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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汉写寻人启事 追讨卷33万跑路的新娘

婚房。图/罗晓兰

摘要:

在河北南部的村庄,一则寻人启事来得特别。被寻找的女人穿着婚纱,年龄写错了,身高是大概,最确定的部分是金额——结婚第二天,她带走了夫家33万。寻她的一家人想不通,别墅盖了,钱给了,还写了彩礼收据证明,为什么不能好好过日子?后来,他们发现自己遭遇了结婚骗局。婚事其实漏洞百出,可一旦启动,就停不下来了。

文 | 罗晓兰 编辑 | 陶若谷 剪辑 | 张歆玥

新媳妇

没有爱情,用钱堆的婚姻更像一场买卖。

新媳妇34岁,离异,女儿判给了前夫。号称没学历,到处打工,之前开饭店赔了,借遍了远近亲戚。身世也不好,她是被领养的,养父母住在村里旧平房。抖音账号叫“单亲妈妈”,拍的都是单亲妈妈的难。

夫家姓赵,住双层别墅,屋外有罗马柱和露天阳台,屋内精装修,地砖和大电视亮得反光。房子几百平,下代人都够住了。第一次到这里拜访,新媳妇卢娟挽起准婆婆的胳膊,亲昵地喊“姨”,收到888块红包。

赵家迫切想要个孙子。二儿子赵胜文上段婚事告吹,对方不愿领证,也不想生孩子。哥哥赵胜武离了婚,孩子归赵家,两个女儿。眼看别墅和土地无人继承,赵家四处托媒人介绍。

村里看风水的大爷把征婚信息散出去。邻县有对媒人夫妻,手头有个同龄的,赵胜文去了没见着人。媒人又说,市区还有个女老师,赵胜文要上班,来不及去见。媒人不愿生意黄了,联系上在另一个县拉客的媒人,拉客的又找到一对媒人夫妻——男的六十多岁,介绍了卢娟。“这是从小看我长大的叔”,新媳妇告诉赵家。

赵家对卢娟的第一印象不错,微胖,能说会道,朋友圈广。尤其是赵胜文,“她连县长新换了人这种大事都知道。”两人同龄,赵胜文当外卖员,工资五六千,身材瘦小,卢娟穿上高跟鞋比他还高。媒人撮合着加了微信,每人收了赵胜文50块电话费,卢娟收了300块见面费。

新媳妇卢娟。讲述者供图。

她对赵胜文也满意,跟闺蜜说,男人对她很好。好的标准是,认识没几天,她看病住院,赵胜文借了她三千多。还钱第二天,她说要租房,男人又转给她几千。卢娟带闺蜜去找赵胜文,让他请吃饭、买衣服,发淘宝代付链接,对方都默默付钱。卢娟登门拜访,是空手去的,准婆婆也没有不满——能生孩子,好好过日子就行。她也不时嘘寒问暖的,问上几点的班,干啥活了,赵胜文心里暖暖的。

今年5月底,闺蜜被赵家找到,点了烟聊起她,“咦”一声,说卢娟好吹牛,炫耀孩子爷爷是小学校长,其实当宿管。两人在县城棋牌室认识,谁赢钱谁请吃饭,一起喝酒。都是晚上玩,熬夜到凌晨两三点。卢娟有个女儿是不假,总是在一旁玩手机。

和赵胜文认识不到1个月,卢娟就开始催:咱们都老大不小了……来年是寡妇年,不能结婚。她又说,养父母待她不好,多年来都在外地给哥哥领孩子。赵家听了心疼,都说等她嫁过来了好好待她。今年1月6日,定亲当天,卢娟抢过他的手机,将自己的微信备注改为“媳妇”。

那天,她收了赵家3.8万彩礼定金,在媒人见证下写了证明。字写得歪扭,好几个错别字,没有身份证号,只写××村赵胜文,×县卢娟。但很郑重其事的,双方签了名,按了手印。

在北方农村婚恋市场,大龄单身汉早已是被动一方,理所应当花钱,证明财力和对女方的重视。交完定金,签完字据,赵家又花了一千来块请吃饭。餐桌上媒人们点起烟,热络地聊天,卢娟埋头吃饭,往嘴里送肉。

定亲后,卢娟催促结算剩下的彩礼12.8万。赵家说,领证了才给。卢娟再一次挽起准婆婆的胳膊说,很理解要这么多钱难为赵家了,但她养母嫌她要得少,扇她脸,将她的身份证丢进垃圾桶了,她会想办法的。

婆婆李梅香一说起这些事,就要拍桌子,给卢娟的家属统一加个“假”字:假爹娘!假叔!假姨!

