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城松原：一地鸡毛

陈锋揣上了家里所有的细软：存折、银行卡、证件、首饰……出门前，他和妻子合力把新买的液晶电视搬进壁橱。启程时，他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在零下10度的低温中，陈锋和妻儿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长春龙嘉机场。

头天晚上，他已经定了飞往三亚的机票。他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出租车驶在结冰的路面上，慢慢穿过松原城区。松原街头一片肃杀，陈锋开服装店的那条街上，铺子关掉了三分之二。那则消息横亘在所有人的心头：“11月25到28日，松原将有7级以上大地震”。

这一天是11月26日，大地震似乎随时都会发生。

3个小时后，出租车驶至龙嘉机场。陈锋塞给司机几百元后，便领着全家冲向候机楼，一刻不想多留。

出租车司机叫老余，他是少数心情不错的松原人之一。自从“7级地震”的谣言在松原传开后，他每天都能到接到几单这样的“大生意”。

第一单还是在11月25日，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厚羽绒服，头上戴着棉帽，双手各提一个手提箱，背着两个大背包。身后，同样是老婆孩子。拦车，关门，坐稳，中年男子长舒一口气：“出城！”

老余愣了一下：“您得先说去哪儿啊？”中年男子愣住了，他跟老婆商量了一下，才对老余说：“先去长春吧。”他们最终决定先打车到长春，然后买火车票到北京投奔亲戚。

松原的超市里，纯净水、巧克力已经被抢购一空。老余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人们过于敏感。

直到遇到陈锋的这一天，他已前后拉了4波“逃难者”。不信邪的老余终于开始动摇了，“万一真有地震呢？”

老余打电话回家，让老婆和孩子收拾细软。晚上8点，他载着他们，准备把车加满油，去长春的岳母家避难——人家有钱去三亚，咱没钱就去长春。

11月下旬的松原夜晚，气温已近零下15度。这样的冬季，往往入夜整座城市就陷入宁静。然而，如今不同寻常。离加油站还有半公里，老余就看到长长的车队，车队中，不时传来刺耳的鸣笛声。二十分钟后，终于轮到老余。他听到加油站工作人员小声嘟囔：“93号和97号汽油快没了……

松原从来没有缺过汽油。在这个安静的东北工业城市——丰富的石油储藏让松原成为 “中国北方经济增长四小龙”之一。

把油加满的老余决定连夜逃离这座城市。路过松原的奥林匹克文化广场时，他放缓了车速。

这个占地5万平方米的广场，挂着号称亚洲第二大的LED显示屏。平常日子，这里最常见的是嘈杂的音乐声和跳着广场舞的老太太。

这一天却是一幅“末日”景象，LED屏一片漆黑，只剩下昏暗的路灯照着广场上停着的数百辆汽车。松原人在车里塞满了棉衣、被褥、饮用水、食品、气垫床、帐篷……然后一家人挤在车里和衣而睡。在地震阴影的笼罩下，空旷的广场意味着安全。

就在老余逃离的同时，距离广场几公里外的火车站内，一列站满了逃难松原人的火车正驶出松原。因为排队，火车晚点了几十分钟。

而在更早时候，开往北京的火车里，大包小包、拖家带口投奔亲戚的松原人，也挤满了几节车厢。据火车站的工作人员统计，当日客流量超过8000人。

此外，松原汽车客运站出城的车票也早已售罄，在最恐慌的那几天，剩下的人们只能如老余这样自驾逃离。

松原城变得越来越空旷。松原市志愿者协会副队长米利凯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在松原市前郭县，一家四口驾车逃难时出了车祸，不幸遇难。

松原的噩梦从11月开始。松原的前郭地区发生了一连串地震。几十天里，5级以上地震发生了5次，小余震随之发生了几百次。在松原人的流言中，这意味着更大的灾难正在逼近。

大灾难没有等来，但逃离浪潮开始了。12月初，记者在松原城区看到，这座曾入选东北十大魅力城镇的“北方明珠”，呈现出一片冷清景象。市区的多数小区内，晚上只有十几户人家亮着灯光。即使在白天，早高峰不再拥堵，公交车不再拥挤；商业区里商铺过半关闭……

一个松原人在日记中如此写道：“因为地震，城市似乎空了。走在街上，人流明显少了。仿佛过年，但心有些怕了。广场路旁，多了一直打着火的车。家里小区，少了亮着的灯火……”

也有热闹的地方。松原市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前台，人们排队办理入住。当听说“6层以下已住满”后，一位中年男子带着家人转身离去。

他本来考虑，星级酒店建筑坚固，才狠心花上400多元一天的房钱带家人住到这里。但“住在高层太危险了”，他决定到别的酒店去碰运气。

在松原人的意识里：越接近地面，越接近安全。松原市的大大小小饭店内，一楼挤满客人，二楼却往往空无一人。“一楼跑起来方便。”服务员解释说。

松原市区90公里外，乾安县农民郑武忙着卖粮。不久前，一则震中查干花镇“政府组织村民撤离避难”的消息，加剧了他的担忧。

“赶紧把粮食卖完，好搬家。” 说这话的时候，郑武并未意识到，不远处吉林油田的油井仍在正常运作。

似乎没有人愿意真正去探查真相：实际上，查干花镇政府只是为在5.8级地震中房屋受损的村民提供了每家数千元救济金。然而这则寻常消息几经转手后面目全非。

地震没有击垮城市，谣言却打败了人心。百度松原贴吧开始成为流言的集中地。

松原贴吧发贴总量接近700万。平日里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抱怨和网络热点的转帖，上一次集体讨论灾难，还得追溯到2012那个著名的“末日”。

