检讨以及对杨燕、杜娟的“询问笔录”，同时还出具了办案人员莫启盛、宗的“抓获经过”。

　　原告委托的诉讼代理人王学辉教授和夏华平律师对被告此次执法提出了六大质疑。

　　一、没有任何物证。既然是现场抓获，那么请出示避孕套、内裤、卫生纸、分泌物、130元钱等现场物证，并对分泌物作出鉴定。

　　二、我们怀疑杨燕、杜娟的询问笔录是办案民警伪造的，因为原告根本没有和所谓的“杨燕“、”杜娟”发生性行为。否则，就请她们出庭作证。

　　三、6月21日凌晨，顺庆公安分局的巡警虽然叫原告在“告知笔录”上签了名，但内容全是办案人员在事后填写的。这就违反了《行政处罚法》第31条、41条的规定，其行政处罚不能成立。

　　四、顺庆公安分局当时收“罚款”，连白条都不给出一张。收罚款应当是先裁定后缴纳，而顺庆公安分局适用的是先缴纳后裁定。

　　五、6月20晚发生的事，7月5日才裁定，违反了《行政处罚法》第37条“行政机关应当在7日内及时作出处理决定”的规定。

　　六、以顺庆公安分局的说法，如果嫖娼成立，那么“不夜天”美容美发院老板容留、介绍妇女卖淫的罪名就成立，应该受到刑事处罚，但其没有被处罚。那么，顺庆公安分局办案的警察就违反了《刑法》第399条的规定。这是情节较为严重的“枉法”行为，办案警察应当被判处5年以上有期徒刑。

　　以上质疑，被告顺庆公安分局均以“一些理由”予以答复。

　　但南充中院审理时认为，被告虽然没有提供杨燕、杜娟的身份证明，但她们“客观存在于案发过程的时空内，是真实的”。

　　赢了官司依然没有恢复公职

　　南充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顺庆区公安分局对贾懿鑫、何斌的治安处罚决定程序合法、事实清楚。贾懿鑫、何斌以支付金钱为前提，与卖淫女发生性关系，其基本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2002年10月24日，南充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一审判决，维持了顺庆公安分局的治安处罚决定，驳回了贾懿鑫、何斌的诉讼请求。

　　2002年11月4日，贾懿鑫、何斌以南充中院的判决“认定事实不清、适用法律错误”、顺庆公安分局“办案程序严重违法”为由，向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了上诉。请求四川省高院撤销顺庆公安分局的治安处罚决定、撤销南充中院的判决。

　　四川省高院立案以后，依法组成合议庭进行了审理。

　　省高院经审理认为，顺庆公安分局在调查终结前制作行政处罚告知笔录，履行对贾懿鑫、何斌的告知义务，不仅有违行政执法程序的常理，而且该笔录在违法事实的认定、理由及交代权利等部分均存在明显的涂改痕迹，证明顺庆公安分局没有依法履行其告知义务。

　　再者，省高院认为，4000元罚款的行政处罚，依法不得适用简易程序，不能当场收缴。顺庆公安分局在行政处罚决定作出前既未出具任何收据先行收取罚款，又在行政处罚决定送达当事人前将该款以罚款的名义上缴，说明顺庆公安分局确实存在先执行，后决定的情形，违反行政处罚程序。

　　2003年3月26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撤销南充中院的判决，撤销顺庆公安分局对贾懿鑫、何斌的行政处罚决定。

　　贾懿鑫、何斌告诉《法律与生活》半月刊记者，省高院的判决确实挽救了他俩的生命，因为他们曾经想到过自杀。

　　贾懿鑫、何斌因“嫖娼”被顺庆公安分局处罚以后，有媒体称他们是“害群之马”。当他们行使法律赋予自己的权利，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的时候，又有报道称他们是“反咬一口”。这些报道在当地社会各界广为流传，使贾懿鑫、何斌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省高院的判决下达后，贾懿鑫、何斌的公职并没有得到恢复。据悉，他俩数十次地找到嘉陵区纪委和监察局，得到的回答是还要等南充市纪委的答复。嘉陵区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李康在接受《法律与生活》半月刊记者电话采访时说，“关于是否恢复贾懿鑫党籍以及他与何斌的公职问题，南充市有关部门还在研究。”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省高院的判决生效至今，顺庆公安分局也没有退还贾懿鑫、何斌的罚款。

　　顺庆公安分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层干部对《法律与生活》半月刊记者说，至今没有恢复贾懿鑫、何斌的党籍和公职最根本的原因是，有人认为，省高院的判决只是认定顺庆公安分局的执法程序违法，而撤销了处罚决定，但对实体方面，对他俩的嫖娼行为，省高院的判决并未否定。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3年8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