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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普格瓦达洛随想

原标题:凉山普格瓦达洛随想

作者简介:吉好你布,又名宾文才,当过小学教师、初中教师、高中教师、记者,喜欢文学,现供职于某专科学校!

瓦达洛随想

文/ 吉好你布

时光是一条河流,总是在不经意中飞逝,日出与日落的不断轮回让岁月在悄无声息的时光隧道中渐行渐远,先辈们所说的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和“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等都诠释了这样的哲理,静静流走的时光只能留恋不可挽回。于是,怀念时光成为我们生命中一种不可或缺的常态,我们也在时常的怀念中慢慢变老。

如果有这么一只时间的巨手,能把岁月的年轮回拨二十二圈,那就会越过世纪的门槛回溯到一九九九年,我的一九九九年,值得怀念的一九九九年,我终于参加工作了,农村孩子十年寒窗终于跳出农门的的喜悦让我至今难忘,比我更为高兴的是辛劳一辈子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努力也随着我的工作终于结果出了硕果,从此,两老曾经解锁的眉头在笑容的映衬下也慢慢舒展。

一九九九年,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真的具有学生特有的血气方刚之气,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很是自负,青葱岁月下的无知和幼稚被自己表现的淋漓尽致,唐诗宋词熏陶下的多愁善感,农村孩子不谙世道的脆弱无助,众多因素混合在一起裹挟着我在无法自持的道路上奔跑、飞翔、坠落、绝望。

母校西昌师专那时还没有升本,但我总是感觉没有升本的师专比现在的西昌学院南校区好得多了,至少那时师专的人情比现在的南校区旺多了,听说南校区现在就只有中文系和彝文系两个系还在坚守,背靠泸山面朝邛海的天然治学之地居然沦落到此地步,让人倍感惋惜,学校缺少了人情再美的校园都是黯然无光。

毕业分配季,充满了希望。那时考上大学是包分配的,只要你考进了大学,你就是拿上了铁饭碗,现在的大学生们觉得不可思议,比起他们大学一毕业就重新进入另外一场竞争,现在想来我们确实幸运多了,但那时候的高考录取率是非常低的,能够读上大学的都是尖子中的尖子。

其实,要说端上铁饭碗,我在中专毕业时就能端上了,我们读初中时,中考比高考要出名的多,我们班50多名同学参加中考,只有八名同学考上中专,我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为自己的固执,非要读高中不可,放弃了这次机会。由此,父母亲也沉默了很长时间,这也不怪他们,那时读高中的基本上都是中考的落榜生,其中落榜生中成绩较好的都要选择补习,来年再参加中考,像我这种任性的学生不要说父母和邻居觉得不可思议,就连我的班主任也觉得不可思议。

拿到派遣证后,不敢耽误半天,就直奔教育局报到。过了一个月,在教育局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我们二十多位当年的大学毕业生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分配,从最好的县城高中到最偏远的村小,命运将操持在别人的手中将被无情地书写,也可能是无情的改写。这些学校之间的差距不光在地域的距离上,更多的还在工作的环境以及将来的发展前景等诸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差距上,我们忐忑不安,但我始终相信自己不会是最不幸的人。

是啊,从读书起,由于成绩还算拔尖,一直感觉也算良好,谦虚的外表还是遮掩不住内心的傲气,大学中文系,自认为是象牙塔中的塔尖,我也了解到,我是这二十几位待分配的毕业生中唯一一名中文系毕业生,县城高中没有把握,但县城附近最好的学校应该没有问题。

分配场格外安静,安静得可怕,那是由于每个人都分外紧张,只有那个念名单的人不紧张,因为这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例行公事宣读一张便条而已。在那短暂而漫长的宣读过程中,我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也只看见念名单的人的嘴唇和挂在鼻梁上摇摇欲坠的老花镜。

从县城高中到县城附近的学校到离县城较近的学校,我都没有等到自己的名字。最后,我被分在离县城最为偏远的区,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和最偏远的区划上连线时,大大的梦想轰然倒地,曾经的憧憬与愿望在现实面前被击打得粉身碎骨。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我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现实是那堵厚厚的墙,我只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有天不小心撞上、跌倒,我不知道该怨恨墙还是怨恨自己。

