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陈祖德：打破日本不败 遗世“中国流”

陈祖德学棋时，曾有一个古怪的规定。

幼时的他与父亲对弈，每次父亲都坐在沙发上，而他坐在小板凳上。他不服气，向父亲抗议。父亲称，只要陈祖德赢了，座位便可对换。不到两个月，陈祖德便坐在了沙发上。

在围棋之上，陈祖德展现出远超同龄人的天赋。他师从顾如水、刘棣怀等老一辈国棋名手，成为老人们的得意爱徒。1959年，年仅15岁的陈祖德便获得上海市的围棋冠军，两年后便进入全国围棋集训队。

陈祖德10岁时，顾如水曾带他拜访当时的上海市长陈毅。一路之上，顾如水一直叮嘱弟子，“跟陈老总下棋要讲礼貌，不能杀得太凶”。

然而陈祖德坐在棋盘旁便浑然忘我，落子杀气腾腾，步步紧逼，陈毅指挥若定，从容应对，但棋盘上局势依旧紧张。无奈之下，顾水如等老先生开始给陈毅支招，最后陈祖德落败，陈毅笑称，“我这个司令如果没有参谋，就要在这个小孩面前摔跤子了”。

随后的宴席之上，陈毅开始叮嘱陈祖德等棋手，“围棋是我国发明的，现在落后于日本了。我们应当赶上去，超过他们，不这样就对不起我们的老祖宗。赶日本就要靠陈祖德这样的下一代，你们老棋手要好好培养下一代。”

当时在中日两国间，流传着“日本九段不败”的神话。中日棋界对弈，往往以中国惨败收场。就在陈祖德进入国家队当年，一名叫伊藤的日本老太太，跨海东来，横扫中国棋手，击败当时的全国冠军。比赛时，中国选手紧张得手指发抖，伊藤却轻摇纸扇，不时离开棋盘，在场中散步。这一幕让中国围棋界倍感屈辱。

1960年，日本围棋团来访。16岁的陈祖德首次对战日本棋手，虽然最终落败，但其凶狠棋风让日本围棋界记住了这名少年。那一次，日本棋手在中国进行7站比赛，共对局35盘，中国全线溃败。

1962年，陈祖德作为中国围棋代表团的一员，首次出访日本。因中日邦交尚未正常，此前还从未有体育代表团出访日本。围棋背负打破外交坚冰的重任。那一次，陈祖德7战4胜，击败了有“日本业余棋界天王”之称的菊池康郎。

然而，日本围棋九段仍是横亘在中国围棋前的高峰，直到1963年。当年，日本派出阵容强大的代表团访华。团长杉内雅男九段有“棋仙”之称。当时国内论调悲观，一度把保留颜面的希望寄托在击败日本团中的业余棋手身上。

1963年9月27日，北海公园悦心殿内，19岁的陈祖德与杉内雅男对弈决战。这场比赛被陈祖德称为“一生中最艰苦的一局比赛”。

比赛开始后，在华一向势如破竹的杉内，第一次惊讶发现，他难以在中盘建立优势，而中盘战斗则是陈祖德的强项。杉内屡屡避开陈祖德的进攻，双方精力耗尽、时间耗尽，双双进入残酷的读秒。

杉内也意识到读秒是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使出浑身解数，骗招、冷招、狠招一股脑地发出来，陈祖德保持了惊人的冷静，一招一式巧妙化解，相反，杉内经受不住紧张的气氛，走出俗手。比赛进行了10个小时，白棋已呈败势，此时双方均已疲惫不堪。杉内阴沉着脸，凝视着棋盘许久才生硬地说“我认输”。

日本九段不败的神话，自此破灭。

首胜日本九段之后，数年之内，陈祖德连胜日本高手，一举改变了中日围棋界的胜负局势，也带领中国围棋走进新的历史时代。

赴日比赛期间，陈祖德等中方参赛选手不管执黑还是执白，头三手都是星、小目的布局，这一新布局立即在日本引起轰动。由于是中国棋手全体共同亮相，日本报刊就称它为“中国流”布局，并沿用至今。

这是陈祖德潜心研究的秘密武器，从此变成中国棋手的惯用绝招。在他辞世之后，围棋界公认，“中国流”是陈祖德留下的最宝贵财富之一。

1975年，31岁的陈祖德在第三届全运会的围棋比赛中败于年轻的聂卫平。自此，中国棋坛完成新老霸主的交替。

1980年9月，全国围棋个人赛决赛在四川乐山举行，陈祖德却“每天拉黑便，拉得很厉害。我知道拉黑便是拉血，但一心想把比赛下完了。”

