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保安”“FIRST获奖”,2024年底,被标签吸引去电影院的人,没想到这是部彻底的文艺片。北方平原上静悄悄的夏天延续了近两小时,没有等到农村聋哑青年经历的死亡事件,观众已经不知不觉睡着。电影几乎没有票房,匆匆下映。
几位年轻的保安又回到生活里,焦灼比电影更迫切的现实,结婚、买房、维持生计。在北影保安队的那几年,还有拍电影的整整30天,像一场大梦。他们从服务员、啤酒销售、厨师、流水线工人的角色里出来,交汇进光影,照见彼此的痛苦,在一无所有中寄托稀缺的价值感,然后告别。
文、视频| 林七
剪辑| 张歆玥
编辑| 吴意
深井
“井下面有水的涟漪,方圆张着嘴巴‘啊啊啊啊’叫喊着。”
现场粗剪完《最后的告别》,赵国栋再没从事电影相关的工作。在保安队的日子成为怀念,他记得,那时他们看金棕榈、戛纳、金马颁奖,吹牛:“我×,哪天我们也去领奖。”一个队友趁春节买了件好衣服,“拿奖的时候再穿”。
2021年,电影获得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领奖的时候,赵国栋正忙着上班,没能到现场。买衣服的队友去了其他大学当图书管理员。
又过了四年,电影才进入院线。跑上大半个月路演,导演张中臣露出疲态,点起烟,不想再说一句话。“晦涩,看不懂。”不少观众反馈直接。这一路机酒自费,家里孩子刚出生几个月,妻子做自由职业,张中臣整个春节都在干剪辑挣钱,“没有退路,总不能回工厂,回保安队……”
赵国栋跟张中臣见面也少了,他埋头广告公司,收入下降,焦虑和女友的结婚进度,要付的彩礼、在北京买房的钱,都比电影更迫切而实际。他不主动推荐朋友去看这部作品,怕人觉得没意思还花钱,自掏腰包请过十来个人去影院,果然有人觉得闷。
北京有排片的多是小旧影院,有一场只有五人,电影刚放几分钟,一个中年男人睡着,鼾声在影厅回荡。屏幕里是平顶山村庄,北方平原上静悄悄的夏天延续了近两小时,到处是雷声,蝉鸣,鸡蛋煮得“咕噜咕噜”响,牛在院子里“哞哞”叫。
剧本不到一万字,散文化的表达,没有故事情节。一开场,平静的水面上随风摇曳的树影,主角方圆的脸探进画面,盯着水中的影……方圆是个聋哑小伙,赵国栋在现场剪辑时一直纳闷,这个要怎么拍呢?又没什么台词。
电影剧照。讲述者供图
片场也是沉默的。导演“想要啥给啥”,主演王耀德说自己全程靠眼神演戏。他没看过一条回放,张中臣不让看,他也不问,不想看。没有交流,剧组的人传递消息,他点头就行。
张中臣写剧本时,第一个想到了王耀德——长相忧郁秀气,被队友们调侃是“北影张国荣”。2015年前,他们同在学院当保安,是合住最久的室友。月薪2000块,王耀德都用来治脱发了。张中臣有电脑,最爱买碟片,10块钱一张,两人错开白夜班,轮流看。
为了照顾家人,王耀德没多久回了广东湛江。他在菜市场边租下房子,天天看电影。有时去工地干活,钉子砸透了脚板。不打针,用原始的方法,将鞭炮的火引子倒到脚上,拿火烧,“那时候不惜命”。干过服务员、啤酒销售、厨师、烧烤……不想再做别的,就去广州送外卖,体验生活。
有天,他被张中臣喊回来,拍了部送外卖的短片。杀青当天,兄弟们相约喝酒。三四年没见了,在北京柳芳的出租屋,他们大冬天光着膀子,啤的、洋的、白的轮番喝,直到天亮,酒都喝光了。醉意朦胧时,张中臣冲他说:来北京吧,我们这几年成长得很快。我们要干电影。
