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当天,王树臣等8名老人与家属一起,正式就日本的战争赔偿问题,向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递交诉状。这是重庆大轰炸受害者首次在中国起诉日本政府。
长久以来,大轰炸的受害人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赔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决意向日本讨还血债。
然而索赔前景并不乐观。中国民间共有五大对日索赔团体,分别对应着重庆大轰炸、慰安妇、细菌战、南京大屠杀和强制劳工受害者。而在老人们起诉之前,其他四只索赔军团已经全军覆灭,他们的索赔诉讼先后在日本终审败诉。
这次诉讼,是老人们生命尽头的呐喊,同样也是中国民间对日索赔的最后一搏。[详细]
干不动厨师之后,老人王树臣长年在家休养。他耳聋,最大乐趣就是神情安详地看电视。但每次看到抗日电视剧,老人就会很激动,会忍不住高喊:“对头,打死!打死!”
老人始终恨意难平。每逢变天,腿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就会让他想起往事。亲戚聚会时,他总会讲起大轰炸的故事。讲的次数多了,人们就有些烦,小辈往往会直接顶一句:“爷爷,你莫说了。”
这时候疼的不光是腿,还有心。心伤已经陪伴了他们大半生。84岁的彭觉玉也同样喜欢讲诉往事。她儿子石昌国从小就听轰炸的故事,以至于留下了心理阴影——年幼的时候,每当他走过家附近的一个防空洞,透过木门的缝隙看到黑漆漆的场景,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
他还记得,全家9口人曾蜗居在二十几平米的屋子里。那时,妈妈会告诉他:“我们被炸掉的老家房子好宽大。”
为了拉扯大5个孩子,彭觉玉曾在重庆劳保厂用缝纫机打过船篷,还下河坝为船补篷。因为有坠河危险,女人很少干这种活儿,但“从死人堆走过,我什么都不怕了。”她说。
后来,她离开工厂,为人做过衣服。因为视力衰退,她不得不在1980年代停工。有几十年间里,她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那么多年了,日本炸得我们一家人现在还没翻身,经济上都困难。”她说。
现在,彭觉玉尽量不去谈、不去想过去的一切。“一谈,我心头难过得很。”
但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心痛会突然袭来。2009年,重庆一个叫枇杷沟的地方建房子打地基,挖出一堆堆白骨,装了几十麻袋。第二天,报纸报道了这件事。
每天习惯看报纸的彭觉云,拿着放大镜仔细看完了报道。放下报纸,她肯定地告诉儿子:白骨是当年大隧道惨案的遇害者。
事后证明,果然如此。
“只有从那里拖出去的人才有骨头。屋外炸死的,一律都烧了。”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尸骨无存的妈妈,哭了。
很多人已经带着心伤离开了世界。受害者家属王立喜从事电视工作,曾为许多大轰炸亲历者拍摄过口述视频。而今,部分拍摄者已经离世。
一个拍摄对象叫邓婉云,当年家境富裕,人丁兴旺。那天,邓家全家聚在一起吃了晚饭,其乐融融。然后,日本飞机来了。
第二天,邓家有七口人,变成了七口棺材。
另一个拍摄对象朱星学,轰炸那年她17岁,在一家杂货铺当售货。听说飞机来了,她抱着一岁的儿子往外跑。刚出门,一块斜飞的弹片直接把孩子的脑袋削掉一半。她眼睁睁看着孩子的脑浆与鲜血流淌。
“还我的儿!”虽然时光已穿越了半个多世纪,但拍摄时,她仍号啕大哭。
这些伤痛纠缠着轰炸亲历者的一生。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大轰炸在重庆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浅,甚至慢慢被人淡忘。
重庆十八梯当年曾拖出大批死人的隧道口,而今已被开发成市民的纳凉处。洞口被拓宽数倍,镶上白瓷砖,装着液晶电视,交点钱就可以进去看报喝茶。
十八梯不远的公路上,车水马龙,马路两旁高楼林立。彭觉玉指着路中央的花坛说,那里曾是堆死人最多的地方。[详细]
91岁的王树臣在家中展示自己当年的伤口。[详细]
时光倒退73年,1939年5月4日下午,11岁的彭觉玉走在十八梯附近一条小路上,准备回家。她的妈妈在临江门一个大户人家帮佣,靠微薄的收入支撑家里的生活。
大轰炸在那天到来,刺耳的警报声、轰炸声回荡在城市上空。警报解除后,彭觉玉去临江门找妈妈。一路上,到处可见燃烧的废墟,树枝上挂着支离破碎的人体残骸,黑烟漫天。
