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氢弹之父”泰勒:一生最懊悔的事

爱德华·泰勒(英语:Edward Teller,原匈牙利名为Teller Ede,1908年1月15日-2003年9月9日),是出生于匈牙利的犹太裔理论物理学家,被誉为“氢弹之父”,但他本人并不喜欢此称号。图/江才健

导读:

2003年9月以95高龄去世的泰勒(Edward Teller)是二十世纪物理科学发展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更为人熟知的,是在美国氢弹计划发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尽管泰勒不喜欢,还是有人称呼他为美国的“氢弹之父”。

二十世纪初在匈牙利布达佩斯的犹太裔社群,因缘际会诞生了许多后来的著名物理学家,泰勒正是其中之一。他在科学上众多的创见,他对自由与和平的坚强信念,使得泰勒不止成为一个杰出物理学家,更一度在美国的核武器发展上,具有一言九鼎的地位。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人物,也有遗憾,20世纪50年代他出席美国国会对“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的忠诚问题听证会,令其余生都耿耿于怀。

撰文 | 江才健

我由泰勒史丹福(编者注:又译为斯坦福)大学附近的家中出来的那天,旧金山湾区是一个酷热的暑天,炙烈的阳光照射泰勒住屋一边白色的墙面,十分亮眼。我一面开车离去,耳旁似乎还听到泰勒的笑声,心想应该再回来看看这个老人。

四年多来,我没有机会再回去看泰勒。去年(编者注:指二零零三年)九月初,泰勒以九五高龄去世,我并不感到意外,也不觉憾然。泰勒活出了他的风格,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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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科学界中的传奇

在二十世纪的物理科学中泰勒是“独树一帜”的一个传奇。在科学上,他有许多的创见,但是却以在美国氢弹设计方面的贡献,享誉于世。在政治方面,泰勒一度拥有科学家少见的巨大影响力,虽然他的信念是使得科学成为一种维持世界和平的吓阻力量,但是一般却视他为一个沉醉核武的战争贩子,这也是他一生的憾事。

1908年出生于匈牙利布达佩斯的泰勒,后来虽然由欧洲流亡到美国,但是他说自己最深刻的记忆,一直是童年生长的布达佩斯依傍的多瑙河和跨越河上的许多桥梁,特别是举世闻名的链桥。

年轻时代的泰勒,写诗也喜欢户外健行,是一个活跃的年轻人。一天他由布达佩斯(编者注:原文在2004年发表后,作者经核查布达佩斯应为慕尼黑)的电车上跳下,不慎摔倒,被电车碾断了脚。他经过手术,后来终生要穿着一只义足行走。泰勒记得在住院期间,曾经和一个男孩同住一间病房,男孩的父亲是来自中国的国民党官员,泰勒由男孩的口中知道了蒋介石和孙中山。

泰勒九十五年的一生,经历的不止是欧洲的两次大战,法西斯政权的兴亡,也是物理科学辉煌发展的一个年代。泰勒其生稍晚,没有赶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玻尔、海森堡、薛丁格(编者注:即Erwin Schrödinger,又译作薛定谔)开创量子力学深刻思维风云际会的科学革命,泰勒与他同一时代的物理学家费米、盖莫(编者注:即Murray Gell-Mann,又译为盖尔曼)、贝特和朗道等人,却成功地将这些物理学宇宙的新思维,应用于实际的问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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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氢弹之父“

正如泰勒对自己的评价,他是问题解决者,而非深刻思想家。但是他以及同他一样的许多问题解决者,却使得科学思维展现出改变世界历史命运的惊人力量。二次大战期间,物理学家将原子分裂的新知识,应用于原子弹的发展,进而决定战争胜负,改变历史进程,重塑世界的命运,这也是物理科学在战后成就其辉煌地位的关键因素。

在这个改变历史的作为中,泰勒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他和另一位物理学家齐拉(编者注:即Leo Szilard,又译为西拉德)一同去面见并说服了伟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同意在给美国罗斯福总统的信上签字,而促成了美国原子弹计划的开始。后来泰勒参与美国造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不但是计划中的要角,之后更成为解决氢弹设计中最关键问题的核心人物。泰勒也因此得到了“氢弹之父”的称号。

战后,泰勒和费米以及玛丽亚·梅耶等一大批物理学家,都到了芝加哥大学,使得芝加哥大学物理系成为40、50年代美国的一个科学中心。1946年由中国到芝加哥大学留学的杨振宁,在芝加哥大学碰到了泰勒。泰勒不但成为杨振宁博士论文的指导教授,他的一些科学风格,也使杨振宁对于科学研究有耳目一新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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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调直觉的物理思维