王耀德直接答应了,演方圆。他知道张中臣以前写了几个长篇剧本,同性题材,不能拍,才定下《最后的告别》。为了更贴合人物,王耀德减重30斤。勾背,低眉,眼神耷拉——这种情绪毫无波澜的状态,张中臣交代过,剩下的,按王耀德自己的感觉来。
两人都1991年出生,瘦,闷,“脑子在转自己内心的东西”。模糊感知到彼此伤痛的来处,对方不说,就不问。陷在各自的井口,用电影自我疗愈。
高潮集中在那口废弃的深井。夜晚,主角方圆和妹妹在树林抓知了,妹妹摸到井边,失足掉下。多年后,方圆的父亲站在那个井口。他原是村小老师,教语文,写古诗。意外失去工作,又失去女儿后,妻子出走,他疯了,在精神病院勒死一名医护人员,凌晨逃到这里。井口边又出现了方圆的脸——他也曾一次次想杀死这个残疾的儿子。
电影里的井口。源自视频截图
王耀德提过建议:作为聋哑人,要不要学手语?导演说,农村家庭不懂学这些。又问:要不要设计手势等肢体语言?——不要,太假。没拍几条就过了,会不会没拍好?——可以了。
反馈完,张中臣接着细细地、慢慢地拍小孩,拍鸡蛋,拍蚂蚁,拍苍蝇。在片场,他戴个渔夫帽,几乎不喊“卡”。后来他讲到藏在这背后的父子关系:同样沉默,永远不知道彼此的内心——你爱我还是恨我,你想杀了我还是想做什么。
剪辑师赵国栋大多时候在宾馆剪当天的素材,处理掉明显的废片。电影上映后,他看了几遍,才琢磨出故事主线——一个聋哑青年被母亲抛弃,不止关乎农村,也指向家庭内部。这是他们普遍困境的极致表达——妹妹去世,父亲疯了,母亲改嫁,方圆被遗弃,一直在工厂当保安。
手表
“父亲的手表在水流下转动着指针……”
故事来自于张中臣的一段记忆,“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头脑里”,他形容。
四年级开学当天,他约关系最好的发小去上学。一进院子,看到发小躺在地上,被父亲用斧头砍死。后来,精神失常的父亲被绑在树上。听说,起因是父亲半夜醒来,找不到手表,要两个儿子帮忙,但他们睡得太死了,他情绪一下失控。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找表。
发小埋在了上下学必经的路边,张中臣从此不敢走夜路。他离开皖北老家,大专毕业后去工厂打了几年工。“迷茫”,他给在北影当保安的哥哥打电话,被叫到了北京。他喜欢蔡明亮、贝拉·塔尔,在北影考了专升本导演系,几年来干着剪辑的活。
在北影上班时,他想如果发小那晚逃走了,没死,长大也像自己干保安,待在监控室里,怎么面对这段痛苦的过往。去监控室值班是被竞争的岗位之一,工作简单,一墙之隔是最大的阶梯教室C楼114,名导演徐浩峰会来上课。张中臣在这里想了好久,故事被搓成一团,点把火,燃成创作冲动。
电影《最后的告别》中,方圆在监控室上班。视频截图
方圆的父亲老调手表,时间不准了。疯了之后,还是要找他的手表。张中臣试图以此抵达现实和虚构里的两位父亲——像手表,他们的精神也是错位的,“在农村不被理解,是被异化的人”。
相比之下,方圆不跟时间较劲,他在过去和现在、梦境和现实中来回穿梭,深陷往事的泥淖。按王耀德的感受,“方圆的心死了,但不懂哭,不懂死,就继续活着。”