1月24日婚礼结束,卢娟拿走了份子钱,加上其它支出,赵家一共花了33万,近一半是李梅香找4个弟弟妹妹借的。这还不算完。

婚礼第二天,新媳妇坐上出租车离开赵家,说在天津合伙开了火锅店,要去散伙退股。打出租车去天津,要800块;火锅店亏钱了,又要了17000。她跟赵胜文说,处理完就回来,跟你好好过日子。

除夕那天,她说在跟前夫抢孩子,一定尽早回来吃年夜饭。天黑了又说,给留个门,一定回来睡觉。赵胜文在别墅等到凌晨两三点,一遍遍打电话,直到无人接听。

大年初一,邻居都问:怎么回事?按习俗,大家要眊眊(看)新媳妇,邀请串门。赵家人挤出笑脸——媳妇家的老人生病住院,回不来了。邻居一拨接一拨,送走已是下午。把院门一关,李梅香病倒在床上,吃不下,睡不着,给亲戚打电话哭:不想活了。

李梅香的愤怒

第一次找到卢娟的娘家,李梅香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钱没了——之前双方家长定亲,卢家父母不是这一对,眼前这对不认识那个“从小看她长大的叔”,又摆出两张银行存单,说卢娟不久前也骗走了他们15万。

5月28日,李梅香又带着一家人去找新媳妇。出租屋去过多次了,他们像侦探一样,看阳台有没有晾衣服,屋外的电箱是否在使用。没找到卢娟,媒人也没见到,一家人四处打听。赵胜武打头,主动问路,赵胜文走在队伍中间,不说话。李梅香殿后,到一处就蹲下,体力不支,只剩下嘴里骂着卢娟和一屋子假亲戚。

那天他们堵住了“假姨”。定亲的时候,这个姨和“假父母”一起出现,代理卢娟结婚事宜。堵到她才说,跟卢娟去年底打牌时才认识,就帮忙参谋下,吃席凑个人气。假姨委屈地说,卢娟借了她2000块也没还。李梅香急了,说彩礼16.6万支付时,她都见证了,还经手了一万块红包。假姨张嘴闭嘴“大妹子,我不记得了”,双方很快吵起来,谁也不听谁的,假姨扭头走了。

那时卢娟已经归案。律师查过她的征信,她8次成为老赖,借款几千元到数万元不等,最大一笔为10万元。法院在“失信被执行人行为具体情形”一栏写:有履行能力而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义务。

她是有一对养父母,但已经断绝关系。被赵家找到时,真正的养父母跟着一起诉苦,让赵家最好把她关进去。据赵家讲述,卢娟归案后警方让她还钱,她只还了3万1千块,之后用各种理由拖延。

赵家又挨个找媒人。订婚时7个媒人都到场收钱,出事后,只有本村的风水大爷还了钱,隔壁县的媒婆反问,“一人1000块不多吧?行情一般三四千。你们自愿的是不是?”

第7个媒人是“假叔”。李梅香在电话里骂他:“你知道对方底细不知道?半路上拉个人就介绍。”假叔说,我只管介绍,还管你生子吗?电话被挂断了,李梅香大骂“X他奶奶的”,嚷嚷要把这些人抓进牢里。

李梅香蹲在媒人家门外。图/罗晓兰

33万没了,她感到愤怒又委屈。三轮车骑进了沟里,老觉得有人在议论自己,吃药才能入睡。婚事的背后,的确是她在做主。这个母亲黑瘦,一走路衣袖和裤腿都在晃。拉扯两儿一女,伺候瘫痪的婆婆,盖房子娶儿媳,又带大两个孙女。今年天热,香菜不发苗,她又去别人家帮忙割麦子,一小时挣10块。丈夫不善交际,对外的事还得靠她。

