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情色写手歧路

4月15日下午，浙江一所大学男生宿舍内，“您有一封新邮件”的提示音从电脑音箱传出。

逃课的刘博心情忐忑地点开邮箱，收件箱内，是一家知名读书网站发来的系统邮件：“最近扫黄打非，您的小说中如有涉黄内容，请向公安机关自首。”

刘博是这家网站的驻站写手，十天来，“东家”连发了4封信，措辞的严厉程度逐步升级，从最早的“禁止打色情擦边球，文章、标题、提要……都得改”、到“本站严打情色，情色部分需删除”、“相关作者可自己打客服热线要求锁文”……直至最后提醒作者自首。

刘博赶紧删了电脑中写了一半尚未发布的书稿，书稿讲了一个富豪潜规则女明星的故事。当然，女明星的名字都用X幂，刘X菲等同音字暗示。故事情节很简单，更多笔墨用在床戏上。

这是他写过的最大尺度的小说，所幸尚未发布。而他过往的作品中，“情色擦边球”是必备元素，虽无露骨描写，但极尽暧昧能事。

其实，这个生于1991年的年轻人，至今只有一段几个月感情经历。单薄的情史无法为他提供写作素材，为了保证写作速度，他小说很多“情色”桥段都是从网上的成人小说、漫画里模仿得来，有些已经形成套路，被他用在不同小说、不同角色身上。

当天傍晚，更严厉的指令到来，东家网站的编辑们急匆匆登上QQ，通知每一位在线的作者，要求有色情成分的的一律删除，“任何尺度都不行。”

几天后，官方媒体报道，“烟雨红尘小说网”、“翠微居小说网”、“91熊猫看书网”等一批小说网站，因涉嫌传播淫秽色情信息，被依法取缔或关闭。刘博的东家赫然在列。

4月17日，央视新闻联播播放了公安机关查封“烟雨红尘小说网”办公室的画面。所有网站服务器及部分小说编辑被带走。

第一批被查封的几所书站不过是开始。起点中文网、纵横中文网、潇湘书院、红袖添香等知名书站纷纷开始自查；在以言情小说为主的晋江文学网和连城读书网，耽美站被整体关闭；以都市小说驰名的17k小说网，与“小黑屋”强制码字软件达成协议，从技术源头上杜绝情色段落。

很快，刘博发现，自己以往写书、看书的多个情色小说网址都无法正常登陆，到处都是“暂停开放”的字样。

　这场扫黄风暴还将刮得更久：此前，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宣布,自2014年4月中旬至11月,在全国范围内统一开展打击网上淫秽色情信息“扫黄打非·净网2014”专项行动。

“网络文学需要整顿，这其实早就是业内一个广泛认可的事实。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次扫黄正是一个网络文学正规化的机会。大浪淘沙，才能去掉杂质。”一位供职小说网站多年的编辑说，业内很多人支持净网行动，只有严厉打击才能净化网络小说市场。

他说，很多小说作者入行之初并非想投身“情色”创作，但为了迎合读者，过度意淫，“作品变味了，作者也就走上了一条歪路”。

23岁的刘博走上这条“歪路”，始于三年前的一次偶遇。

2011年，刚迈进大学校门的刘博在一家知名小说论坛里看到一个简陋的“招聘贴”，招聘方自称是一家文学工作室，长期招“兼职写手”。

刘博读的是中文系，课程松散，平日有大把的闲散时光，而且师兄们早就告诫过他“咱们学校名气不大，不好找工作，毕业就等于失业”。于是，他很看重这个招聘机会。

投简历时，他很认真和骄傲地写上“本科大学中文系在读生”。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这份工作其实和文学没什么关系。投简历第二天，他接到了邮件回复，里面是一道笔试题。题目要求写一场玄幻世界中的打斗。主角是一个能变身的超人，情节是砍死几个魔头，最难的地方是要“拖戏”，这么一个情节要写5000字。

刘博彻夜未眠，憋出了5000字。交稿时，他毫无自信——除了高考作文之外，他还没写过任何超过800字的文章。不一会儿，一个以工作室为名的QQ加了他。网络那边传来一句话：“写得不错呀。”

就这样，刘博成为“文学工作室”的员工，没有任何合同，只是在网上口头约定：由工作室提供创作大纲，交代好大致要写哪些情节。刘博则充当枪手——每天写1万字，稿费为100元，每月结算一次。如无法完成每月30万字的工作量，稿费将不予发放。