王耀德理解这种压抑。电影里,老井吞噬了妹妹和一家人团圆平和的生活,成为方圆的梦魇。很多年来,王耀德也重复做一个梦:树丛里,水管流出水,一只毛茸茸的小鸟在爬。
他没有解析过这个梦,日子就在虚实间度过了。进入方圆的世界,王耀德看见了恶,被仇恨包围。回到自己身上,他觉得更多是懦弱。
多年来他抑郁,失眠,头发成把掉,枕头上都是。梦魇来自黑色的过去,二哥大哥接连病逝,母亲吃着饭,突然疯了。在广州送外卖时,有天一只墨绿色的小鸟从树上掉落在他的外卖箱上,拿回家养了两三天,死了。那个傍晚,他接到电话,奶奶走了。
母亲和两个哥哥都体弱多病,在湛江农村,父亲靠种花生水稻撑起家。童年幸福过,记忆里父母很少吵架,母亲有讲不完的民间故事,餐桌上多是欢笑。有天,他从同学家看完电影回来,迎头碰上父亲拖着板车,上面躺着病逝的二哥。
大哥在王耀德高一那年走的。脑袋长瘤,压迫到视觉神经,他突然失明,做手术要很多钱,家里支撑不起。大哥每天在家,自己说话,开着收音机。去世时不到三十岁,没成家,没谈过恋爱。
怕王耀德也出意外,父母不让他干活,连太阳都少晒。失眠,完全无法学习。一下雨,他就在操场上跑步,跑到雨停,衣服干掉。他只能离开高中,离开家乡,坐30多个小时的硬座,在一个雨天到了北影门口。又在记不清是一个春天还是冬天的时候,到了平顶山农村片场,“续着我哥的情绪去演”。
王耀德饰演的方圆。源自视频截图
正式开拍前去体验生活,他想不起体验了几个月,印象深刻的,是第一天到那里的聋哑学校,孩子们兴奋地朝他竖起大拇指。他睡在集体宿舍,当晚发现灯一直开关,反复几次。原来他们要通过光的变化传达信息。
彻底熄灯了,王耀德在黑暗里打开音乐,声音越来越大。那是贝多芬的音乐,他想知道,这么美妙的声音,孩子们真的听不见吗?没有一个人听见。他一下哭了。
后来的拍摄安安静静进行了30天,按计划,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镜子
“方圆抬手抚摸母亲的脸,母亲像镜子一样碎掉。”
台下近千人,黑压压一片。灯光点亮,张中臣和朋友摆开一排,坐在屏幕前。他显得紧张,身体前倾,左手摸完眼镜摸鼻子,反复搓右胳膊。
教授的提问一个接一个:跟一般的农村题材不一样,影片影像精致,比如景深镜头和长镜头,是导演个人的风格喜好吗?
“对。”张中臣没有犹豫,使用浅焦是想放大方圆眼里的村庄细节,以及对人物的凝视感。轮到制片人陈坤阳举起话筒——是没有钱,没有那么好的设备。
又有问题抛来:导演怎样看待镜像镜头的使用?“窥探人物内心的孤独……”张中臣话锋一转,“挺省钱的”,用镜子能在单一镜头里做信息量的变化。剧组只有一台摄影机。
2024年12月30日,团队回到北影,在标准放映中心做“学术放映及主创交流活动”。结束后,学弟学妹涌上台,合影,签名,加微信,将手捧鲜花的张中臣围住。其他人站在人群外,感慨当年。
在北影当保安时,陈坤阳去蹭课。讲述者供图
10多年前,他们最喜欢来这里给学生检票,检完溜进来看电影,没位置就站在过道上。这里来过很多大导演,他们尤其记得侯孝贤和金基德。
那时候,他们都从农村出来,20岁出头,一无所有。每个人来的时间不一样,停留的长短也很随缘。电影成了交汇点,他们在其中照见彼此的另一面。
最先在那里的是张中玉,叫来了弟弟张中臣,很快遇见爱打篮球的山东济宁小伙赵国栋。转到2012年,王耀德来了,偏爱伊朗导演阿巴斯、塞尔维亚导演库斯图里卡,在失眠的夜里,常常听摇滚。之后,是从河南美的空调厂流水线过来的陈坤阳,和重庆大学毕业、喜欢娄烨的陈崇理……