儿女大了,在村庄,传宗接代的风俗必须提倡起来。李梅香发现同村有人开始盖别墅,她不愿被比下去,花4万块买了地,装修花了两年——想增加儿子在婚姻市场上的筹码。为了娶媳妇,赵家盖过两次新房。两兄弟18岁时盖过一次,赵胜文单身到二十七八,哥哥离了婚,村里时兴盖别墅了,李梅香也盖,从中间隔开,一个儿子一户。

盖别墅前后花了72万,是李梅香咬牙借出来的,拆东墙补西墙,赚出来一点再还上。别墅空着,他们住在旧房里。院子被李梅香收拾得利落,种满果蔬,养了一栏母鸡下蛋。多年来,一家人吃自家种的菜,肉能不吃就不吃。洗衣机只用来脱水,怕浪费水电。都是为了省钱,给儿子娶媳妇。按李梅香的计划,很快新媳妇怀孕,下一步就操办大儿子的婚事,这日子才正常了。

报案后警方收集证据阶段,她老去县公安局,坐在办公室哭闹:“我一个老农民……”工作人员让她冷静,兄弟俩也劝,李梅香哭得没了力气,被两个儿子架着。丈夫只知道说“一命抵一命,要把卢娟捅了”,李梅香不识字,但很多事还是要靠她,比如将卢娟的事迹广而告之。

很快,一家人在快手上借鉴其他被骗婚者的寻人启事,拟出终稿,让打印店老板帮忙敲下文字。彩印1000份,背面撕开胶就能贴。4月3日下雨,家里三个男人都说,改天再去贴吧。李梅香说不行,就今天去。

到卢娟老家忐忑贴了第一张后,她啥也不怕了,“哪里人多我贴哪里”。看热闹的围过来,一个水果店老板说和卢娟打牌认识,卢娟说帮忙办“烟证”,骗走了8000块;有人找她办驾驶证,被骗走了2万……李梅香更气了,一口气贴了200多张。在当地县公安局门口,她也咣咣贴了两张,第二天警方以“被诈骗案”立案,李梅香挺自豪,施压成功了。

赵家张贴的寻人启事。图/罗晓兰

被选中的文

寻人启事的草稿是赵胜文拟的,这张纸既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难堪。

一开始,他措辞温和,“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至今电话打不通,家里人很是担心”。李梅香反对,改成了激烈版:“结婚时一点东西没买,走时身上带有苹果手机,大量现金及手机转账和五金首饰共计:33万左右。”原本想直接说诈骗,被律师劝阻:不行,(当时)警方还没定性,会侵犯对方的名誉和隐私。

赵胜文起初不愿在网上发,但钱得追回来,对卢娟也怨恨。他想了个办法:只发对方的信息,不公布自己的姓名住址,这样不但能追回钱还能免于丢人。但何止全村,整个镇都知道了。办婚礼时,他家的喇叭响了两天,放豫剧《朝阳沟》,唱一对青年自由恋爱后,城里姑娘带着母亲到夫家务农落户。

这样的想象在赵胜文的生活中显得过于美好。新媳妇转过天不见了,村道边总能凑上一群人,大娘压低声,“他家媳妇怀孕了。”——“是他家的吗?”——“不是。”众人脸上都有了意味不明的笑。一传十,十传百,从冬天传到了夏天。在村民眼中,赵家丢人的是出了钱,觉没睡成。更丢人的是,二儿子被戴了绿帽。按赵家讲述,警方立案后发现卢娟怀孕,目前处于取保候审。

“太窝囊了。被耍得团团转,别人肯定觉得我是傻子。”赵胜文说,婚礼当晚两人发生关系,得知卢娟怀孕,他第一时间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警方回复他“不是”。

卢娟放了出来,赵胜文问她,孩子怎么回事?卢娟在微信上回复他,孩子爸爸是去赵家接送的出租车司机,让赵胜文去找他,“处理好了,你不嫌弃我,咱俩就好好过……我还是(你)媳妇你别忘了”。赵胜文反复问舅舅:该怎么办?回复什么?要不要去找那个司机?舅舅不耐烦,直接说他,不要再被人当枪使。