分配没有根据你的才学和专业来进行,不是外语专业的被分在县城周边教英语,委培生的被当作重点培养对象留在条件较好的学校,县城高中以引进人才为名绕过统一分配,引进了户籍在外地的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他们总觉得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们总是认为你们虽然都是同班同学,但人家是外地人,教书和念经一样,外地人就是比本地人会念经,哪怕念一模一样的经,人家外地人浓厚的口音念出来的就动听、就悦耳。

从分配场走出,夏末秋初的天气依然燥热,炽热的阳光从天空残忍地倾斜而下,空气是热辣的,偶尔从脸边掠过的风也是热辣的,水泥地弹射出来的热量从鞋底和库管不断升腾,搅的人心烦意乱。

此刻,我怀疑起了平时潜伏于头脑中那套人生哲学,什么“有付出就有收获,什么是金子放在哪里都是发光”那套诸如类似的谬论,觉得自己只是那朵在风中飘扬的蒲公英,一个小小的人物只要一哈气,都能让我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都能成为我人生喜怒哀乐的操控手。

开学前几天,我和分在最偏远的小兴场区的所有新教师,在当地教办带队老师的带领下统一乘坐大客车向目的地进发。大客车载着我们逆西洛河而上,随山势时而坠入谷底,时而在半山腰盘旋,时而直上云间,刚把陡峭嶙峋的群峰抛在脑后,挺拔笔直的石壁又迎面扑来。

西洛河特有的景色让我暂时忘却了一切,金色的阳光从峡谷顶端直射下来,透过车窗照射进来,把不断升腾的尘埃染成一片金黄,大客车在细如腰带的山间公路漂浮着,触景生情,男生们开始唱起嘹亮的歌声,很让人想起电影里沿海知青向新疆戈壁绿洲进军时豪迈的情景,汽车渐行渐远,面对公路下的万丈深渊,男生们嘹亮的歌声也渐唱渐止,临窗的几位女生还开始低声抽泣起来,扭着头不敢往下看了,到夕阳的余晖挂满山巅时,我们终于顺利抵达了小兴场区。

区教办就是几间平房,门口几棵稀疏的小树,年长的老教师们和我们调侃道,分在小兴场,就来到了“伤心场”(和“小兴场”谐音),分在瓦洛乡就“完了”(和“瓦洛”谐音),分在瓦达洛村小就“完蛋了”(和“瓦达洛”谐音),虽然这只是一些顺口溜,但也从中透露出这里教书条件的艰苦,生存的艰辛,往后的日子也证实了这一点。

在区教办,态度诚恳的老主任让我在“完了”和“完蛋了”之间做选择,我说我既不想“完了”也不想“完蛋了”,想留在区中学或者区中心校,教办主任说区上两所学校编制已满,只能选这两所了,我就默默地勾下了“完蛋了”。

什么古老的中文,什么美丽的灵魂,被我寄予厚望的中文无法挽救我的命运,此刻我是十足的弱者,那时的我总是感叹,命运啊命运,你残忍地将我打倒在地,你还用沉重的脚把我踩在尘土中,一点不能动弹。

9月1日是开学日,所有新分的教师都在各自校长的带领下到学校报到,有分在采乃乡的,有分在月吾乡的,有分在哈力洛乡的,这些乡镇在小兴场都算是很远的地方了。那时交通没有现在这样方便,基本上都是靠走路,听老教师们说,分在这些地方走路都要一天,早上出发,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到达,在区教办前的小坝子上,新教师们正在打理着自己的行李,没有行李的老教师每人背了二十来斤大米,路途遥远,多了背不动。

20多位新教师有说有笑开始向各自的学校进发,在去瓦达洛的一个小山岗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为他们担忧的同时也为自己庆幸,毕竟从区上到瓦达洛小学步行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