赵国栋高中毕业,年龄最小,刚来时17岁,大家喊他“果冻”。父亲开货车,母亲在饭店里打工,他从小没去过市区。没什么娱乐生活,电视也没几个台。他更习惯看商业片,刚到北影,不喜欢文艺片,“像贝拉·塔尔,一个马在那跑跑跑。”
他的引路人是队友李想。两人当过室友,床铺对头。李想常蹭课,硬盘里分门别类,存满电影。他是80后,211师范大学毕业,就是奔着学电影来的,为此放弃教师编。他有次跟张中臣在宿舍聊《三峡好人》,赵国栋在一旁跟着看,有了说不出来的感觉。之后赵国栋听李想的推荐,开始看其他好片子。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他跟着队友们读大专,考专升本。
当保安不自由,出校门要请假,每天集合3次。想蹭课,也得跟保安队长搞好关系,才能排夜班。王耀德自述当时“一根筋”,不打招呼就走,跟队长当面对着干,“我不上班为什么不能出去?!”陈坤阳是队里的“社牛”“天生的制片”,最懂人情世故,带领一伙人请队长吃饭。
电影看得差不多了,手痒。有天,几人一拍桌子,借鉴教材中的“道格玛95”宣言,写下“21宣言”,规定每人每周交一部短片作业。没几周,活动宣告流产,因为所有人拍了,都要张中臣剪——只有他被公认执行力最强。
张中臣不算活络,但心细大方。拍完短片,他请大家下馆子,花近千块,半个月工资。保安队一度伙食差,他们顿顿吃泡面,偶尔吃黄焖鸡和米线改善。
保安时期的王耀德和张中臣(右)。讲述者供图
5年前,电影开拍。一群从天南海北聚到北京的年轻人,分散各处后,又会合到河南平顶山。搞不清谁联系了谁,在大家的记忆里,最后攒起9个人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时王耀德已经回广州送外卖,张中玉辗转南方各地在剧组拍电视剧花絮,其他人倒是在北京,工作不同,甚至跟电影完全不相关了。最后辞职的,请假的,暂停项目的,算是来“完成我们当年共同的愿望”。
按照他们以往的配合经验,张中臣拍,王耀德主演。陈坤阳从北影继续教育学院的摄影班毕业,在刚创业的广告公司当制片人,就延续这个角色。去了广告公司的赵国栋做现场剪辑,张中玉考的是继续教育学院导演系剧作本科班,能参与文学策划。陈崇理自学编程,先后入职了几家互联网大厂,他跟另一个也进大厂的队友负责出钱,当出品人。
“大家都是镜子,给出反馈,导演调整。”在他们的讲述里,一群人从各自岗位出发,提了建议。陈坤阳主要考虑钱,反复控制预算。内部零零散散凑了几十万,基于信任没签合同,也知道不会赚钱。
这是他们第一次拍长片,主要尊重张中臣的私人表达。摄影师没拍过文艺片,张中臣让他参考《索尔之子》和《蜂巢的幽灵》。开机拍第一个镜头,机器还在待机,王耀德正烧柴火,光映到他脸上。感觉影调符合片子的主题,大家一沟通,决定把虚焦贯穿使用。
牛和故乡
“老牛流出了眼泪,看着河水……”
小牛犊晃晃荡荡走进教室,念课文的孩子停下来,看着它笑出声。讲台旁边放着摇篮,方圆还是躺在里面的婴儿。父亲走向门口,把牛赶了出去。它再出现时壮硕许多,父亲已到中年,在昏暗的屋子里写诗,工作没有了,女儿出事了。方圆长成了少年,父亲忽然把他按进水里不让他起身。它都在一旁看着。