泰勒给杨振宁最大的震撼,是对于科学问题大胆的猜测。杨振宁曾经说过,泰勒对物理问题经常会有许多新的想法,这些想法大多数不大成熟,有许多也是错的,但是泰勒不怕犯错,而且只要你指出他的错误,他就会很快地改过来。杨振宁还说,泰勒在科学上的主意之多,到了一个程度,有的时候一个研究生第二个礼拜去找他,他已经不记得上礼拜给这个研究生的题目是什么了。

泰勒这种非常强调直觉的物理思维,给了杨振宁全新的视野。在这以前,杨振宁总以为,物理应该是书上一篇篇、一页页的知识,是先有一个定理,然后有一个证明的演进方式。泰勒的想法比较强调直觉,有时候他直觉的想法也不全是对的,一些直觉的结果也不能够证明。杨振宁以为,这种办法却有一个好处,就是触角伸得非常之远,往往在远没有看清楚一个东西的时候,就抓住了它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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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认为是好战分子

泰勒一生最大的悲剧,也是他自己引为平生大憾之事,是50年代他出席了美国国会对“美国原子弹之父”欧本海默(编者注:即奥本海默)的忠诚问题听证会。在美国的那个白色恐怖时代,反共旗帜高悬,欧本海默由于不为华府的多位政界人士所喜,加上反对美国继原子弹之后发展氢弹的计划,因此早年在欧洲和美国与许多左倾思想朋友交游的历史,就被挖掘出来,认为他在安全上有虞,不能再与闻美国的国防事务。

泰勒和欧本海默认识多年,也在柏克莱和进行原子弹计划的洛斯阿洛摩斯实验室共事。泰勒说,在听证会前,虽然一些物理学家力劝他不要去,但是他还是在对欧本海默忠贞调查的听证会上发言,说他不能了解欧本海默的一些作为,对欧本海默的忠诚有所保留。

后来欧本海默被定罪,解除与闻美国国防科学的一切权利,使欧本海默晚年备受心灵的摧折。因为这个缘故,泰勒在物理科学界的许多老友都和他断交绝谊,甚至在公开场合也对泰勒视而不见,令泰勒十分痛苦。

二次大战之后,泰勒除在芝加哥大学任教,也做过后来成立进行核武器研究的劳伦斯利渥摩实验室主任,然后他转到史丹福大学,在美国国防科学上,是一言九鼎的教父人物。80年代,右派思想的雷根(编者注:即Ronald Wilson Reagan,又译为里根)主政,泰勒成为雷根重要的科学顾问,当时美国飞弹防御方面所谓的“星战计划”,泰勒正是主要的设计者。

泰勒的这些作为,坐实了他右翼保守的好战形象,使他在所谓自由派的学界人士中,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做过艾森豪总统国家科学顾问的诺贝尔奖得主拉比甚至说,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泰勒,会更好。60年代美国著名的导演库伯力克还拍了一部电影《奇爱博士》,描绘一个沉醉于核武战争的科学家,一般认为影射的就是泰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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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信和平来自强大的吓阻力量

泰勒主张发展氢弹和核武,源自于他相信强大的吓阻力量是和平的不二保障。他一直谨记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的教训,认为学界人士应该关注护卫自由之事。他大力参与国防事务,相信以吓阻保障和平的信念,可以在军事冒进和自由妥协的两个极端中带来平衡。

泰勒曾经多次到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艾瑞契科学中心,出席关注世界核武发展的和平会议,也以雷根总统科学顾问的身份,签署艾瑞契声明,力促各国政府减少国防研究的秘密化,以化解疑惧,减缓军备竞赛。

我和泰勒的头一次见面谈话,就是在西西里岛的艾瑞契科学中心。那一回泰勒再度去参加关注核武发展的会议,是会场中最受瞩目也是热烈发言的参与者,从核武发展到能源开发和艾滋病问题,泰勒都能认真思考并且提出他的看法。

我还记得会议期间的一天午后,旧式大教堂改成的大会堂中,冗长会议和夏天暑气都令人沉沉欲睡。年过八旬的泰勒在大会堂中不时地发言,和他同去结褵逾半世纪的老伴蜜西,坐在大会堂的后面,困得撑不住,让人看到他们伴侣关系的深厚感情。

