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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王大可:研究它们的性,反观人类自己

生物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在生存和性上面。自然选择和性选择的终点——持久地活着,及把自己的基因传递给下一代,所依托的就是这两者。牛津大学动物学系博士王大可在新出版的《它们的性》中,关注动物的性与爱,也反思人类的进化与文明。

从动物的行为中,我们会频繁感受到惊奇。比如《蜘蛛的“聘礼”》部分,作者介绍,求偶时,雄蜘蛛需要进贡给雌性一个有营养的聘礼,通常是被厚厚的蛛丝包裹着的食物。在雌性费尽力气打开包裹的同时,雄蜘蛛开始交配。交配时长和礼物大小正相关。如果雌性吃完了,就会一脚把雄性踹下来。交配时间越长,传递的精子越多,越可能成功受精。于是心怀不轨的雄蜘蛛把包装做得愈发精美,一时半会打不开。更有甚者,在里面包上假猎物,如树枝,欺骗雌性,等雌性发现的时候,雄性早就逃之夭夭了。

王大可在书中探讨了为什么自然界充斥着谎言,“正义”的规则背后遍是漏洞?当资源分配极其不公平时,弱者如何生存和逆袭?为什么两性之爱不能和美,永远在无止境地争夺?一夫一妻制是进化中的少数派,为什么会成为如今大多数人类社会的选择等问题。

“此前,我总是从人类的角度去思考动物,比如,主流人类社会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父权制的,我就会推论动物界可能也是这样,但其实别说父权制了,连社会性的动物都很少。以前我认为,强者建立秩序,弱者被淘汰,后来发现这种视角太狭隘了,弱者不甘于被淘汰,他们有很多法子活下去。人类只是生物中的一种,我恰好是人,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如果我是一只鸡,也许会觉得鸡也有伟大的文明。” 王大可分享道。

值得一提的是,《它们的性》文献目录达30页,都是作者引用的论文、学术报告,她将30页非常严谨的论文、学术报告,以一种非常通俗、生动的写作传递给读者。

陈曦/文

人无法通过打开动物

来理解人类自己

读品:能谈谈你的学习经历吗?为什么选择研究动物性行为?

王大可:其实人类的所有研究都是围绕人的,为了更好地理解人,让人生活得更好。比起动物,我更关心人类。我渴望寻找一种更加客观纯粹的事实,而不是经过了人类观点或文化的影响,就觉得动物学是一种更加原始、能够洞察到生命本质的学科。所以本科选了生物,但后来发现学的都是分子生物学、细胞生物学、遗传生物学,我个人觉得挺无聊的,它很像一个工程,怎么组装细胞、编辑基因……有一点丧失我学生物的初衷。博士阶段我读演化生物学,还是因为我对人本身有兴趣,想了解作为生物的人类、作为生物的我自己是什么样,所以选择了动物性行为方向,因为性关系是和个体、群体直接相关的,是所有社会关系中最基础的关系,如何找到对象,如何把基因传下去,这种关系性非常强,然后我就选择了这样一个方向。

《他们的性》

王大可 著

新星出版社

读品:你在写作之初,是想推翻人类中心主义,让人回到动物性,从而获得一种更加客观、本质的观察。那么研究动物,让你更加理解作为动物的人了吗?

王大可:当你以人类为中心的时候,你会觉得其他动物都跟人类差不多,而人类又是最高级的。比如人类用两条腿走路,其他动物不可以,就认为两条腿走路很牛,进而认为人类的这些“优势”帮助他成为宰制一切的霸主。这其实是一个不正确、不规范的推理。

所以我的第一步就是去中心。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人类的某些特质只有较少的物种这么做,比如一夫一妻制是进化中的少数派。但你不能说少数派就正确或不正确,在道德上更好或更坏,它只是一个事实。再有,人类身上某些特质其实动物身上也有,比如无私帮助同类的行为。站在人类角度看,这些行为非常好,但其实我们无法知道动物的内心,它们这么做也许只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所有这些“好坏”,都是站在人类社会文化构建的基础上去理解它的。当你面对一个事实想要做出解释的时候,你的阅读、思考、写作全部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你没法去做一个纯粹客观的观察,所有的东西都要回到人类自身来解决。

读品:所以人无法通过打开动物来理解人类自己。

王大可:是的。最开始我想回到动物性,回到文化开始之前去看人,就像看动物一样去看。但这个视角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理解人类只能从人入手,理解自身,也只能从自己入手。

弱者如何生存

是整本书的关注点

读品:你希望这本书给读者留下什么独特的见解吗?