赵家娶媳妇,一直都被动,最被动的莫过于赵胜文。在村里和家里,他的存在感都不强,对他的多数评价是老实。事发后,家人埋怨赵胜文——卢娟让你买东西你就买,不能拒绝吗?不能找借口推辞吗?赵胜文答不上来。在律师的建议下,他把所有转账和支付记录打印出来,账单有厚厚一摞:

给卢娟买苹果手机,6500元;卢娟说在娘家办酒席,5000元;给两个哥哥的孩子包红包,10000元;卢娟说要买蚕丝被,10000元;给卢娟买金首饰和衣服,48112元+10050元;卢娟又买貔貅手链,3999元……

在金店,推销员一顿输出,卢娟看上了4万块的手镯,赵胜文回忆,他说不出反对的话,就不断扫码、支付。手机里没钱了,他向母亲要钱,李梅香又向亲戚借。“到这年龄没有什么爱情,掏钱让人家满意,你不掏总有人掏。”赵胜文说。

烟、酒、女人,一个男人非此不能夸耀的三件事,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初中毕业进厂,干过各种活,现在每天跑十几个小时送外卖,回到宿舍刷刷手机睡觉,睁眼又是一天。今年竞争激烈,站点多了二三十个骑手,他每天加班,每个月大概跑1500单,能排在前二十。

女人谈过的就两个。初恋是个过日子的人,出去吃饭点6块钱的餐。但女方家是外市的,嫁过来嫌远,父亲不愿意去对方家说,母亲不识字,不敢出门,婚事就这么吹了。赵胜文那时二十出头,忙着赚钱,也没觉得多难过,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段“相处舒服,对方能在意你”的感情。日子没什么开心的,也没有不开心的,他描述自己的生活。

去年冬天,送外卖的路上,他常接到母亲催相亲的电话。没说几句,他就挂了——李梅香的唠叨他都能背下来了:“和你同龄的生了娃,娃都要结婚了,咱这媳妇都还看不到”。他拗不过,向站点请了假,认识了卢娟。相亲四五次失败后,他知道和卢娟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但相比之前相亲的女孩,卢娟显得主动,赵胜文说什么,她都愿意接话。就是总见不到人。婚礼前一天很冷,赵家开车找卢娟聊事,在小区外等了三个多小时,都来了气。赵胜文很平静:很正常啊,每次找她都是等一两个小时。最久的一次,他等了一整夜没见到人,也没说啥,就关车门大声了些。哥哥赵胜武说“人家是蹬鼻子上脸”,他不接话,绞自己的手。

到了34岁,赵胜文对婚姻并不向往。最终答应结婚,是卢娟说要结,父母也劝,人家也不讨厌咱,别挑了。“我是不是太软弱了?”他事后反思,觉得卢娟就是看准了自己的性格。

4月中旬,卢娟归案后开始回他的微信,言辞恳切:“文,我知道你人好,这样对我不是你本意。”她道了歉,说一段话就加个称呼“文”,让他上班注意安全,还承诺从5月开始,每个月15号转钱。赵胜文心里明白,卢娟是为了逃避处罚,掐着时间怀孕,怀孕也可能有假,但联系警方让卢娟重新体检的诉求被拒绝。

钱也没有如约而至,一连多天,卢娟都找理由拖延,说钱用来投资生意了,打麻将输了一部分。文从始至终没骂一句脏话,只说“我要让你的逃避付出代价”。卢娟说,“我又不是不还,你找派出所能咋的。”他再没反驳。

卢娟的“老赖”记录。全国法院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信息公布与查询平台截图。

循环锁

赵家事后复盘,他们发现其实漏洞百出,可婚事一旦启动,就停不下来了。

娶媳妇得靠掌握资源的媒人。这几年赵家兄弟都在相亲,对媒人反感又依赖——媒人叫来一位女性见面,50块电话费分给她20,最后你托我,我托你,出钱的一方反而不认识最末端的媒人和相亲对象。认识卢娟的过程中有个媒人,赵家至今不知道是谁,怎么牵扯进来的。

李梅香责怪丈夫听信了第一个媒人风水大爷。当时她放心不下,想去卢娟老家看底细。丈夫去问风水大爷,对方很生气:都是一个村的,还能骗你不成?抹不开面子,一家人终究没去。

