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期
隆林深山里的民居
导读 王杰被捕的那个夜晚,阿英在隆林县城后山的最高处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将害了她和其她女孩的“恶魔”送进监狱,她久久没从惊慌与后怕中缓过劲。
百色助学网王杰借助学作恶,或许是山区贫穷女孩生存、向上路上遭遇的最悲惨一劫,而她们的无助和绝望背后,则有更多被人为忽视的不公。
当罪恶发生了9年被视而不见之后,她们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反抗——孤注一掷,悲壮,但有效。
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将目光投向她们,也投向她们面临的生存困境。
18岁的阿英迎面走来,一边往下扯着因工作所穿的短裙,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了。弯弯的眼睛和脸上的绯红让人不忍心将她和“受害者”联系起来。
由于14岁便辍学,已经打工至今,阿英具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即便是陈述遭遇或尴尬时,她也一直保持着笑容。
只有在展示和王杰的对话记录时,她的笑容会突然变得冰冷,翘起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讽刺。这些对话记录成为将她指控王杰的证据,其中一条是王杰让她帮忙找13、14岁的小女孩。
决定举报王杰前,阿英如同孤魂野鬼,时常游荡在县城的后山、烈士陵园。失去希望的生活犹如行尸走肉。
阿英人生中最大的遗憾的便是中断学业——母亲早逝,父亲很早便外出打工,几年才回家一次,家里只有奶奶和弟妹。阿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只有读书能让她走出去。
12岁那年,当王杰主动到村里找她,要给她助学金时,她曾欢欣鼓舞,奶奶也千恩万谢。结果,为了800元助学金,她被王杰性侵,后来长期被王杰用性爱视频威胁。直到14岁时因堕胎辍学,她一直是班上前十名。
阿彩是阿英发小,她俩虽不同村,但在一个小学上学——当地少数民族村寨地理位置封闭,不能通车,且人口分散,孩子们都要走路一个多小时到村外读书,从小就住校。“以前我们宿舍条件很差,床本来就很小很小,还要三个人一起住,冬天特别特别冷,夏天很热。”
回忆起小时候,阿英的笑容变得天真起来。村里的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一些老人生病了要打针,要走好远好远才能出去,阿英的理想是当医生,“学好了回去给老人看病。”阿彩则想做警察,她体育好,跑得快,和很多少数民族孩子一样具有运动天赋。
2009年的同一天,阿彩和阿英上了王杰和另一个叫“杨杰”的叔叔的车,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充满未知。“我们都觉得他们是做好事的大好人,都很相信他们。”
被侵犯后,两个孩子只有无助:“当时很小,如果报警了,怕没人相信我们。也没有想到说宾馆有监控,没见过什么世面。”和保持笑容的阿英不同,阿彩一直低着头面露羞色,眼眶里憋着泪,轻轻一碰就要掉下来。
两人一起保守秘密这么多年。心中的伤痕却不可磨灭。
为了摆脱王杰的控制,14岁的阿英辍学后逃离隆林,孤身去陌生的城市打工。整整三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害怕和外人说话。
三年后,她却不得不重返隆林,是为了保护妹妹——妹妹赴隆林上中学,王杰又打起了妹妹的主意,要把她介绍给深圳老板。为了向老板证明自己能办到,他甚至把阿英小时候的不雅视频发给对方看。
2013年底,山东义工秋楚开始调查王杰,寻找视频中的女孩,找到的第一个就是阿英。“那时候她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心中充满仇恨,没有理想,感觉自己是肮脏的,心里只有复仇。”
从南宁出发,需坐6小时汽车才能抵达隆林县城。
一股淳朴气息扑面而来。服装各异的商贩在菜场交易。背着背篓的山区妇女聚集在树下等待零工。
这是一个在阿英口中“步行到哪里都不超过半小时”的繁华县城,也是“深圳老板”眼中“封闭、愚昧、有学生妹玩”的好地方。
8月13日夜里,王杰被带走后,几个参与举报的女孩心里的石头暂时落地,而更多拿过资助的女孩则受到身边人的探听。
“流言蜚语可以杀死人。”拿百色网助学金读完大学的小静为女孩们鸣冤。明明错的是别人,但受到歧视和嘲笑的却是女孩。
小静说,在她的村子里,单亲母亲有遭到强暴的风险,而风言风语却会将她塑造成“勾引别人老公”的人,单亲母亲的孩子也会从小受到欺负。为了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风气,小静拼命读书。但读大学时还被村里人传话,说看到她跟几个男人喝酒。
由于成绩优秀,小静小学至高中阶段都被减免学费,求学比较顺利。而更多女孩初中甚至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反正女孩子都要嫁出去,花那么多钱读书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