最后方圆当上保安,一个人活下来,走在乡间,穿过田埂树林,到湖边坐下。老牛走不动了,慢慢悠悠吃完草,他拉着拽着,一步一步往前。
电影开机时就叫《牤》。“在记忆里,牛和故乡是一体的。”文学策划张中玉提议了这个名字。张中臣在剧本里也把它作为串联时间的意象,还想拍下一头牛犊出生,落地后的叫声和方圆第一声啼哭重合,但遇不到要生产的牛。
找了三个月,也没有合适的。王耀德先借别家的牛放,牛主人觉得他图谋不轨,总会把牛牵走,剧组只能每天给买包烟。终于遇到3头不同年纪的白牛,家里是个70多岁孤寡老人,和牛相伴,不信这群年轻人。他们只得找村长担保,开证明,牛的部分押金也放在村长那里。后来,原定演方圆爷爷的演员不能来,还是这位牛爷爷给接替了。
电影剧照。讲述者供图
这是制片人陈坤阳的家乡,河南平顶山。开拍前两年,张中臣跟他回去参加发小婚礼,对这里的地貌空间有了感觉,和老家风光相似。他决定把自己的故事平移到这片土地上,2019年,保安剧组陆续来了。
王耀德住在陈坤阳的二姑家,体验聋哑人的一天。农村土房,没有炕,很冷,王耀德独自待着,每天放羊割草。二姑的河南话他听不懂,要减肥,也不能吃饭。
二姑生了气,电话打给陈坤阳他爸:来我这不吃不喝,怎么的,嫌我们吃的不好?去解释的是陈坤阳:别管他,他要演聋哑人。
剧组住在镇上的宾馆,预算不够,陈坤阳找亲友帮忙谈价格,但砍不到老板的心坎上。还是当地人支了招——价格不再降,宾馆提供早餐——宾馆买菜有批发价,剧组能节省时间,双赢。
重新回到家乡,扎进熟人社会,陈坤阳靠转业军人父亲的支持。儿时,他跟父亲参加酒局,看到提杯都要找个由头,很烦。现在,那些人脉帮忙提供了外景、道具和服装。
有次,他委托一个叔叔借帽子,第二天要拍摄。叔叔满口答应,但当晚一直喝酒,没敲定下来。陈坤阳转去联系朋友。没想到,叔叔得知不用自己帮忙了,在电话那头“爆掉了”,觉得不被信任,没有面子。陈坤阳懵了,赶紧道歉。
类似的冲突很多。这时反倒不能请父亲出面,作为从中协调的人,威信不能被影响。陈坤阳学会每次提前打招呼:“如果我以后得罪了你,请你不要跟我计较。”每天都要求人,都要得罪人,那一个月,张中臣和王耀德在沉浸拍戏,只有陈坤阳觉得过得很“糟心”。
电影剧照。讲述者供图
想请村民当群演,但他们主要来看热闹,看两眼,没兴趣走了。“每一场都不可控。”陈坤阳感慨了两遍。于是紧着大景先拍,隔段时间发瓶水,买根冰棍,村民不好意思,再待一小时。
人还是稀稀拉拉地走。拍方圆妹妹的葬礼时,陈坤阳到镇上买了啤酒,六瓶一箱,待到最后的免费领一箱,好歹留住了一些人。为了提高积极性,他们说在拍河南版的《乡村爱情》。
到了方圆母亲的角色,迟迟找不到人选。张中臣让陈坤阳去劝说他的二婶。二婶来自四川偏远农村,一度与娘家失联,是沉默的外来人。可她被吓到,连连摆手,“我不行”。剧组换着人去磨,最终说通的话术是:来玩玩,多么不同的体验,别人想演我们还看不上呢。
三张面具
“带面具的小男孩从彩霞(方圆母亲)身边走到加油站路边,蹲在马路对面,歪着脑袋看着方圆。”
方圆母亲改嫁后,生了正常的儿子。小男孩受到疼爱,有父母陪伴,有玩具,戴着山寨版奥特曼面具。
母亲在加油站上班,带着男孩。方圆常偷偷去看,去一次,男孩的面具颜色变一次,越来越深,第三次成了红色。