王大可:我这本书开篇讲一种叫流苏鹬的鸟,它的雄性有几种不同的形态,其中有一种形态长得比较像雌性,所以在一般的性选择里面,很少会有雌性喜欢它。但是它经常伪装成雌性,混入到雌性群体,从而获得更方便的交配机会。

在2017年看到这个例子,我很愤慨,因为我把自己带入到更容易找对象的地主雄性类型,或者把自己带入成更正义的、作为挑选者的雌性,内心有一种冲动来贬斥它——你怎么可以作弊,你怎么可以欺骗我。但是在后面逐渐地看到更多类似的例子,那些长得像雌性的雄性,其实它们很多性征是被基因给控制的,它天生下来就会长成这样子,在现有的规则下没有办法获得交配资格,没有办法传递自己的基因。那会不会这个规则本身有问题,它不具有多样性,没有给予弱者生存的空间?

这本书的关注点就变成,不管是传统力量对比下的弱势雄性,还是说两性权力不平等下的弱势雌性,它们究竟该怎么样反抗。所以书后面就会写各种各样的弱者和它们寄生的策略,比如说社会地位比较低的雄性可能会演化出更多、更快的精子,来赢得精子的竞争。我有段时间还比较聚焦两性之间的冲突和战争,我觉得身为女性在工作和家庭会遭遇到很多偏见。

读品:探究人类叙述中雌性长期屈居“第二性”的原因,这也是你开展动物性行为研究的出发点之一,那么你找到了哪些证据或是反证了吗?

王大可:动物性行为研究长期聚焦雄性,因为雄性更容易被观察,比如交配的次数、射精量的多少等等,所以这方面论文多数是关于雄性的。而雌性不易观察,所以更容易被遮蔽。但是最近几十年,更多注意力转移到隐秘的雌性选择。研究发现雌性可以选择性利用精子,排出不喜欢的雄性的精子,可以选择性堕胎或是让受精卵不着床……雌性是有很多办法操纵生殖的。而且大部分动物雌少雄多,雌性更有选择权,雄性为了获得认可,会取悦、讨好雌性。所以雌性更有权力一些。

但雄性相比雌性,更有动力去追逐拥有更多的配偶,而雌性因为生育、养育,可以交配的窗口时间更少,会更加谨慎地挑选配偶。1948年Bateman做了一个实验,他发现果蝇中雄性的配偶数量越多,后代数量也越多。但对雌性而言,它有一个或多个配偶,后代数量并没有显著差别。也就是说,对雄性而言,拥有更多配偶,收益可能会更大。但雌性卵子数量极其有限,需要做的不是增加数量,而是去提高受精卵的质量。

但后来的研究发现,雌性拥有多个配偶可能是更有利生育率和生育质量的。比如一些动物交配的时候,要给雌性聘礼,主要是食物,这意味着对象越多,雌性吃得也更多。

读品:性选择研究长期聚焦两性之间的对抗与博弈,有没有发现一些例外呢?

王大可:既然是博弈,就是要把雄性和雌性设定成对抗的两方,然后进行计算。这只是一个理论框架。其实有很多案例并不适配这个理论,比如我在“一席”演讲里面讲到的大山雀。大山雀是一夫一妻制鸟类,研究人员想看看利益冲突是否会使恩爱的夫妻劳燕分飞。他们在森林里放置了不同的取食器,每次只能有一方进去取食,另一方要在外面等着。理论上,大山雀夫妇应该分开觅食,这样可以吃得更多,但它们会为了和配偶在一起,牺牲了自己觅食的时间,在笼子外面等候。但大山雀夫妇真是因为“爱”一起觅食吗?会不会有其他的原因?我们不知道。面对事实,我们只能叙述、不能解释。

爱是用来感受的

不是以“收益”去解释、衡量的

读品:众多物种的生存和生育是负相关的,繁衍的代价远大于收益——求偶交配的时候更容易被捕食,育雏过程也充满了艰险。一个能够兼顾个体生存发展和种族繁衍生息的环境,是否不宜太“内卷”?

王大可:“内卷”的英文是involution,向内的;“进化”或者“演化”的英文是evolution,向外的。但其实演化就是很内卷的,比如柄眼蝇,眼距越大,越受雌性青睐,雄性就会竞争,于是眼距越来越大。人类社会很多无意义的内卷不也如此?不停地盯着自然选择的收益,会丧失掉自己,永远没有一个落脚点。到底什么样的收益才能满足?是眼距大容易找对象吗?但或许眼距太大走两步路被天敌给吃掉了。

读品:鸟类、鱼、昆虫都会“出轨”,大部分雄性都是“渣男”吗?这意味着不忠是“动物性”,而忠贞是“人性”吗?