新调到瓦达洛小学的老师和我这个新分在这里的新教师都在老校长的带领下向学校进发,每人一包新教材,那时候横跨老支河的桥还没有修通,简易的木桥也被洪水冲毁,我们就只能扛着教材涉水而过,然后是熟悉的乡村土路,还有乡村土路两边稀疏的庄稼,这些场景对于从农村出来的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曾经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大山,但毕业以后没想到又回到大山的怀抱,我的心悲痛到了极点。

在翻来覆去的思绪中,我开始心痛起了我的父母。为了供我读高中,那几年家里过年都舍不得杀年猪了,学校的学费和平时的生活费压得两老总是喘不过气来。当年明明考上了中专,中师毕业出来也能够分在这里当老师,辛辛苦苦供我读了高中,花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到头来大学毕业还要在村小当老师,我已经深深感觉到我是实实在在做了物理课上讲的无用功了。

瓦达洛村很大,有好几个村民小组,比如模范组、瓦达洛组、火洛组、小山组等,人口也很是稠密,这与该村的地理环境有关系,千百年来奔流不息的西洛河为瓦达洛村带来了层层梯田,梯田的产出就是闻名大凉山的“珍珠米”,在我分到这里之前,这些都是我曾听说过的。

来到瓦达洛后,瓦达洛村没有我想象中是个“完蛋了”村,村后群山连绵,村前是连绵不绝的梯田,这个时候这是稻田金黄的时候,一望无垠的金黄稻田正等待着收割的镰刀,这里是“珍珠米”的故乡,在彝区自古就有“宁喝阿尼米汤水,不吃好谷大米饭”的传说,阿尼、好古都是大凉山大名鼎鼎的大米出产地,阿尼就是现在的瓦达洛村一带。

梯田前面便是奔腾不息的色洛河,其上游起源于昭觉解放沟地区,流经彝族典籍《妈妈的女儿》诞生地,还造出名震大凉山的拉青瀑布,村的对面也是群山,但群山不算高,加之隔着梯田的河流,每天太阳升起时,第一缕阳光总能准时照在瓦达洛村,这个有着200多户住户的村子便热闹起来,袅袅炊烟从每家的屋顶上空升起,一天的生活便开启了。

村小很袖珍,一块200来平方米的土坝,就算操场,两扇对开的木门就是校门,校门正对是一排教师宿舍,两边是两排小平房,每个平房三间小教室。校门外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厕所,男女各两个蹲位,学生解手要排长队,村小虽然破旧,但由于精致也不失温馨。

村后半山上,就能看清楚村小的全貌,像一枚精致而小巧的璞玉,镶嵌在一望无际的稻田中,金黄的稻谷随风翻滚,孩子们琅琅的书声在丰收的田野间任意飘荡,别有一番生机。村小对面是的一座座群山,虽不葱茏,也不凄凉,每天清晨,太阳总是吃力地在群山间爬升,当第一束阳光透过山峰照在村小时,孩子们便三三两两向学校奔来。群山和村小之间是通往县城的公路,公路下面的色洛河,日夜不停地奔流着,让人充满了遐想。

经过几个夜晚的沉思,我总是在理想和现实之中挣扎,但现实的坚壁在目前对我来说是无法逾越的,既然是无法跃过的沟壑,那就干脆静下心来适应新的环境吧,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好受一些了,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分到瓦达洛时正是金秋时节,这也是瓦达洛最为迷人的时节,等待收获的梯田是最为深厚的底蕴所在。蓝天、白云、金黄的水稻,一派丰收的景象让人沉醉,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泥土和稻香的气息,这种清香是如此的诱人。

农人们开始准备各种秋收的工具,大件如木拌桶、篾遮等,小件如口袋、镰刀等,更为重要的是人力,农村打谷是一个需要多人合作的劳力活,这就需要几家互助协作,打完一家再打一家,直到颗粒归仓,最后一家的最后一粒收回家,整个秋收才算完。

那时在瓦达洛,木拌桶就是打谷子的最为重要工具,这个家家都需要的木拌桶呈四方大木斗型,四边角上各有一块木把手,这是打谷前进后退转场时的拉手,打谷时候围上一张篾遮便可以开始打谷了。虽说造型简单,但在那个困难的年月里并不是每家都有自己的木拌桶,一个木拌桶既要轻便、结实,还得耐磨损、耐水浸,不是专业木匠做不出来的。