介绍成功后,各家结婚也是这么个流程:双方认识一两个月,过彩礼,看日子,结婚。男方出钱,得要媒人在场,或开发票交给媒人走手续,必要时拍照留证据。赵胜文老实,一些付费场景没有第三方在场。

交定金后写的“合同”还有一条:如果男方有变动,分文不退。赵家给了彩礼定金、手机、五金之后,卢娟开始变得忙碌。处理生意的事,要账,打官司,孩子生病、不接受她二婚要陪……她总有理由,也常常不回消息,不再来赵家。赵家不敢悔婚,亲戚们给的建议是,“用结婚证约束她,有法律保护”。

在这个华北平原村庄,成片的麦地围拢房屋,院落紧挨,住着两三千口人。从主道拐进斜伸的小巷,红砖平房间竖起幢幢“别墅”,至少占了三四成。别墅外立面,只有正面贴了瓷砖,卫生间还是旱厕。村子沿袭了传统的从夫居模式,女儿出嫁时索取高价彩礼,作为女方家庭重要的一次性收入来源。

赵家的别墅。图/罗晓兰

5月30日,聊起这场婚事,街旁迅速聚拢了一群女人。其中一个反倒觉得赵家幸运,“(新娘)要是住个半年一年的,彩礼根本要不回来。”村里几百户人家,男多女少,彩礼逐年上涨。和当地村民聊天发现,女人无论二婚还是三婚,总有急于结婚的男性愿意出钱娶。当地仍有单身汉不能入祖坟的习俗,村民的话题迅速转到谁家死去的男人娶了个死去的女人,花了6万。

在村民聊天中,这家跑了媳妇,带着几岁的孩子突然走了,那家从缅甸嫁过来的媳妇,待了半年也走了。一个媳妇因为丈夫好赌走了,另一户闺女嫁了4家,闪婚闪离,每次挣一二十万——这个彩礼数额是当地的普遍情况。

赵家出彩礼16.6万,也就是个平均数,但急切结婚的心理似乎被新媳妇拿捏住了。“五金”通常一两万搞定,卢娟要得多,赵家心里不舒服,却也不能说难听的话,他们总结原因有三:

赵胜文虚岁35,年龄大了;

房子不在城里。当地媒婆证实,女方要求越来越高,要在县、市买楼,还得有几十万的车。村民也说,真正有钱的都去城里买房;

前面的小钱都花了,就奔着结婚去了。

这是全家人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赵家始终作为一个整体——挣钱全家一起挣,娶媳妇全家一起忙,钱没了全家一起追。两个儿子单身,没分家,每月上交部分工资给李梅香,由她管理家庭开销。没人乱花钱,谁都清楚,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要用钱的地方多了。

婚期也急促地定在了两人相识的两个月后,李梅香考虑,赶在春节前半个月,娶个媳妇过团圆年。以前听见别人家喇叭响,她都絮叨两个儿子成家。这回《朝阳沟》终于在自家门口响起,大别墅前人来人往,煮饭的锅上冒着热气。邻居、有点关系的亲戚都去了,礼簿上登记了大概两百户。

李梅香特意穿了件深红色大衣,忙前忙后待客。七八辆车浩浩荡荡从县城驶向村庄,打头的是奔驰和奥迪,都是亲友来撑场。她家在村东头,车子拐个弯停在大别墅门口,鞭炮炸响,卢娟领了8800“下轿钱”。

赵胜文借了哥哥10多年前结婚时穿的西装,卢娟原本给他租了一件,但领子坏了。两人见面不超过10次,木然站在拜天地桌前。挨得最近时,是新郎给新娘别胸花,别了半分多钟。婚庆视频中,客人轮番交钱,有男声高喊“×家的”,收钱人喊“50”“100”,计算器按键声不时响起。赵胜文觉得,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但婚礼上,卢娟说好要来的父母、闺蜜、要买的家电都没见着。赵家没有人敢说新娘,怕婚礼上难看,以后也不好相处。取消婚礼更不可能,“喇叭都响了” 。

赵胜文与卢娟结婚证。图/罗晓兰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牟敏娜在华北某村调研时发现,的确出现了少数职业骗婚的年轻女性,而男方家庭最后可能人财两空,重新成为光棍。她在公开访谈中讲述,对于支付高额彩礼的家庭而言,因婚返贫、致贫的现象不少见;但另一方面,女性离婚也并不意味着自由和解脱,在舆论上遭受压力,回娘家也要面临外嫁女离婚后的土地分配问题。