刘博每月写的30万字，将由工作室以别人的名字发到一些著名小说网站上。

从此，刘博正式入行。他无疑处于网络文学金字塔的最底端，当那些网络小说作者自嘲为“码字工人”时，他只能自嘲为“码字工人的枪手”。

像刘博这样的枪手，工作室QQ群里至少有20人，多数都是90后，有在读大学生，也有初中辍学者，他的“中文系”身份并没带来什么优势。

一个月后，刘博的银行卡里多了3000元，对于学生来说，这是一笔“巨款”。拿到钱后，刘博首先买了一套高级键盘——他已决定长期从事这个行业。

然而，因为情节和文笔平庸，他代笔的小说点击量开始下降，不久后，他发现他代笔的段落中开始夹杂许多情色描写——每隔十几章，主角便会偶然邂逅并征服世界各地的美女，每次邂逅的类型各有不同，从少女到少妇，但床戏描写总是千篇一律，用刘博的话说，粗鲁、直接、没有格调。

“好好的一本玄幻小说，怎么成了黄色小说？”他问工作室管理员。管理员告诉他，这是为了刺激订阅量——也就是为了钱。“群里的人都这么写。”

矛盾终于激化。有一天，管理员在他小说里加入了一整章男女双修的详细描写。刘博在QQ上向管理员强烈抗议。不一会儿，对方的QQ头像变成了灰色，刘博也被写手群踢了出来。

刘博打电话过去，电话那边是一口浓重的东北腔：“哦，是你呀。你被刷（四声）了。有别人替你了。”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犹豫几天后，刘博轻车熟路地找到另一家工作室，发了一份自己的简历过去。

这一次，他不再矜持，在简历中强调自己“在大书站写过微黄文，每天能保证一万字以上的更新。”

刘博踏入的，是一个复杂的江湖。据统计，截至2013年底，网络文学的读者已达2.74亿人、注册写手200多万人、每年有40多亿人民币的市场。

庞大的网文市场内，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为了追求点击率，大至用户数千万的知名书站，小至一台服务器撑起来的小网站，都曾对情色文学放松监管。种马文、后宫文、同人文、总裁文、耽美文开始大行其道。烟雨红尘小说网等网站被查封后，媒体曾报道，网络小说中涉及色情违禁内容的比例约为5%。

刘博说，几年前网络文学的主流还是追求精神意淫，主角往往是屌丝，然后一步登天，天下无敌，读者看厌之后，作者们开始追求感官刺激，“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这几年成人网站打得比较狠，网民就到读书网站来找刺激了”。

换东家之后，刘博专心写“种马”小说。这是情色文学的一个大的分类，特点便是“书中只要有女角色，主角都不会放过”。

除了种马文，网文另外一个大的分支是“同人文”。同人文原本是粉丝们自娱自乐的产品，为自己喜欢的影视小说主人公编写新的故事。然而，在情色侵蚀之下，同人文很快变了味道，网络上流传很广的一篇金庸小说同人，写得便是男主角穿越到金庸小说世界中，小龙女、王语嫣、黄蓉、香香公主们，纷纷成为跨下之臣。

更露骨的是总裁文。受近几年“拼爹”、“高富帅”等网络流行思潮的影响，一类以“总裁”为主角的言情小说开始风行。这类小说多是从女性视角意淫，男总裁们往往英俊多金，霸气十足，大多有黑道背景和强暴举动，但最终只钟情女主角一人。

耽美则是网络情色文学中的另类。耽美一词，源自日本漫画音译，本义为“唯美、浪漫”，最终发展为男同性恋小说的代称。这种情节，颇受一些女性喜爱，晋江文学网、连城小说网一度成为耽美文的泛滥地。

2011年，郑州警方曾查封了一家名为“耽美小说网”的涉黄网站。警方透露，这家网站的服务器在美国，在网站的付费区域里，有很多色情露骨的耽美小说，创建仅仅几个月，这家网站的流量就上升到了每天几百万，大大超过同类网站。

该网站有32个签约耽美写手，多数为20岁出头的年轻女性。警方公布的资料中，一位耽美作者这样介绍自已：不喜欢外出。平时喜欢看动漫，喜欢幻想，自认为自己比较适合写作，感情丰富，未来希望可以天天宅家里足不出户。她写耽美小说的理由是：允许把性写得很露骨。