王云珂:我觉得需要定义一下“渣男”这个词,比如不养孩子就算渣男,基本上自然界所有雄性都是渣男。 如果见异思迁是渣男的话,绝大部分生物都不是一夫一妻的,就算存在一夫一妻制,可能是社会型的一夫一妻,而不是实际生物学上的一夫一妻,这样来说也都是渣男。在第一个标准之下,其实很多自然界的雌性也是“渣女”。难道生物一定要像人类一样哺育后代才算不渣吗?就看你如何定义这个渣。在我的研究里面,我更进一步,用收集精液的方式研究动物们的“见异思迁”。如果雄性见异思迁,那可能它给第一个雌性3/4的精子,明明自己还有1/4的精子,但是它不用留着。遇到一个新的,再把它用掉,所以有点见一个爱一个的感觉。我觉得不管动物怎样,都不能影响我们对人的判断。人的行为是否道德,和动物没有关系。

读品:这本书通篇谈的是动物的性,那么你对人类的爱情有什么样的理解?

王大可:我学这个专业,很多朋友经常会问我很多情感问题。其实我没有办法给他们任何建议。 用演化的理论去看,是没有“爱”这个概念的,一切都会被还原成利益。比如说一夫一妻制很忠贞,但可能不是因为爱,而是配偶在一起可以更好地养育后代。进化论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但爱这种东西是你感受到的,不是因果、逻辑、理性可以解释的。在解释的过程中,爱就已经被消解了。

“人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反抗进化论”

读品:进化论是否依然是生物学最有解释力的理论?

王大可:学术界还是会以此作为指导,比如用它来解释新冠病毒。刚开始毒性太强,不容易传播,病毒容易灭亡;病毒演化,毒性减弱后,传播力更强。进化论可以去解释、预测一些事情,但它并不绝对。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并不是按照一个模型去运作的。进化论有很强的解释力,但永远会有例外出现。

读品:为什么说进化论不能用来指导生活?

王大可:我们社会弥漫着“优绩主义”,有一种非常广泛的适者生存的氛围,成绩好才能考上好中学,考上好大学,然后找一个好工作,优秀才可以获得资源,不优秀就会被淘汰。

但进化论指导生活是很危险的事情。进化论说强大的物种会被留下来,弱的会被淘汰,可为什么我们还要保护弱者?如果我在现有标准下是一个弱者,那么我该如何活着?因为人类的文明科技、人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反抗进化论。比如为了让人活得更久一点,不断发明新药,而不是把病人淘汰掉就算了。又如有些人精子跑不快,那就发明辅助生殖,把精子直接打到卵子里面去,而不是让他不能生就不要生了。如果不保护弱者,不要社会福利制度,大家不停地向上拼,是违反了人类生存的本质。大家都希望活得久一点、好一点,没有人会希望生活在非洲大草原,跑不过狮子就被吃掉了。

读品:你说“进化论下,个人无意义”,那么如何寻找个体的意义?

王大可:在进化论框架下面会有非常强的个体磨灭感。进化论的唯二前提就两个,生存和生殖。我为什么要活着?它说你只有活下来才是最符合你的生存利益。我为什么要交配?它说基因传递才更符合生殖成功的利益标准。但是它没有问过我,我为什么一定要接受这两者。而且生物实验不可能只看个体,你发现一只鸡从来不交配并没有意义,一定要有很多个体作出同样的选择才具有解释力。所以才说,进化论下个体是没有意义的。

以前我在观察动物的时候,会觉得观察的就是我自己,会觉得我自己的存在无意义。我想跳出进化论的框架,我承认一些行为受基因控制,一些外界经历塑造了我,但并不妨碍我这个人此时此刻是存在的。 你为什么活,为什么爱,为什么繁殖,这些东西应该问的是你自己。

本期人物

王大可本名王云珂,牛津大学动物学系Edward Grey鸟类研究所(EGI)博士。博士期间主要研究原鸡在不同社交环境下的性行为策略、精子分配策略与认知决策机制。现于中国科学院深圳研究院工作,研究小鼠性行为策略的认知基础。大象公会专栏《动物性》作者。

编辑:张垚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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