这是临时加的。在村里看到小孩都戴面具玩,张中臣想,可以制造神秘感和恐惧感——妈妈再婚生的男孩占据了方圆的位置,方圆想取代,但一直不敢越过内心的坎去触摸母亲。
2024年12月30日,在北影映后交流的一小时,又被问到面具。辗转各地路演以来,观众问的都差不多是这些,张中臣为这种重复感到有些失落。
票房最终定格在23万。只有1/3能分到他们手上,回本至少要二三百万,张中臣说,从获奖到上映的那四年,自己闷头剪了18个月,申请龙标,找宣发公司。因为这部片子,他近两年没有工作。
张中臣在拍摄中。讲述者供图
对保安队的更多人而言,电影结束,一场大梦就醒了。当了程序员的出品人陈崇理,听到获奖消息时大吼一声,然后继续在大厂加班。
电影的名字,张中臣想表达对往事的告别。出席老家办的见面会时,哥哥张中玉紧张了。“近乡情怯”,隔一米远,那些熟悉的劳作的脸,此刻如此专注,张中玉不敢看他们。前两年,他在老家租下公寓写剧本,“不知道为啥就想回去。”但父母不在家,他在县城住了一年,亲戚一个都没告诉。
年近40,未婚未育,他和故乡没法相互抵达。父母每次打电话都疯了似的催,抱怨遭受很大舆论压力。两代人彼此痛苦,无法沟通,“像通天塔(巴别塔)一样”。
这是年轻人共同的母题。循着摄影班所学的寇德卡、严明,陈坤阳回老家拍摄过一系列坍塌的“门”。这次,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以往过年回村走亲戚,二姑回赠红薯、花生,他嫌蛇皮袋漏土,弄脏小车后备箱。亲眼看到农作物的生长收获后,他想那是农民珍视的东西,代表了二姑的尊严。
他和父亲的关系,却没有推动多少。父亲给他买相机,张罗拍戏的事,但不感兴趣他的文艺片,建议拍主旋律题材。有时他想聊聊天,电话接通,父亲在打牌:“有啥事你说……没事挂了。”
最后,同期的保安队友,只有导演、主演和制片人三人组,留在影视圈,拍了第二、第三部电影,还是农村题材。
三人都下定决心,逐渐向商业靠拢。王耀德算了算,他一年开工两三次,一次几千块,还有竞争者直接说不要钱。他倒想拍商业片赚钱,只是“想破头了也没人找啊”。他转而当执行导演,养活刚种下的演员梦。
拍这部电影前,他们一起拍了条短片。还是王耀德演:一个人走上单元楼,坐电梯,出来,进屋,打开投影,看黄片……孤独,无聊,日复一日的生活。片名叫《梦魇》。
这几年,他处在混乱中,不确定是否要当演员。拍第二部长片时,他跟金马影帝张志勇合作,被夸有天赋。他不信。这次不同了,他回到老家省城广州跑路演,一个坐前排的社工阿姨站起来,哽咽着感谢他们关注底层。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泪。
“是抉择的时刻。”王耀德讲起电影最后,方圆重新扒开井口,朝里面大喊,是在决定重新去面对,想挣脱这个梦魇。不记得什么时候起,王耀德也突然睡得着了,不再做小鸟的梦。《最后的告别》结尾其实有另一版:方圆终于摘下男孩的面具,底下的脸,是少年时的自己。
戴面具的小男孩。源自视频截图
方圆到底有没有杀死父亲?没有准确的答案。张中臣不想让观众聚焦在死亡事件上,而是看到“那些人沉默失语的内心”。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刘亚鹏 UN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