随后的比赛中，陈祖德晚上开始吐血，随后被确诊为癌症。9月29日，陈祖德被推进手术室。10天后，他击败了死神，不过这仅仅是第一次生死考验。

“3个月后出院，我到上海养病，不过刚到上海就又趴下了。 ”陈祖德突然患上了急性肝炎，因为做手术时输的血带有肝炎病毒，“如果是正常患上肝炎不要紧，这种肝炎很危险，死亡率特别高，比癌症还可怕。 ”陈祖德再次住院接受抢救，他说自己命大，最终熬了过来。

36岁的陈祖德被迫离开棋坛一线赛场。当他被查出重病后，他一边积极治疗，一边撰写回忆录，这也就是他后来出版的自传《超越自我》。

陈祖德希望把中国围棋的这段发展记录下来，“我本来只是想写棋谱，后来就想把中国围棋发展的这一段写下来。如果哪天没了，我这一段生命，也算做了些事情。”

《超越自我》面世后引起了轰动，国内很多报纸进行了连载，电台的小说连载节目也开始广播。通过收音机，无数国人听到陈祖德的人生传奇，也被其中的励志精神感动。

因为影响巨大，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这本自传装订成册出版。1994年，《超越自我》获得了人民文学奖，这可是很多大作家都没能得过的奖，当时刚好50岁的陈祖德笑着说：“人民文学奖的规格很高，那一年获奖的都是大作家，像王蒙、宗璞、陈忠实，只有我一个不是。”他戏言，一群大作家中混进一个下棋的。

他与大作家的缘分不止于此。八十年代病重时，他突然接到一封陌生来信。写信的居然是金庸。金庸在亲笔信中称“香港的冬天比较暖和，适于养病，你就到我这里来吧。”陈祖德对金庸仰慕已久，欣然前往。

一住半年，看完了金庸所著的14部武侠小说。两位不同领域的奇侠对弈无数，每次下棋，金庸总是毕恭毕敬，虔诚得让求道一生的陈祖德都感动。

陈祖德曾说，金庸的水平还不错，一般让金庸四子与之对弈。对于金庸小说里关于珍珑棋局的描写，陈祖德不仅大赞其想象力，甚至还亲自摆过。“我也试着摆过(珍珑棋局)，但是后来发现，在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我问过金庸，他说那是他想象的。”陈祖德说。

战胜病魔之后，陈祖德开始为中国围棋贡献余生。1992年中国棋院成立后，陈祖德担任中国棋院院长至2003年退休。

陈祖德在任内功勋卓著：首创中国围棋等级分制度、建立中国围棋甲级联赛体系、与春兰公司合作创办中国大陆首个世界围棋大赛。

遗照中的陈祖德，身材消瘦，目光亲和。多年来，接触过他的同事和记者，无不称赞陈祖德为人谦虚亲和，待人处事毫无大师架子。

陈祖德喜欢大型狗，但考虑到带出去会让邻居看到害怕，他就买了个仿真的德国黑贝摆放在门厅里。虽然担任中国棋院院长多年，但陈祖德从不为自己谋利。患病后一次需开药，地点较远，陈祖德宁可打黑车取药，也不愿麻烦单位和同事。

按照陈祖德的说法，他一辈子都不曾睡过懒觉，每天早起后，他都会先做好全家人的早餐，然后再叫醒妻子和两个儿子起床。两个儿子都继承了父亲善良宽厚热情待人的性格特点。陈祖德说：“这两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说过学校老师和同学的不好。

然而，生性平和的大师，在棋盘之上热衷搏杀，生活之上则爱观看拳击比赛。或许，抗争是他整个人生的注脚。

2011年，陈祖德再度被诊断患癌症后，他必须一周去两次医院接受检查和化疗，妻子每次心疼他要打车带他去，但他总坚持坐地铁。他说，“早晨地铁里不挤，坐地铁挺好。”

中国围棋国家队领队华学明说：“在陈老生病期间，我们几乎每天保持联系，我感到陈老面对病魔真的不是常人，特别的乐观，好像癌症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

“8月的一天，他跟我说自己时日不多了，”华学明回忆道，“陈老非常惦念他正在创作的新书----《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生病期间坚持撰写，现在已经出版了8本，他告诉我一定要在10月底前出完14本，我现在不太清楚最后完成的情况，应该还有几本可以出版。”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围棋大家刘小光一直陪在陈祖德身边，“陈老的棋以凶狠著称，每一步棋总是要下得很‘撑’，都要拼到底，这次他能以那么羸弱的身体，扛了近两年，靠的就是这种精神，陈老的最后一手棋便是十四本《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的编写，写书和照顾家人是他坚强活着的最大动力。”

然而这盘棋终于走到尾声。11月1日晚8点45分，陈祖德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享年68岁。赶来悼念的出版界人士称，陈祖德逝世前的最后几天，还在打着点滴整理棋谱。

在围棋的传说中，有一座烂柯山，有童子观仙人下棋，悠悠不知岁月。在陈祖德辞世后，微博之上，有网友追忆，“天堂里一定有一座烂柯山，大师此去，可忘忧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