临江门已经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找了一天无果后,第二天,她再去时有人告诉她,那个大户人家所有人都被“炸成了黑坨坨”,认不出来了。从此她永远失去了妈妈。
轰炸来临那天,18岁的王树臣在重庆大洋沟帮人卖菜。警报响起后,他连忙寻找最近的防空洞。第一个洞子没能挤进去,赶到新华路南路的第二个防空洞,同样没能挤进去。
此时,十多架机身涂着日本国旗的轰炸机从长江南岸向江北一路飞来,边飞边丢炸弹,城市化一片火海。
躲避不及,王树臣和几个行人发现了一个小木工房,慌不择路地钻了进去。
一批飞机过去了,很快又来了一批。飞机的引擎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召唤。王树臣等人双手抱头,充满恐惧。一个炸弹投到了木工房不远处,轰鸣声后,有弹片飞射屋内,直插入王树臣大腿。肌肉瞬间崩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迸射。
傍晚六点,警报解除,王树臣和其他伤员被送到湖广同乡会。当日,重庆的大街小巷遍布弹坑,有的坑有一间几十平米的屋大。
第二天,王树臣等人被送到长江对岸的寺庙内躲避轰炸。天气炎热,他的伤口很快腐烂。五天后,他被送到陆军医院,此时伤口已爬满了蛆。蛆不停蠕动,只能一条一条往外夹,人痛得抽搐不止。
在医院,大轰炸受害者不断被送来。许多人血肉模糊,挣扎几日便死去。期间,宋美龄曾来医院探望,每个伤员得了两块银元。
随着战事推移,轰炸重庆的日本飞机越来越多,警报时间也越来越长。1940年,日本新研制的零式舰载战斗机正式用于重庆,中国空军惨败,重庆空防就此洞开。
1940年的6月5日下午,正在高山躲避的彭觉玉,看到日机布满了天空,“像鸟一样多”。炸弹如雨般倾泻而下,轰炸足足持续了五个多小时。
回家的路上,经过十八梯,她亲眼看到从防空洞拖出的尸体堆积成山,“你抓我我抓你,衣服扯得稀烂。有的人眼睛鼓着,有的舌头伸着。”无人收尸,宪兵以枪押着走过的行人背尸。防空洞口的箩筐中满是取自遇难者的金条、戒指、项链、洋钱。小山一样的皮箱和行李成堆码放。
尸体在十八梯摆了一地,血水、尸水顺山势流淌。开始人们用木匣子收殓,后来是草席,最后直接拖走。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重庆大轰炸隧道窒息大惨案。它也是二战时间接死于轰炸人数最多的一次惨案。官方数据显示,当天遇难2500人。和彭觉玉同一条街的邻居,大多绝户。 [详细]
彭觉玉说,当年路中间的花坛处,堆的遇难者尸体最多。[详细]
多年以来,王树臣、彭觉玉这样的大轰炸受害者散落于山城重庆的各个角落,彼此隔绝,内心孤独。
1999年,西南大学(当年名为西南师范大学)成立了重庆大轰炸研究中心。学者潘洵回忆,当时重庆和成都媒体调查有多少人了解重庆大轰炸,结果,“连重庆人都不知道。”
当年暑假,学校和大轰炸研究中心发动学生,寻找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他们走访公安局,翻阅地方志,上门拜访,“重庆大轰炸受害者”这一长期被遗忘的群体逐渐浮出水面。
其时,中国国内对日民间索赔开始引起国人关注。随着媒体的参与,一个个孤立的大轰炸受害者之间,慢慢有了联系。索赔开始提上日程。
2002年,一名商人曾筹备了重庆大轰炸受害者联谊会。王树臣、彭觉玉等人加入。
然而因合作对象突然撤资,联谊会的活动未能持续,桌椅财产一度被债主搬空,受害者捐出的部分文物下落不明。后来,一位受害者在地摊上发现了自己捐出的一个徽章,叫价不菲。
商业化的运作引起了老人们的反感,他们决心自己组织起来。2004年4月,重庆大轰炸受害者民间对日索赔团正式成立,替代了联谊会。一百多名受害者选出了团长。中方律师团的成员来自重庆的6家律师事务所。一位台湾企业家免费为索赔团提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经费来自受害者缴纳的微薄会费。因经济拮据,办公室的中央空调被主动停了。即使在40度的高温中,办公室也只用一把摇头电扇。参加活动时献的花圈被拿回来再反复使用。七八十岁的老人颤颤巍巍站在凳子上挂标语。
为节省开支,老人们自己煮午饭。电饭锅和电炒锅是从家里拿来的,原料费均摊,每顿一人两块钱。
2004年,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郎来重庆寻找细菌战证据。他当时已经为中国细菌战受害者提供了七年免费法律服务。在重庆,他了解到重庆大轰炸。