在打谷的好日子,农人便早早吃过早饭,一群人就开始忙活起来,妇女们手勤,负责割稻谷,三四窝一把平放田里。剩下的人将木拌桶放到田里,用一张篾遮插入拌桶围起来,这样蹦跳起的谷粒就会落回桶里。

两个壮劳力各自握着一把稻谷,在露出的木拌桶边沿上用力地摔打,不断转动角度轻抖,两个人心领神会交替进行,“嘭叭嘭叭”的声音此起彼伏。重复上三四次后,一把稻谷就基本上从秸秆上全脱离下来了。打谷子是个体力活,一般需要4个年轻力壮的人两人一组轮流上场。没上场的人就一边休息一边将脱完粒的稻草捆起来,然后是用麻袋将谷子装好压实栓稳,堆放到田坎间干燥的地方。

在瓦达洛,各种运输工具没有现在那么发达,打下来装好的水稻只能是人背马驮,非常费力,但不管是人是马都是那么充满精神,在丰收的田野上来回穿梭,成为一种美丽的风景线。

如今,一群人用木拌桶打谷子的情景已经很难再看到了,有可以直接开到田里的打谷机,当然更多的是微型的谷物脱粒机,两三个人就能轻松操作,但人们还是怀念着以前用木拌桶打谷子的日子,怀念那此起彼伏的“嘭叭嘭叭”声,怀念那种在一起欢歌笑语劳动的场面,更怀念那种极具仪式感的丰收场景。

收获过后的层层梯田褪去了金黄的外衣,露出了暗红色的肌肤,稻草被勤勉的农人堆积在一起,洒落在田地里,远远望去,无数的稻草垛像一座座古代的圆形草房,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辉,到了冬天,稻草可以作为牛羊的饲料,也可以作为燃料,凡是梯田里的产出对农人来说都是宝贝。

在老人们的眼中,曾经的瓦达洛村真正是一个绿树环绕、鸟语花香的宝地,村前缓缓流过的西洛河清澈见底,鱼儿成群,那时候没有打鱼电鱼的人,河流两岸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比比皆是,密不透风,树林中野猪成群,时不时还会把人撞伤。

村后的山上满坡的树,不知名的鸟儿争相斗艳,从坡上下来的河沟里溪流潺潺,河水流过村边,大人在那里取水,小孩在那里戏水,这里正可谓是世外桃源。

后来这里的一切发生了悄然变化,首先是大量的人口从高山搬下来,那时煮饭取暖全靠烧柴,随着人口的增多,森林不断被蚕食,参天大树一棵棵被伐倒,被当做柴火烧掉。

更为严重的是,老人们说“大跃进”全民砸锅大炼钢铁时对瓦达洛村的生态破坏更大,河边的大树一棵不剩,后面山上的那片森林也被砍光,钢铁没有炼出来,树木却没有了,就剩现在看得到的这几棵悲壮地立在那里。

树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野兽也没有了,村后潺潺的溪流也消失了、干涸了,狂风暴雨也时有关顾,曾经的参天大树、鸟语花香成为老人们永恒的记忆,现在瓦达洛村就只有一些白杨树,这些白杨树都是人们一棵一棵种植出来的,经过日积月累,现在也已经有了一点规模。

瓦达洛村是大村,村小虽然是村小但规模也不小,从在校生的人数来说,比有些乡中心校的在校生还多,一到六年级全部都有,只是六年级的学生人数比较少些。

刚来到村小时还是很不习惯,大学校园的喧嚣和村小的宁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到夜深人静时更是寂寞难耐,但后来慢慢熟悉了环境,熟悉了同事,熟悉了学生,也熟悉了家长,一切都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

清晨,宁静的村庄在群鸟清脆的鸣叫中拉开帷幕,水稻特有的香气在田间和校园弥漫着,推门而出,走在田埂上,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下变得玲珑剔透,捧一本书大声诵读,读书心中所有的怨气,心里就会变得非常轻松,太阳在对面的群山越升越高,农人们开始陆续来到田里打谷,开始一天的忙碌。孩子们开始奔向村小,我也开始了自己忙碌的一天。