在广西电视台的暗访中,王杰曾亲口承认,自己会挑选最贫穷又最渴望上学的女童下手。没有几百上千元的助学金,她们很可能面临辍学。
百色助学网上曾经发布过一封高三女孩的信:“我现在是硬赖在学校父母才给我读的……我不会让他免费资助的,我只是向他借,我想让他资助我到高中完毕,若我考不上理想的大学我就不读了,我会去打工,然后一年内把借他的钱还清……”
参与举报的阿晓在王杰被捕前一直被视为新的“猎物”。急需5000元资助上大学的她,险些被王杰“献给”外地老板包养。为此她只能软磨硬泡,希望拿到4000元就行:“你怎么没有同情心呢?为何就不能理解我们呢。”
而另一个参与举证的女孩则痛哭着回忆,曾被资助人要求陪睡15天,“我只是想上学啊……”
这样的事情不仅发生在在百色——崇左市志愿者于红朝告诉搜狐新闻,在崇左也有过女孩被资助者侵犯,但当他帮忙找了媒体去曝光时,女孩却退缩了。
“如果你不去我们那里看看,就根本不能理解那些助学金对那些女孩意味着什么。一年四季挣的钱可能都不如人家一笔捐款。”小静说,一些女孩被外界质疑为了助学金出卖自己,甚至成为王杰的情人,根源都是贫穷和当地女孩所面临的生存挑战。而反抗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换下短裙和高跟鞋,穿上运动服的阿英又变回淳朴的模样。回家要先坐1小时汽车,再走一个多小时山路。手机信号越来越弱,家也越来越近。
一路上都是石子和烂泥。前段时间隆林下暴雨发洪水,路变成了河,阿英大呼:“谁来救救我啊。”但路上只有她一个人,肩上是蔬菜和肉。
在山坳的玉米地里,没装门窗的三层小楼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一楼被做饭烟火熏得发黑,二楼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乱堆着被褥衣服。奶奶张着没牙的嘴问长问短。刚上小学的弟弟兴奋地接过新文具。
家里连电视都没有,奶奶也不识字,不用手机,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还自豪地邻居们介绍,“这是阿英的朋友。”家里的表弟表妹,也都围着阿英。而阿英则有些不好意思:“家里很黑很乱的,上厕所只能去玉米地里。”
这是一个只有一二十户人家的屯,只有老人和孩子。每家7、8分地只够种自己吃的。以前种过水稻,现在因为缺水,改种玉米。黄豆和青菜是主菜。
吃不上鲜肉,杀一头猪做成腊肉,挂在家里风干可以吃一两年,炒菜的油也是从腊肉上割下来的。
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会养羊养牛,但也要人整天守着。一个嫁到当地7、8年的邻居婶婶,还一直用“他们这儿”来说当地,她只盼孩子早点到4岁,送进幼儿园,自己就可以外出打工了。
在隆林,虽然现在中小学阶段已不需要交学费,但杂费、生活费仍然是很大负担。在县城读中学,一个月的生活费就需要400-600元。赴大城市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更是“天价”。而大多数家庭的唯一收入是父母打工的钱,如果家里有三四个读书的孩子,根本无力承受。当地孩子继续学业极度依赖外界的捐助。
往往带头辍学的女孩子则早早出去打工,也只能去广东深圳的电子厂里充当廉价劳动力,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就留在家里守牛。
阿英爸爸嫌负担重,想让妹妹也别读了,阿英说,“你不送我送。”这个开学,送弟弟妹妹报名,阿英就花了2000块,这是她一个月的工资。
王杰事件曝光后,作为证人和举报者,接受媒体采访和警方问话的阿英承受了巨大压力。连续三天被警方问话长,短短几天就瘦了8斤。
王杰被带走当晚,其她几个女孩都躲到亲戚家,阿英没有走。她一个人上了后龙山,连跑三圈,一身大汗后,在山顶塔下坐了整整一晚。
俯瞰这座自己曾如行尸走肉般游荡的小县城,从夜灯渐稀到星光漫天,再到天光渐亮,阿英想了很多。她也害怕,万一王杰被放出来,报复自己怎么办?她甚至同情王杰80岁的母亲和年幼的孩子,如果王杰被判,他们将来怎么过?
天亮了,阿英恍惚地走下山。
昨日,举报人秋楚事发后首次回到隆林,希望能够动员更多的女孩在公诉时站出来指证。
当面指认将是极大的挑战,女孩们害怕不敢去怎么办?
阿英的回答无比坚定:“我去。”
(为保护隐私,受访者均为化名。同时致谢广西电视台陈树胜、中青报谢洋记者对此文的帮助)
9月6日搜狐新闻刊发《起底百色“公益助学淫魔”:画皮下的罪恶交易》一文后,已有广西的中学通过搜狐新闻,表示愿为这些女童提供免费读书的机会。
如有其它广西学校愿意伸出援手,请发送联系方式至:sohutegao@sohu.com
注:不接受代表个人的援助
此前报道:《起底百色“公益助学淫魔”:画皮下的罪恶交易》
https://news.sohu.com/20150906/n42048368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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