根据日本法律,在日本的涉外诉讼,代理律师必须为日本人。一濑主动提出:愿担任重庆大轰炸受害者对日索赔的日方代理律师。他还建议将乐山、自贡等地大轰炸受害者的诉讼与重庆大轰炸一并提出。
2006年3月,重庆、乐山、自贡等地的大轰炸受害者正式赴日,向日本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诉讼样本从一百多份材料中选取,日方最后采用了44份。
因为没钱,王树臣、彭觉玉无力赴日。经济宽裕些的受害者,则带着方便面、榨菜、芝麻糊前往。500日元(合人民币40余元)一个的盒饭过于奢侈,有人一天只吃两顿。
当年10月,重庆大轰炸诉讼第一次庭审在日本东京地方裁判所最大的103号法庭进行。
法庭上,被轰炸损坏右脸的“半边美人”赵茂蓉,用四川话诉说起自己的痛苦经历。来自重庆的万泰全则展示了自己只剩一小部分的左腿。这一场景在法庭上引起轰动。
但让远道而来的中国人感觉屈辱的是,日本法院未提供中文翻译,老人们如听天书。现场的日本政府代理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龟儿子还打瞌睡!”有受害者怒不可遏。
庭审后,老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靖国神社。里面展馆中第一个展品是一架零式舰载战斗机。铭牌上有日、英文标注,写的是:“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战斗机,首次使用于重庆的上空,把援助中国的苏式飞机打得落花流水,而自己无一损失。” [详细]
重庆大轰炸“六五”隧道惨案遇难者遗体照片。[详细]
重庆大轰炸受害者的对日索赔,从一开始就经历了重重困难。
一个强大对手是时间。日本法庭采证的仔细程度远超中国,但因年代久远,中方当事人年事已高,记忆模糊,证据的搜集、核实工作遇到诸多障碍。
负责核实证据的历史学者潘洵等人,从重庆档案馆等多处查找文献资料,其中甚至包括台湾“国史馆”和国民党党史馆。
然而这些资料被与受害者的陈述一一对照后,出入很大。有人将1942年记成了1939年。还有一位受害者回忆,自己是某天在合川嘉陵江的船上被炸。但资料中,当天该地点并无轰炸。
“受害者对受害地点刻骨铭心,基本不会错,但对具体时间的回忆往往有问题。我们就协助他们回忆受害前后的其他事件,从而判断准确时间。”潘洵说。最后,在东京地方法院提交的诉讼材料都相对准确。“有问题的,我们都没有要。”
尽管如此,法院陈述时还是出了问题。乐山大轰炸的一个受害者在日本法庭上说,轰炸时自家佣人躲进水缸中,房屋被炸,起了大火,把她活活煮死,“人肉分离”。
“再怎么煮,怎么可能人肉分离?日方质疑他夸大其词。”林刚说。还有的受害者文化程度太低,表述能力差,必须把陈述稿改得如同小学生作文后,他才得以在庭上顺利陈述。
更强大的对手是死亡。2006年至2010年,包括重庆、乐山、自贡、松潘大轰炸受害者在内的中国民间索赔团四次在日本起诉。原告多达188人,为中国对日索赔人数之最。因材料与陈述太多,加之日本法官三年一换,耗时格外漫长。
随着时间的推移,离世的受害者越来越多。有的受害者头一天还在索赔团的办公室里坐着开会,第二天,那个位子就空了。
这一次,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决定在中国的土地上,对日本政府提起诉讼,地点就选在重庆。
中国民间著名对日索赔人士王选对此不乐观。“这次最大的可能,还是不会立案。”
前车之鉴早已有之。2000年10月,山东强制劳工受害者在河北省高等法院递交诉状,未予立案。王选为浙江的二战受害者代理过6起类似案件,结局同样如此。
她认为最有希望成功的一个案子,是两年前山东劳工诉日本独资企业三菱材料案。当时,该企业迅速向地方政府要求合资,政府对受害者施加压力,结果诉讼无果而终。
不过王选认为,此番即使中国法院不予立案,也不等于就没有意义。首先,起诉地在重庆,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避免了巨额的开销和舟车劳顿。
此外,“不打官司,谁也不会来听你说。它能帮助中国人复苏战争记忆,具有人文价值。在诉说的过程中,记忆的保存会被物化,资料搜集、固定展览等工作得以进行。”
老人们选定在9月10日起诉日本,其实内有深意。老人们说,因为中国法院是否立案的审查答复期为七天。这也就意味着,在“九一八”事变81周年纪念日当天,法院应有回复。
那一天,一切应有个了断。[详细]
部分起诉者在重庆大轰炸受害者民间对日索赔办公室合影。[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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