村小里的孩子就像梯田一样淳朴,在这些孩子身上总能找到自己当年读书的身影,衣着不算整洁,脸蛋上也不算干净,但越是这般模样,越能激起我们的同情之心,越能照出自己当年读书的影子,这样越容易拉近老师和孩子们的距离,上课时严肃认真,课外则和学生做做游戏、讲讲故事……秋收已过,放学后就带着他们到水田里去捉泥鳅,夕阳西下时才带着战利品回到温暖的小家;寒冬腊月大雪飘飞时,让孩子们一人拿一块柴火,在教室中间燃起大火,边让孩子们取暖边上课,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孤独与寂寞慢慢离我远去。

当孩子们背着书包欢快地踏上乡间小路时,属于村小老师的欢乐时光也就到来了。好久没有肉吃时谁提个议就来一次打平伙,反正瓦达洛村大,小猪儿和鸡这些都很好找,我们买东西都给现钱,老乡们非常高兴,他们总是说,卖东西就卖给老师,乡干部和村上的耳朵太长了,连去年佘的到现在都没有给我们。

于是,买猪的买猪,杀猪的杀猪,关门的关门,再打上两三斤白酒,村小老师最为隆重的大餐便开始了。说到关门还是有一些典故的,我们也只不过是吸取一些经验教训罢了,当听到杀猪的声音时,村里一班游手好闲之辈就往学校跑来,他们大言不惭地来,大言不惭地喝,大言不惭地吃,吃饱喝足以后还大言不惭地把老师威胁一顿,说什么老师就应该和周围老乡搞好关系等等,一副地头蛇的嘴脸显露无疑。

村小老师也不是吓大的。从此以后,杀猪宰鸡先把校门关好,但听到鸡猪美妙的叫声还是有人来敲门,他们在门外吼开门,我们就在里面应。

“今天老师杀猪吃,害怕猪跑了追不起所以不开门,你们有什么事明天早点来,说不定还有点肉汤招待你们,”相互取笑一番之后他们也就无趣地回去了。

因为离小兴场区上近,一到周末我们就往区上跑,冬天走在小兴场的街上,寒风“呼呼”地吹着,吹在脸上就被倒上一盆冰水一样刺骨,冰冷的风从裤管里、脖颈里、鼻孔上、嘴巴上往你的身体深处钻,整个街面空荡荡的异常干净,风刮跑了一切鸡毛纸屑,也把人刮进了屋里。

有人调侃说,小兴场的风会唱歌,这也是真的,风吹在高压电线上,发出由远而近的“呜呜”声,随着风力的大小不等,“呜呜”声也有时高低起伏,有时强弱分明,就像唱歌时的高音中音低音一样,有时铿锵有力、有时哀怨婉转,所以好事者就称小兴场的的风会唱歌。

小兴场的风不仅会唱歌,还是推倒围墙的高手,夹铁乡和卫生院的围墙就是拜风所赐,推倒的很彻底,连根拔起。所以普格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小兴场的风洛乌沟的太阳拖木沟的雨,非常形象逼真。

这个时候躲在哪个馆子里喝杯小酒最为惬意,于是又开始打平伙,小兴场馆子没有几家,我们最爱去一家,特色菜是洋芋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洋芋鸡做法也比较简单,一只土鸡,鸡肉砍成小坨,冷水下锅煮到半成熟,再倒入削皮切块的洋芋,加点彝族干酸菜,也有不加酸菜加青菜的,根据自己的口味而定,不到半个小时一道香喷喷的大菜便上桌,有汤有肉有素菜,在这么一个风紧天寒的夜晚,这是一道最能熨帖我们味蕾和精神的大餐,至今记忆犹新。