九一年的那次会议间,曾和泰勒谈话,问他冷战对峙之局在90年终结之后,他还支持发展“星战计划”吗?头发花白,拄着一根长长拐杖的泰勒,听完我的发问,闭目思索一阵,然后张开眼睛说:“冷战并没有结束,他们也没有停止制造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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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嘲是来自火星的移民

我再一次和泰勒见面谈话,就是在他史丹福大学附近的家中,那一次谈话是为着我写杨振宁传的计划,四年前泰勒已经是九一高龄,我和杨振宁谈起来,他本来劝我不要去打搅泰勒,还告诉我一个故事,说他和他的老师泰勒虽然一直保持良好的情谊,不过并不时常联络。有一次,泰勒有事找杨振宁,正巧杨未在,后杨振宁回电,在电话中听到泰勒说话思维清晰,便说很高兴泰勒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向思想快捷的泰勒马上回说,“还是一样有匈牙利口音”。

泰勒的匈牙利口音确实很重,我九九年到他家里和他谈话,由于他前些年还中风一次,语音更是浑浊沉重,难以辨听。我在他匈牙利的口音中挣扎着和他谈论起一些科学上的事,起初十分地吃力,一直到我们谈起一个著名的匈牙利物理学家威格勒(编者注:即Eugene Paul Wigner,又译作维格纳)。我问泰勒为什么匈牙利会出这么多杰出的科学家,除他和诺贝尔奖得主威格勒,还有空气重力学大师冯卡门、电脑科学先驱冯·诺伊曼等人。

泰勒不疾不徐地说,他们并非来自匈牙利,而是由火星来的移民,本来想假装成美国人,只因为有很重的口音,只好说是匈牙利人。我看着他,两个人哈哈大笑,从那以后,他的匈牙利口音似乎比较容易听懂了。

那个时候的泰勒,虽然行动已经大不方便,不过还是深刻地思考许多问题。他当时和一位合作者刚向英国的《自然杂志》投寄了一篇论文,讨论利用卫星科技预测气象的问题,他还和我谈起老子的《道德经》,说起来也颇见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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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欧本海默听证会之事耿耿于怀

在谈话当中,泰勒耿耿于怀的,还是他当年到国会欧本海默听证会上作证的事。他说他只是去说出自己相信的事,并没有攻讦欧本海默,国会的听证记录可以证明他所言不虚。不过他还是为自己去听证会感到懊恼,一再说自己是“一个蠢蛋”。

对于“氢弹之父”的称号,泰勒并不喜欢,而最令我吃惊的是,当我问起一般认为在氢弹设计中和他一样有贡献的一个科学家乌伦(S. Ulam),泰勒说乌伦是一个“冒牌货”(fake)。

两年以后,泰勒出版了厚达五百多页的回忆录,相当诚实地交代了他的一生经历。书后面的附录正是他在欧本海默听证会上的问答记录。我十分同意泰勒回忆录上的一段话一段话:

“我们的记忆都是选择性的,我们会故意地删略一些记忆,也会放大另外一些记忆。”

他在回忆录的书扉上写道:“这本书是献给我的四个匈牙利裔美国友人:冯卡门、齐拉、威格勒和冯·诺伊曼,他们都已经去世。”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法西斯政权在欧洲兴起时来到美国。”

“在二十世纪的技术发展中,他们都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在开玩笑的讲法中,他们被称作火星人。”

“把我归类于他们之中,是对我最欢愉的赞赏。”

和泰勒谈话的经验,使我更加同意泰勒的学生杨振宁说的,泰勒是中国人所说的,“一个讲义气的人”,他对人诚恳,乐于助人。

记得那天离开泰勒家以前,曾经借用了他们的厕所。我走过一个房间,看到蜜西坐在房中轮椅上,似乎已经痴呆。泰勒在回忆录上说,蜜西是第二年的六月去世,结束和他七十六年的夫妻之缘。

四年来,我一直记得那天离开泰勒家以前,泰勒呼唤给他们帮忙的那位女士名字的声音,“夏洛!夏洛!”那声音是那么地鲜明,就像泰勒给我留下的印象。

作者简介:

江才健,资深科学记者,著有《规范与对称之美——杨振宁传》、《吴健雄——物理科学的第一夫人》。

版权声明:

原文于2004年2月15日首发于《联合报》,《赛先生》获作者授权转载,转载时有删节与修订。

制版编辑 | 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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