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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天地◆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的贵阳学生团二营七连

原标题:文史天地◆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的贵阳学生团二营七连

作者:李祥霓

出发

1971年仲夏的一天,在成都八里庄中学读书的我,正虔诚地上第一节课“早请示”。这时,在成都理工大学教书的小姨母气喘吁吁赶到学校,递给我一封电报,打开一看:“得工作了。速回!母。”

“我有工作啦?”我呆住了。

小姨母拉拉我的衣袖:“别发呆了。快!还赶得上一个钟头后的火车。”顾不得其他,斜挎着一大包姨父母、表弟每顿攒点,攒了快一年的红苕干,急匆匆告别姨父母,赶上了当天上午 950分的火车。一天一夜之后的清晨,我回到了贵阳。一进家,大哥拉着我一口气跑到了离家仅百米之遥的贵阳九中后门。大哥将我牵到一个戴眼镜矮个子中年男人面前,轻声地对他说了一两句我听不到的话,那男人打量了我一眼:“上车吧!”

大操场里停着一辆已经发动的大卡车,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生正在将人和行李送上大卡车车厢。

大哥托起我,把我送进了车厢,接着递给我一本小书,车就开了。

“我们得的是什么工作?现在去哪儿呀?”刚坐下,我不禁问道。

坐在我旁边的女生说:“我们去凯里修铁路。”

“修铁路?我不会抡大锤、也搬不动大石头啊!”我愕然地自言自语。

“这一车的同学都是为修铁路打前站的。”旁边的这位名叫史娟娟的女生说。

“打前站?什么是打前站?”

“就是先去……哎!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我们坐车先到,大部队走路后来。”

“大部队?走路?很远哦!”我低声喃喃。

“他们先坐火车到杨柳街,然后学习解放军拉练,走路到凯里,与我们会合。”

在一车学生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我明白了我们得到的工作是参加“贵阳学生团”修建湘黔铁路。

湘黔铁路建设是 19708月在毛主席“三线建设要抓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下,根据国务院、中央军委《关于湘黔、枝柳铁路建设会议纪要》的要求开展的一次军民联合大会战。

由于湘黔铁路沿线地势险峻、地质复杂、施工艰难,参加铁路建设的,除铁道部和有关铁路局调集 9万多人的设计、施工队伍外,还动员了湖南、贵州两省近 80多万民兵按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制投入会战。湘黔铁路连接湘黔两省,途经 22个县市,线路全长 902公里,东起湖南株洲,西至贵州贵定。

1970年,国家建委将湘黔铁路合并成一个总工程项目,作为党中央“大三线”战略的重要工程,开始了大规模建设。人海战术在近千里战线上展开,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感人场面,使铁路建设工程日新月异地快速推进, 197210月便全部竣工。通车后的湘黔铁路成为连通西南、中南与华东的重要干线,从根本上改善了西南地区交通闭塞的状况。

参加修建湘黔铁路大会战的贵阳学生兵团有 5000多人,分别来自隶属贵阳 30余所中学的 1966届至 1971届毕业未安置分配的学生以及手持户口的回城知青。管理人员则是来自不同地方、不同级别的干部、教师等。团级领导由军队干部和当地革委会负责人担任;营级领导由地方干部、武装部干部担任;连级干部由复退军人、学校老师以及地方干部选调。学生兵团、营、连都分别配置了医生、会计等专业人员。

贵阳学生兵团有五个营二十四个连。作为修建湘黔铁路部队建制序列,贵阳九中学生组成贵阳学生兵团第二营七连,一、三排为男生,二排为女生,我在二排。

当天晚上 9点过,大卡车将我们载到了一座大山里。夜晚大山的深幽阴森和着一阵阵呼啸而过的山风,吓得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明。一个眯顿间,天竟亮了。哈!我们正好在山凹里。这时,迎面来了一位高高的男生:

“这是我们六连的驻地。你们是七连的还是八连的?”

“七连。”我回答。

那男生似乎没理会我的回答,他手指着东方山腰:“左面是七连的地界,右面是八连的地界。”

我抬头往东方山腰看,进入我眼帘的左、右两面,均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没有工棚,更没有房子。

“我们也刚来几天。喏!这是我们伙食团。一块儿吃早餐吧!”高个子男生发出邀请。

下午,来了几个年龄稍大些的男生,说是团部派来打前站的,来帮七连搭建食堂工棚。他们用堆在六连食堂位置空地上现成的木料、篾席,叮叮咚咚地开干了。等我们在六连食堂吃完中饭出来,七连的两间简易食堂就搭建好了。哇!居然还有窗户。阳光透过工棚篾席射进来,照在工棚内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呈现出满天星状。我知道“打前站”是什么工作了。不用谁指挥,我们在七连食堂的工棚内,除掉了杂草、小石块就开始了铲地面的工作。经过两天努力,我们七连的俩女生铲平了大约 60平方米的两间工棚地面。第三天中午,即 197176日的这一天,七连的主力部队来到了。