收获过后的瓦达洛,秋天的天空是如此的高远,几朵悠闲的白云在天空上相互追逐。近处,牛、羊、马在收获过后的梯田吃草,秋收过后最为惬意的莫不过于它们了,这个时节,所有的大地都是它们觅食的地盘,不必畏手畏脚,也不必缩衣节食,敞开肚皮,大开杀戒,吃饱了可以练一练自己的角力,随便找准一个土包,一截田埂,伸直尾巴,用力刨抵,等筋疲力尽了在牧人的吆喝下伴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归去。

有时非常羡慕那几朵白云,无忧无虑,飘向何方那里便是自己的安居之处,有时也羡慕那些空中飞过的雁阵,没有身躯的自由,哪有思想与灵魂的自由?有时甚至无端地羡慕起那群衣食无忧的牛羊,特别是那匹即将长成骏马的小公马,在大公马面前低眉示弱也不会有其他马会取笑它,多年以后时间会让它成为自己的王者,享受着一切马王的权力。

此刻,牛羊已经归圈,鸟儿们也已经归巢,没有学生的村小完全归于宁静,宁静得让人忧愁,我经常一个人独自来到河滩边,这里漂满了沉默的大石头,选一个中意的大石头,坐在上面沉思片刻,让思想得到释放,也让忧愁得以稀释。

冬天的瓦达洛至今最让我记忆深刻,那种萧瑟直抵人的心里深处,收获过后的田地一片荒芜,村里稀疏的白杨树树叶已经掉光,被狂野的风刮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孤零零的树干在风中呻吟。

此刻,目光所及没有一丝绿意,来到河边走一走吧,也许心情会更好一些,但也只能听到河水流过的声响和风从河谷里“呼呼”狂奔的声音,这时的河滩是褐红色的,近处的田地是褐红色的,远处的群山也是褐红色的,甚至连天空都是褐红色的,躺在河边的巨石上思考,确有一种苍凉与空旷油然而生,我总是觉得苍凉的人生也就是这种感觉吧,所谓沧桑的男人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人生在最低潮时,思考最多的不是自己本身的处境,也不是思考如何摆脱自身处境的问题,我会羡慕起一粒清晨的晶莹剔透的露珠、一只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一朵浪花、甚至是一束阳光,这或许是悲剧情感的横向转移,也只有这样,生命张力的弹性才会得到慢慢修复。

村小的生活单调但也不枯燥,我和赵老师住一间寝室,一起开伙,学校没有菜园,周围老乡也没有种菜的意识,那时小兴场街上也是买不到什么菜,生活还是很清苦。

很多时候我负责煮饭,他负责弄菜,煮饭很简单,村小有电,淘好米兑好水就交给电饭煲就行了,菜也简单,有时是洋芋酸菜汤,有时是前晚剩下的老四季豆汤,有时心情好了炒个土豆丝吃,总之日子还是过得滋润。

赵老师我俩煮饭从来都是多煮两个人的,因为时不时有老师来蹭饭,经常来的是R老师,他总是起得很晚,要在临近上课时才翘起脑门的两撮头发开始朝我俩的寝室拱,手里总是拿着一根马食子,从来不带碗。看到他进来,我俩总是明知故问地给他开玩笑,问他是来找粉笔还是找墨水,他也不回答,直奔厨房,随后便传来“噼里啪啦”喝汤的声音,“饭在电饭煲里自己添”,于是取下整个电饭煲芯便一口饭一口汤滋滋有味吃起来,在正式铃铛响之前一分钟才开始出来,汤足饭饱之后神采奕奕,“你俩煮的饭比他们几个的好吃,明天再来”,便笑嘻嘻地溜走,手里还是拿着那根马食子。

我最为拿手的是煮老四季豆,在前一天晚上就把四季豆择好,把烂的还有小石子等清选干净,再泡上一个晚上的水,这样第二天煮起来省事得多,上完课便开始用电炒锅来煮,边看书边煮,不停地往锅里加冷水,将漂浮在上的豆子压下去,这样反反复复多次,最后是煮四季豆特有的香气在小小的校园里飘散,加一点干酸菜,再散一点海椒面,味道更是锦上添花。

