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 “国人最强IP”，《西游记》若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
一部浪漫主义的神魔小说，一段克服千难万险的超朝圣之路，一队人设各异的师徒白马……华语世界里，没有一个故事拥有像西游一样强大悠长的生命力。
就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千变万化，不可捉摸，一生万物。
小北曾被 明末董说所著的《西游补》震撼到。
这部三百多年前的小说，从《西游记》的“三调芭蕉扇”后写起，孙悟空在古今不同世界的副本中穿越，想象瑰丽多姿， 集意识流、梦中梦、无限流、超现实主义等“时髦”元素于一体。
战无不胜的孙悟空，内心恐惧和犹疑的一面被无限放大，这也是在无限嵌套梦境的“黑暗森林”中不断与自我周旋的故事。
影视剧改编作品中，除了最家喻户晓的86版《西游记》， 当年被吐槽“粗制滥造”和“鬼畜”的《西游记后传》近期也被屡屡提及。
虽然制作简陋，但 其对西天取经结束后神界“心魔失控”的大胆想象，越品越有味道。
这几年“西游”宇宙扩张速度并未停止脚步，据新闻报道，截至 2017年初，全世界范围内至少拍摄了100部与《西游记》相关的影视剧；最近五年间又至少立项24部“孙悟空”电影。
为啥总“薅”《西游记》的羊毛？
完整且开放的世界观为后世作品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 个性鲜明的人物和张力十足的人物关系成为“西游宇宙”言说不断的素材， 丰富的隐喻和复杂的内涵让五百年来的读者不断产生全新的理解和共鸣。
尤其是2015年国漫《大圣归来》的巨大成功，孙悟空重新以一个自由强力正义的反抗英雄气冲霄汉而来，又加入时下 最流行的“美强惨”元素后，没有人不被他的魅力折服。
确实，能够长久流行的经典文本，如同一座难以一眼窥知全貌的宝藏矿山，本身具有强大的能够被“再解读”“再生产”能力。
就不说周星驰《大话西游》这一“颠覆经典后自成经典”的系列了。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部西游，有人从中看到克服心魔的过程，有人从中感受到反抗命运的精神，有人研究其中的团队配合和团队精神 。
有人则找到了妖怪们“疼媳妇儿”、“发财暴富”的新萌点：
小北特别想分享路内在《追随她的旅程》中对《西游记》的解读：
《西游记》不啻为一个 寻找题材的好故事。 四个有缺陷的人，结伴去寻找完美，当他们找到之后，世界因此改变。《西游记》的奥妙在于，在此寻找的过程中，乃至到达天路之终，作者从未试图改变这四个人的人生观。
他们就这样带着缺陷成为圣徒。
我们能无数次跟《西游记》共情，或许就是因为它是关于一段旅途的故事， 而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漫漫长途呢？
看了这么多后世的改编、演绎和解读，大家有没有想过， 西方人眼中的《西游记》是什么样的呢？
要知道，虽然《西游记》在日韩、欧美也被多次借鉴和翻牌，但始终没有成为像漫威英雄、精灵宝可梦、哈利·波特这样席卷全球的“大IP”。
除了根本性的商业因素，外国人又是如何理解《西游记》的价值观的？《西游记》在世界文学史的谱系当中，该作何解读呢？
今天小北想给大家推荐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大卫·达姆罗什在《如何阅读世界文学》中对《西游记》的讲解， 相信也能让大家对这个经典的中国故事产生新的认识。
01
增加的宗教和政治纬度
玄奘把朝圣之旅与冒险故事进行引人入胜的混合，启迪了众多文学上与宗教上的后继者，而且将近一千年之后，他的故事成为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的蓝本。
这部鸿篇巨著于1592年匿名出版，通常被归于一位明朝的小官吏吴承恩名下。
在吴承恩的叙述中，玄奘法师（一般被尊称为“唐三藏”，该名字所指涉的乃是其带回故土的佛教圣典之经、律、论三藏）在四个被天马行空想象出来的徒弟陪伴下踏上征程。
四人皆由观音菩萨派遣：一个变身的河怪，一只人形的猪，一匹由龙幻化而成的马，以及最重要的，一只喋喋不休、无法无天、名叫孙悟空的猴子。
孙悟空是神猴哈努曼的佛教化身，在梵文史诗《罗摩衍那》里占据显要地位。
他们一起组成了“西天取经团”，在最终抵达印度，从如来佛祖处取得无上真经以前，在一百个章回的叙述过程中，克服了从野兽猛禽、嗜血强盗到妖魔鬼怪的九九八十一难的严酷考验。
吴承恩用彻底的艺术自由拓展他的故事。除了采用会讲话的动物，以及大幅扩充该故事的奇幻元素之外， 他还改编调整了故事的宗教和政治的维度。
历史上的玄奘是一位鲜为人知、自行其是的朝圣僧人，他违反朝廷出国禁令，擅自只身远赴印度， 吴承恩却在他身上加入了儒家思想。
他把唐三藏塑造为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仆从，皇帝委托他西行并求取真经，并且运用开篇与结尾的呼应，将故事框定在对16世纪帝国统治与官僚制度发展时期的政治关注范畴之内。
再者，如今占据大部分叙事篇幅的八十一难，充满了炼丹术与通俗化道教中常见的变身法术等元素。 诚如余国藩在其译本序言中所论证，佛教、儒教、道教之融合，正反映了吴承恩时代的“三教合一”。
02