▲学生团战友在当年团部驻地前山坡上的合影

100多名疲惫不堪的同学,渐次走到了六连食堂旁的空地上,席地坐下、躺倒。走在前面的正是在贵阳九中操场上招呼我上车的中年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我们七连的连长,名叫钟必胜。

第二天,七连的战友们砍树、割茅草、搭工棚,铲平地、铺地板、架床板,起早贪黑地干了一个多星期。终于,七连 140多号人有了吃喝拉撒睡的地方。

就在大家从“天当房,地做床”的窘况中搬进新工棚的当天,下起了大雨,一阵狂风将我们的工棚顶掀得没了踪影。那景况真是“风如拔山弩,雨如决河倾”!顷刻间,我们个个都成了落汤鸡,女生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男生则静静地伫立着淋雨。

是夜,“明月如霜,好风如水”,苏轼笔下的“清景无限”就在我们眼前。

翌日,太阳当空照。男生们齐心协力修补工棚,女生们不分彼此晾晒大家的铺笼帐盖,满山遍野飘扬着同学们的五色旗,昨夜的窘境一扫而光。

大爆破

学生兵团的任务,是搬掉高于插旗山 50米的一座山岭。为了争时间抢速度,指挥部决定采取大爆破施工。大爆破工程划分了 17个导洞和 23个药室,七连的任务是打通 456号洞。谁能想得到,这些年龄最大的 22岁,最小的 16岁,平均年龄 19岁的学生们,竟然要炸掉和搬走一座山,填平一道沟。

▲学生团二营六、七、八、十连的工棚远眺

大会战开始了。连里 20岁的男生陈贵安、滕铁坚, 19岁的赵成跃、 17岁的杨永平等战友,毛遂自荐“打前站”。这个“打前站”就没有铲平地面那么简单了。几位男生首先得在指定的山腰上开出一条从山下至山上的小路,又紧跟着指导他们的技术师傅,腰拴麻绳,手拿铁锤、錾子,在悬崖峭壁上先錾出可以落双脚的栈道;再一人手握钢钎,一人手抡大锤,两人配合一锤一锤地打出炮洞。男同学虽然第一次干这种活,不免生疏,但极其勇敢。在锤子的叮当声和钢钎的转动中,坚硬的岩石就这么一点点地被錾成炮眼。当炮眼的深度达到要求时,将炸药填进炮眼,把引线留出炮眼口。班长叫所有人都远离,躲进一个挖出来的掩体洞里。然后, 16岁的安全员王应荣将语旗使劲地向下一挥,班长和几个男生同时点燃引线,快速跑到另外一个掩体洞里隐蔽。大家双手蒙住耳朵,大约 3分钟后,“嘭、嘭”的几声闷响,大家欢呼雀跃,这次爆破宣告成功。因为我担任山上的卫生员,每天背着药箱在 456号洞来回跑,处理一些临时发生的小伤小病,所以比较熟悉山上打炮眼、爆破、排除炸开的石头、清清碎石等工作情况。后来打炮眼用上了电动“风镐”,给一日三班倒的战友们减轻了工作的强度。但是,安全隐患无时不在。

若干年后,战友陈贵安讲起他当年差点“报销”在炮洞的情景还在啧啧咂舌:“当时我是三排二班的班长,有一天,我点燃了引线,在取挂在炮洞上面的电线时,食指触到了一根裸露的线头,顿时就被打倒在地上。幸亏在现场负责安全的罗(朝富)指导员眼明手快,随手拿根木棒使劲打开了电线,我竟然马上站了起来。罗指导员拉上我就跑,刚跑出炮洞,就听见‘轰隆’的爆炸声,我毫发无损。罗指导员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哦!”

一班长赵成跃也讲了他最难忘的一个情景:“打炮洞时手握的高频率转动的风镐又重又热,我的外套都是随手丢在打炮洞的地方。一次,我点燃了雷管的引线,牵着电线快步跑进掩体隐蔽,才想起我的外套没有拿,要回去拿已经不可能了。接着‘轰’的一声后,只见我的外套随着被炸碎的小石块、尘土一起飞落下山……” 50年后二营七连的聚会,赵成跃说起他那件飘逝的外套,仍流露出深深的惋惜。

七连的伙食,是几个连队中最好的。这得益于我们有幸遇上了几位好的连队领导。

“一定要让战士们至少每个星期吃上一次猪血。他们在山上打炮洞,每天都会吸入灰尘,若能够经常吃点猪血,可以裹走一些灰尘。”指导员梅影总是这样强调。

可是,在那个讲配额的年代,要买到猪血谈何容易。连长钟必胜总是带领炊事班一再进城(凯里县城、贵阳省城),钻头觅缝地寻找猪下水。所以,我们连队能够经常吃到猪大肠、猪血旺。