这并非个案，网络耽美写手中，很多都是90后的年轻女孩。“我写耽美的初衷是为了让大家对爱情能够一视同仁，不要因为是同性之爱就有偏见。”生于1990年的年轻母亲王梅认真地说。

几年前，王梅中学辍学，在家闲散无事，便看起日韩漫画，逐渐喜欢上耽美漫画，并在晋江、连城等书站上写耽美小说。

王梅写作出于个人爱好，每个月在网站上传10万字左右，只能赚千八百块钱稿费。她的朋友小青，每月稿费收入过万。

现实世界里，父母眼中的小青保守内向，情感单纯，他们可能永远想不到，面容稚嫩、甚至从未没谈过男朋友的女儿，每天在家里写的是大尺度的同性恋小说。

情色网文圈里月入过万者很多，生于1990年的萧哲，因写都市类色文，在网络上已有相当影响力。目前，他平均月收入达1.8万元左右。

萧哲读大学时，因沉迷网络游戏挂科过多，大二便从大学退学。他并没有把退学的事情告诉父母。他一边告诉家人，自己还在读书，一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开始写书。

萧哲对收入很满意，他惟一担心的是，这份工作辛苦、伤身体，又没有社保。熬夜赶稿和大量吸烟让他身材瘦削、皮肤不健康的苍白。“有一天，我写不动了，怎么办？”朋友劝他出去找工作，萧哲有几分不屑——他的同学们都已经毕业一年多，几乎没有比他赚得多的。

他从来没意识到他的行径已然违法。事实上，受访的十几位色文作者中，没有人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违法的。法律意识的淡薄成为情色文学泛滥的内在原因。

王梅的丈夫知道妻子业余时间在写耽美文，但也只说过一句：写小说可以，别耽误照顾孩子。

淡薄的法律意识，导致情色小说流传甚广。一位书站资深编辑告诉记者，现在网络小说的最大消费群体正是缺乏自制力的学生。“许多成立不到一年的小书站，70%以上的收入来源于禁忌的作品。现在手机这么先进，手机阅读站、APP上排名前几十位的，好多都是色文。这能不影响青少年吗。”

辗转几家工作室和书站后，如今的刘博早已不反感情色描写，“情色擦边球”玩得越来越熟练。

三年中，刘博尝试过玄幻、都市、穿越等多种体裁小说。无一例外，每本小说里他都会“加点儿料”，收入也上涨到每月6000元左右。

三年后的他，不再为工作室服务，已是个小有名气的作者。在刘博的书评区里不乏抨击者。刘博经常要面对这样的质问：“作者你说句良心话：以后你敢让自己的孩子读你写的东西吗？”

这种指责，刘博无言以对。他选择无视。

在现实世界里，同学眼中的刘博早已成为一个异类——黑白颠倒，很少上课，考试经常不及格。晚上11点，宿舍断电，他就跑到网吧，花上10来元钱，上个通宵，码出一万字。早上8点，通宵结束。走出网吧大门时，整个城市已经苏醒。在上班、上学的人流中，刘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宿舍睡觉。

刘博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烟瘾也越来越大。在幻想世界之外，他是一个标准的宅男，除了网络小说之外很少读书，从不参加学校集体活动，交际圈局限在几个情色文写手圈子——他根本不好意思让同学看自己的作品。

这是一个高淘汰率的圈子。刘博所在的网文作者QQ群内，大约以半年一批的速度换着血。刘博也听闻许多转型者的经历，多数并不如意。长时间闭门码字让他们缺乏社交能力，所谓的“工作经历”不但没法写入简历，甚至羞于启齿。

今年年初，刘博的一个朋友选择离开圈子，到亲属介绍的公司打工。几个月下来，他发现自己的月收入刚刚过千，不足从前的3分之1 ，很难维持生活。几个月后，他选择了回归。

然而，刘博明白，离开是迟早的事。最终，“涉黄请自首”的警示，终于让他下定决心。他不再登陆书站，开始寻找出路——过去半年，他的同学们几乎都在实习，只有他一直宅着写字。

几天前，他寄出了应聘文学工作室之外的第一份简历。写简历时，他在个人特长这一栏写道：“擅长写作，代表作……”犹豫半天，他还是把这一段删掉了。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