两种翻译，两种主题
对于任何一位《西游记》的读者而言，最基本的一个问题是如何理解其中的宗教宇宙观与人类世界的社会、政治、地理之间的关系。
该小说英译版本的两位重要译者——阿瑟·韦利与余国藩，就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路径方法。
于是，英语世界的读者就能够在差异显著的两个版本之间做选择，每种译本都有其各自的世界观。
余国藩的当代四卷本英译版完成了《西游记》的全译，涵盖七百四十五首诗词；在其长达百页的序言里，余国藩详尽介绍了与小说相关的宗教与哲学背景，让读者在此基础上，把这本书理解为宗教修行成道之全方位寓言：
唐三藏的徒弟们代表着我们人格的不同面向，因此孙悟空象征了佛教观念之“心猿”，其焦躁不安的斗争反抗需要回归平静并受到点化。
与之相反，阿瑟·韦利1943年的英译本则创造出一种原典的小说化改编，正如其之前处理《源氏物语》那样。 他几乎剔除了中文原著里地位显著的所有诗词，并且彻底地删减节略了文本；由此生成的译本虽然极具可读性，但是篇幅却不及原著的三分之一。
韦利在选择保留哪些文本内容时遵循了知名学者胡适的观点，后者 在该译本序言中将《西游记》描述为一部乡土民间文学的杰作，而非宗教性的作品；根据这种观点，相较于超越尘世的主题，《西游记》与世俗的政治和社会之关系更为密切。
显而易见，韦利将其译本命名为《美猴王》，是彰显其译本强调世俗性的一种选择。
03
《美猴王》的故事
这部小说的前七个章回详细描述了孙悟空神奇的起源（他从石头中诞生），刻画了他受助于仙丹的威力并凭借本身的能耐，用猴毛变出一大队小猴子，大闹天宫并且差点成功占领天庭。
玉皇大帝试图用一个小官职就招安孙悟空，美猴王却并不满足。 当天庭众神想让他守规矩之时，他就像凡间强大的军阀一样，不断试探帝王的极限和底线。
甚至连阴曹地府都充斥着人间式的官僚制度。当孙悟空于睡梦中在幽冥界被追杀之际，他质疑阎王的鬼卒差吏，并令其在生死簿上找出符合他的描述，结果他不与任何类别相拟合：
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蠃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
（吴承恩，《美猴王》，阿瑟·韦利译，39—40）
最后，孙悟空在杂类簿子里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条目显示其寿命为三百四十二岁，然而孙悟空断言自己修仙得道，早已不朽。他大胆地划掉自己的名字，还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幽冥界的官僚们吓得惊恐万状，不敢违逆。
神秘主义与现实政治在叙事过程中紧密交织。这些线索于故事的高潮部分，即唐三藏和他的徒弟们终于抵达寻觅已久的天竺灵山时融为一体。
他们在那里将通关文牒奉给如来佛祖本尊，佛祖大发慈悲，让二尊者将唐三藏师徒四人领至宝阁，并且精心挑选了一批经卷，然而唐三藏拒绝贿赂二尊者，他们用庞大沉重却骗人的“无字经文”卷轴进行报复。
孙悟空谴责声讨二尊者，而佛祖只是笑着回应自己早已知悉所发生的一切。他透露说，尽管二尊者本身不好，但是他们却做了正确之事，因为 “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
玄奘的原型所终身参与的佛典文本研究，在此处已被道家和禅宗对言外之意的强调所覆盖。
在政治层面，皇帝的神性超越了他诡计多端的助手们的腐败，最终唐三藏也给予了他一份薄礼——天廷与人间都恢复了和谐。
无论是在阿瑟·韦利以美猴王为中心的节略版，还是在余国藩一百个章回的浩瀚译本中， 《西游记》都是一部精心杰作，一部既是世界文学又是神魔志怪文学的伟大作品。
假如我们将但丁的《神曲》与另一部伟大的叙事作品《堂吉诃德》相结合，或许能够在欧洲文学里获得类似的效果——但丁详尽描绘了地狱、炼狱、天堂三界之旅程，而《堂吉诃德》则是一部精彩的叙事作品，描写了各种滑稽的倒霉遭遇和超凡的追求，并涉及一个理想主义的主人和务实质朴的仆从之间无休止的戏谑。
塞万提斯在1605年出版了《堂吉诃德》第一卷，略晚于1592年吴承恩杰作的登场。
尽管这两位伟大的作家不可能彼此相识， 但他们笔下的英雄——堂·吉诃德和唐三藏，以及英雄们各自的得力助手——孙悟空和桑丘·潘沙，能够携手同行很长一段路，正如但丁在《神曲》开篇第一行所言：
在我们人生旅程的半途（nel mezzo del cammin de nostra vita）。
-End-
观点资料整理自：
《如何阅读世界文学》，作者：
(美)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
编辑：妍书
图片来源：影视剧截图
转载及合作请发邮箱：
scb01@pup.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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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著
译者：陈广琛 秦烨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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