在日复一日打炮洞、爆破和运渣土的鸡公车嘎吱嘎吱的滚动声中,我们迎来了学生兵团大爆破的那一天。

19711228日清晨,在团部统一指挥下,我们连队的每个战士都带着两个馒头,站在远离插旗山 10公里以外的一座山巅,远眺着半年多以来日夜工作的 456号炮洞。每个炮洞的药室都填满了炸药,引线全都汇同,并连接上了其他连队的十几个炮洞引线。

下午两点整,第一声警号响后,山上每个战友都屏住了呼吸,静得都听得到相邻战友的心跳。静寂中,终于从团部方向传来总指挥最后一声哨子,哨子响过之后,万籁寂静。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像原子弹爆炸一般,一片耀眼的红光从山腰处喷发出来,一团巨大的白紫色雾团直冲云霄,整座山峰被炸塌了,我们日夜工作的山岭不见了,瞬间就变成了平地。

贵阳学生兵团的第一项重大任务圆满完成。

敲道砟

完成大爆破之后不久就过年了。过完年,我们七连的新任务是每天到清水江捡鹅卵石敲道砟。敲道砟是有具体任务的,每个战士每天必须完成一个立方。每天收工的时候,有专人来测量收方。我们在山上敲道砟,还要把道砟运到山下,供铺铁轨用。为提高劳动效率,我们七连的男战士动脑又动手,用拳头粗的树干、巴掌厚的木板以及油毛毡做材料,制造了长 810米、宽 1米、围高 0.5米的“框式滑梯”。战士们把敲好的道砟装进框经滑梯滑下。“框式滑梯”既提高了劳动效率,又减轻了劳动强度。敲道砟的工作一直持续到 197210月底铁路修通。在此期间,炎热的七月,也是我们在没有任何遮盖的工地上挥汗劳作的日子。

▲1972年湘黔铁路接轨的场景

吹哨——集合——上工,是七连每天的必修课。梅指导员总是在上工路上殿后,总是细致入微地关心每一个他湖北腔里的“雨生”(女生)。一天下午,我们又去捡鹅卵石敲道砟,刚走到距离连部一公里的路上,我突然肚子感到隐隐作痛。开始我还能忍着,谁知越往前走,肚子越绞痛,痛得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出列,蹲在地上,想等疼痛缓解后再接着走。这时,梅指导员走过来,问我怎么不走了?我说肚子好痛。说着,我的汗水、泪水一起流出来。梅指导员轻声地对我说:“你的脸色很不好哦!能走吗?(我点点头),那回去休息吧!”我又害羞又惭愧地一步一挪地走回连队。这事过去大约三两天后,在开完了每周总结会的尾声,梅指导员宣布,以后每个月,每个“雨”同学,可以休假一天。“雨”同学们都心照不宣地轻声欢呼起来。这时候,连里一个老坐第一排、名叫李宁的 16岁男生嬉笑着询问梅指导员:“为什么光是女生可以休假一天,我们男生就没有一天休假呢?”梅指导员顺手一巴掌拍在李宁的头上。全连哄堂大笑后,梅指导员宣布散会。从此,全连女生就有了约定俗成、不用说明白的每月一天休假,梅指导员也得了个“老父亲”的亲切绰号。

虽然李宁说的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似乎引发了“老父亲”的爱兵之情。大约 3天后,全连战士的作息时间有了调整:上午 8点工作到 11点,下午 17点工作到 20点收工,错开了黔东南大山里 12点至 16点时段的高温酷暑。

不论春夏秋冬,七连战士们每天收工回到住地吃完晚饭,到距离工棚落差 30米左右的清水江戏水游泳、结伴散步、扎堆聊天,是大多数战士感到最惬意的事情。喜欢看书的战友,就会回到工棚看书,有的还抄书。我的《马克思给燕妮的诗集》《宋词注释》等书,都是那时候在工棚中、蚊帐里, 20多个女生借来借去看(抄)完的。

贵阳学生兵团炸平了一座山,铺平了上万平方米的道基、敲了数十公里长的道砟,度过了激情燃烧的一年零四个月。湘黔铁路全线一通车,“学生兵团”的任务就全面完成了。当“学生兵团”的战士们坐着火车,飞驰在自己亲手修通的铁路上返回贵阳时,自然回想起当时的贵阳市革委会负责人在“修建湘黔铁路誓师大会”上说的话:“……同学们,一旦铁路修通,你们就能分配回城工作了!”回到贵阳后,战士们一拨一拨地陆续安排了工作。

最后,还是用 183618岁的马克思写给 22岁燕妮的诗,留作我们贵阳学生团二营七连 50年后在凯里湾溪重聚后的念想吧——

我永生不能将你遗忘

咱俩永远对对双双

你在我的心中,心中,心中

就像玫瑰长在枝上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1年第11期」

李祥霓作家,贵州民族文化学会副会长

微编:一丹/刘丽

统筹:姚胜祥 审核:罗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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