被骗婚之后,赵胜文才知道女的在夫家住几个月,找借口离婚,不归还彩礼,已经成为一种新型骗局。卢娟在抖音上的名称叫“单亲妈妈”,让赵胜文更加生气,“成了(骗彩礼的)招牌了。”他又举出隔壁村一例,一个新媳妇收了男方彩礼30万,婚后拒绝同房,闪电离婚后,退了10万,“打官司了,也没要回来多少”。

再娶一个

33万还差30万左右没还,借钱的邻居来催债,亲戚家老人患癌要手术,都等着用钱。

5月29日,赵家开车去邻县找媒人夫妻碰运气,想多找些线索。进了门,媒婆正畅谈自己嫁了三次,每个老公都对她很好,见李梅香又在骂,直接打断她:“你要把你的脾气改一改,对媳妇温柔一点,媳妇跑不了。”李梅香脸一沉,起身说,没事就走了。

送到屋外,媒人夫妻还在寒暄,想再介绍别的女人,说她认识很多越南、缅甸的新娘,娶了照样过日子。最关键是彩礼少,包12万,什么都不用管了——这正是李梅香和丈夫接下来的规划,把30万追回来,再娶儿媳。

赵家去外县找卢娟。图/罗晓兰

聊到这些,哥哥赵胜武笑得苦涩。当年他和同一个工厂的前妻自由恋爱,结了婚前妻在赵家坐月子,和李梅香闹了矛盾,他远在山东打工,婆媳双方各执一词,他不知道该信谁的。

李梅香说起儿媳的不是,都是些鸡毛蒜皮。她给儿媳洗衣做饭,连内裤都洗,儿媳却不理她,儿子一回家又马上表现得很亲热。在李梅香的讲述中,前儿媳是山东人,要的彩礼比当地高了几万,但赵胜武愿意,她也就没意见。孙女出生后生病住院,儿媳家不愿出钱,她带着钱坐长途大巴到了山东——这是她唯一到过的外省。

赵胜武十几年前结婚时,彩礼几万块,女方还会带家电、棉被等嫁妆。两年前他相亲认识一位离异女性,要求彩礼20多万,且分文不带到夫家,要留给她儿子以后结婚。女方不想见他的两个女儿,更让赵胜武不舒服,没谈拢。离婚后他不想再婚育,相亲是应付父母,有愧疚感在:母亲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多。

弟弟被骗走的钱,有部分是赵胜武辛苦攒下的。他在仓库上班,挑夜班上,每个月能多几百块补贴,每天上12个小时。但一家人捆绑得紧,女儿小时候常生病,也花了弟弟的钱。何况父母催婚时,弟弟被推在了前头,他还是愧疚。

但他没法跟父母说清,自己和弟弟已经被贴上“农村老实男”的标签,处在婚恋鄙视链底端,不再是父母辈眼里的正面形象。在这个家里,很多事情不会摊开讲,父母不会认错,孩子也试着理解父母的初衷:都是为了自己好。

新媳妇跑掉后,母亲祥林嫂般重复了很多次,逢人就讲。与此同时,催他和弟弟结婚更加成了执念——这件事纯粹是卢娟太坏,这一耽误又是好几年,彩礼逐年上涨,更得抓紧了。父母现在只有一个目标,追回钱,如果当地的女人不行,就找外地、国外的,家里没有孙辈村里也会笑话。

兄弟俩劝,外国人跟咱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李梅香撇着嘴,不回应一句话。她不后悔催着赵胜文结婚,后悔的是应该过了年再结,了解清楚些。她规划得细,外国媳妇过不到一起就不过,她可以做了饭端给儿媳吃;还有两个孙女,其中一个长大了要招上门女婿。

赵胜文这边,媒婆翻了一圈手机,又给看了一个相亲对象。30岁,会擀面条洗衣做饭,生了个女儿离婚了,但“别人有10个心眼,她只有8个”,媒婆说。众人围过去看视频,赵胜文脸绷着,不说一句话。

麦田边的别墅。图/罗晓兰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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