这香气又开始“招蜂引蝶”了,只不过引来的是人,同事们又开始往我们的厨房拱,先来的先吃,吃完了冷了后头来的再热再吃,整个一天厨房里面是人头攒动,生意火爆,直到晚上满满一锅四季豆就只剩一点残羹冷炙,看到同事们心满意足地走出,我也很有点成就感。

村小老师的生活比较艰苦,有时有钱也买不到新鲜的菜吃,最不缺的也就老四季豆和洋芋,有时米都没有了就煮几个洋芋,炒点洋芋丝,再做一个酸菜洋芋汤,我们美其名曰“两菜一汤”,吃起来也津津有味。

村小的趣事很多很多,家访是我们最为重要的事。开学完后,便开始追讨书费,那时没有现在的“两免一补”和“营养午餐”,学生要交书本费和作业本费,总共40元左右,这些费用都要根据学生花名册直接上缴到区交办。

每一次开学,区教办一劳永逸,直接按人头在你的工资上将学生的书费扣掉,让你收书费来补你的工资,因为你的工资是牢牢掌握在区教办会计的手中的,这样矛盾就变成了老师和家长之间的了,学生的书费无法上缴,你的工资就没法兑现,每到一家我们就苦口婆心把这些道理讲个够,家长们有的同情,有的耍无赖,甚至以娃娃要交书费就退学相威胁。

最后妥协的还是老师,娃娃读书是必须要读的,你不要为娃娃的将来着想,还要为区教办规定的学生巩固着想,没有现金交学费怎么办,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吧,有拿洋芋的,可以,反正老师要吃洋芋酸菜汤;也有拿鸡的,老师也是人,喜欢吃鸡肉;有拿米顶书费的,也可以,反正都要吃饭;甚至拿羊皮来顶书费的,也可以,赶场天我们拿到市场上卖就是。

每年的4到5月是瓦达洛村最忙的时候,瓦达洛主要以种植水稻为主,要耙田插秧,老师和家长便开始抢夺学生了,家长觉得那是他的孩子,在农忙时节帮一下大人天经地义,这个时候是一天不劳作一年没饭吃的时候;老师也觉得,娃娃读书大于天,劳动今天干不完明天干都可以,千耽误万耽误不能耽误娃娃读书。每到这时,每一个班每天都只有一半多学生能够到校,更为致命的是这些都是轮流缺课,今天是这个缺,明天又是另外一个缺,让我们头疼不已。

先是学生被抢夺,后来我们的生存资源也被抢夺了。每到这个时候,水是瓦达洛最为紧缺的资源,梯田要大量的水才能耙田插秧,我们生活也要用水,再加上这个时候雨水稀少,学校埋设的胶管经常被老乡砍断,水就被拦腰打劫。我们没有办法,就在校园里打井,老师们轮流挖土抬土,然后从河坝上背石头来砌四周,通过努力终有打出了一口简易水井,能够勉强满足我们的生活用水。

当我们为能够解决用水而高兴时,不知那位老乡发现了我们的水井,每天天未亮有人就从学校围墙的缺口处溜进来,把我们的水井舀得一干二净,当我们准备煮饭去担水时发现水井已经见底,后来他们干脆跳进水井去舀,把周围的石头也踩塌了,辛辛苦苦挖出的水井就这样被破坏了,弄得我们哭笑不得。

后来,慢慢适应了村小的生活,我便在单调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乐趣,那时非常流行自考,我也开始了自考的征程,每天早上7点钟起床,用电饭煲把饭煮上,便来到梯田的田埂上背书,到9点钟准时回来吃饭,便开始上课,下午4点钟学生放学后把寝室门一关又开始复习,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开始变得充实起来,在瓦达洛那年我就考过了7科,成为了当时全县的自考红人。

村小不是一座孤岛,学生是老师和家长的桥梁,这道桥梁将宁静的学校和不平静的村庄联系在一起,并且变得越来越紧密,一沙一世界,小小的村庄也有自己特有的社会结构,一张无形的网将你和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连在了一起,任何人都无法超脱其中,也无法超越其上。