这一次，一切似乎都证据确凿。有人甚至罗列出官方公布的抗震预防举措。似乎这些正常举措背后也有阴谋的影子。

5.8级地震发生后，松原市很多小区门口贴上紧急避难所的地图，一些单位也进行了地震演练；为保证学生安全，学校停课，一些学校干脆开始放寒假；吉林省教育厅则向全省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级各类学校一律停止晚自习、晚课……

网民们不愿听官方的辟谣，反而迷信于自己观察到的“风吹草动”，种种谣言也因此而生。

地震预警与过度恐慌之间，形成了一种悖论。平时抗震教育的缺乏让一些人开始相信：这些突如其来的应急举措，正意味着大地震即将来临。

相对于那些网络上的流言，民间街头巷尾的“传言”更加难以防范。松原的大爷大妈们，对于传言的信息来源言之凿凿：有人说自家公安局有人，消息准确；有人说自家地震局有人，将有大震；还有人说，自己是从报纸上看到了7级地震即将来临的预警——只他说不出报道具体来自哪张报纸。

遇到谈性大发的松原人，他可以滔滔不绝的给你讲上几十分钟，口才极佳——松原出过的名人中，有一位是赵本山的御用编剧何庆魁。他笔下最著名的作品，是那个东北“大忽悠”的故事。

“7级地震”传言的源头，在后来才被人们找到：它来自“世界地震预测联合会”——微博上一个没有认证，仅有2000粉丝的账号。

这个世上并不存在的“机构”，却在微博签名里写道：“预测水平常年居世界第1，唯一合法预测大地震之单位。”

11月下旬，这个账号发布了一份惊人的“全球独家首发的官方文件”：“2013年11月25日至28日，在北纬44.6度东经124.3度将发生6.2级以上7.7级以下松原千年以来最大地震（误差分别0.1度、0.1天、0.1级）已通知国务院、UN、国际红十字会、中国地震局等244家国内外机构。”

漏洞百出的虚假微博病毒式地传遍网络，面对突如其来的恐慌，吉林省地震局不得不在11月25日进行了辟谣：有关吉林省其他地区近期要发生严重破坏性地震说法都属谣传……

在此两天前，中国地震台网中心预报部主任刘杰则在接受新华社的采访时一再解释：“当地地质构造根本不具备发生7级以上地震的背景。”从第一次地震开始，刘杰所在部门就一直派人到松原进行监控，从地震的数据来看几乎没有大地震的可能。

“我们要是震死了，那个专家负责吗？”松原人显然并不相信。

作为官方的地震预报专家，刘杰也听过这种调侃——专家不辟谣没事，如果专家说了就是地震前兆。“但作为地震研究者，我们还是要有什么说什么。老百姓有怨言，（我们）只能接受。”

在刘杰看来，这种误解和调侃由于所处的角度不同——权威的地震预报部门要预报一个地区地震最大的可能性是多少，而网上的民间预测者是通过自己的观察，预报最极端的可能性。

“虽然极端预报准确率很低，但一旦出现极端情况，老百姓就说我们报的很差。”在平常的日子，刘杰的同事们也没少在网络上监控到类似的极端预警。“预报者”的方法五花八门：有人根据云彩、有人根据“仪器”、有人根据《易经》，甚至有人根据自己的身体……

人们似乎不在乎专家说什么。更广为流传的说法，专家不说还好，一说必有大事。

11月29日，松原的太阳照常升起，大地震没能如传言一样降临。清晨，有人在小区里放起鞭炮，庆祝平安。

各大星级酒店前台，人们开始排队退房。“地震没震死咱们，住酒店能把咱坑死。”一个女人向丈夫抱怨。

松原市火车站、客运站不再拥堵，人们开始返回市区。夜晚，小区里开始灯光明亮。乾安县，当地居民开始杀猪，迎接新年——乾安的杀猪菜名闻东北，传统的“杀猪日”早已被耽搁，一切都因为传言中的“大地震”。

在百度松原吧里，谣言早已被删除，地震科普贴和祝福平安贴则被置顶。人们开始声讨新浪微博上最早的发布谣言的“世界地震预测联合会”。

后来的几日，松原贴吧第一页又充满了漂亮的男男女女。“突然听见又有人说话了，有点不习惯了呢。”一位网友调侃。

夜幕下，小城似乎在重归平静。这一天，躲到长春的老余，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条消息：“地震没来，也挺好。就当过十一黄金周了。”

对于那些习惯捕风抓影的人们来说，危机还没有解除。11月29日凌晨，还是有人在松原贴吧里发了这样一则帖子：在松原市区，听到窗外传来十几声巨响。

新一轮猜忌随即开始：有人说。自己也听到了巨响。也有人说，自己听到巨响后，还看到窗外有长长的白烟……

这场讨论的最终结果却显得有些荒唐，人们最终认定：轰隆隆的巨响，是十几辆翻斗车卸土时后箱板碰撞发出的声音；天空中的白色雾气，则是供热公司的烟囱上冒出的白烟……

时光的指针正在飞速回拨，被隐形对手击倒的松原正挣扎着返回正轨。

12月2日，逃到三亚避难的陈锋带着全家回到长春。他打算从长春回到松原时，却从长春亲戚那听到了关于地震的新传闻。亲戚拿出网上的“预言”：“12月X日松原有大地震”——“可别以为地震不来了！”

一时间，那些风吹草动最终又都成了人们的“证据“：形状特殊的云朵；大街上跑着的老鼠，突然回暖的天气……

家乡，就在距长春100多公里外，但在信任乏失的日子里，那里距离陈锋依旧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