“远远看上去,我们以为是一群干部,走进了原来是一帮老师”,村里一群年龄和我们相仿的年轻人半开玩笑地说,实际我们也听得出来他们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说老师不是干部,在那个年代,农村人最怕的是能抢猪牵牛的乡干部,还有可以用手铐铐人的公安,由惧怕而变得敬畏,而老师们没有让他惧怕的杀手锏,所以他们没有理由惧怕,也就不会敬畏,当然也不会把你划为干部的行列。

“开学了,老师来了,我们房前屋后的小南瓜一天比一天少了,田边种的海椒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年轻人们若无其事地互相说着,当有老师经过时他们故意将声音抬高,生怕别人听不到,这些人中有些是我们杀猪宰鸡时想来白吃白喝被我们拒之门外的人,先把你从干部队伍中开除出去,再把你列入小偷的行业,还是专偷小南瓜、青海椒的小偷,层次好低的小偷啊,现在想来都有些好笑。

其实,这群不算友好的人在众多朴实的村民中也只算极少的一部分,他们也曾经读过一些书,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能够走上干部或者老师的行业,他们也是这个村庄里一些可以称得上知识分子的人物,天生的虚荣心驱使着他们产生出了嫉妒羡慕恨,让他们总觉得这群老师是一群外来“入侵者”,把文明传播者视为乡村宁静生活的搅局者。

和这些人截然不同的是上了年纪的村民些,却把我们视作自己的亲人,每次在路上或者学校相遇时,总是问寒问暖,态度非常谦和,让我们这群来自异乡的老师倍感温暖,在他们的心中我们是真正的光明的使者,每一次不期而遇时,他们总是拉着我们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要把孩子放心交给我们管教,他们真心把孩子成才的希望寄托给了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何等重要,我深知孩子的成才凝聚诸多的因素,但他们的信任是我面对艰难的一方良剂。

彝族年过后,家长们便邀请我们到家中做客,每天清晨,他们便陆续来到学校,诚意十足而非常得体地说:“平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老师们还不知自家的门是往哪方开呢,请大家到我家叙叙旧,拉拉家常”,当我们答应了他时,他会非常高兴地回去。

那时我们的规矩是,到家长家做客,每家都一样,五斤白酒,两大袋糖,糖给小孩,白酒给家长,当然我们也要喝。和家长们天南地北地吹,吹自己的家族的光荣历史,吹本村的风土人情,吹来找去,最后都成了亲戚,酒是一种好东西,瞬间就能拉近大家的距离,酒过三巡,香喷喷的过年肉已经端上来了,配着瓦达洛村特有的珍珠米饭,这样的佳肴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有酒的夜晚时间过得真快,夜的宁静更加烘托出我们笑声的爽朗,推开主人家的柴门,如银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对面河流在低声歌唱者,空气已经清冷,我们相拥着道别,归来的路上,几声狗吠越显山村的宁静,梯田、河流、村庄、滩地都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中,美得让人心碎。

在村小,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有小桥流水的精致,但是清风明月总享用不尽,夜深人静时,和着一盏孤灯,在唐诗宋词里遨游,在贾黛爱情里悲喜,在三国故事里感慨。在一种如诗的意境中读书,心灵像热水中的新茶一样丝丝缕缕舒展开来,变得无比通透,也无比畅快。

清晨的瓦达洛村静谧安详,太阳在对面的群山间艰难地爬升,透过云层的阳光如一层巨大而瑰丽的幕布被缓缓开启,将阴影一步一步压到河岸,那些黑夜般的云影,在河岸的梯田拾阶而下,从容不迫隐入翻滚的色洛河中,当晨光洒满大地时,瓦达洛小学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晨风中飘扬,村里的孩子滚着铁环,唱着抑扬顿挫的儿歌开始上学来了。

是啊,上帝关闭了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曾经自己最向往的环境和生活离自己渐行渐远时,为何不足踏实地过一种看似卑微但非常饱满的生活呢,纠结于心不如坦然释怀,欣然接受。

有位哲人曾经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但由于对生命尊严的本能渴望,一切都能在逆境中奋起抗争,触底反弹,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从这个角度,我不失为那根最坚韧的苇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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