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聂树斌案律师 李树亭
三月是诗的季节。就像亿万粒种子寻觅着肥沃的土地，亿万户家庭憧憬着安居的城邦，亿万只候鸟奋力飞向北方广袤的晴空，亿万民众也将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了从神州大地聚首北京、共商国是的人大代表、政 协委员。多少人情不自禁，从心底真挚由衷地问候一声：
你好！中国！
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了我。
时光倒流到45年前，也是在阳春三月，当我用衣袖擦净两道清亮的鼻涕，坐在东田庄公社西田庄小学土坯搭起的课桌后面，看见我的算术兼语文老师手拿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这9个大 字时，我并没有清醒意识到：我的人生与命运，我的成长与成熟，我的奋斗与跋涉，乃至我的坚守与成功，无不与这个国家的发展、变迁、繁荣、进步，息息相关。
因为那时我刚刚8岁，还处在懵懂无知的童年时代。眼前的社会庄严简朴，百姓生活清苦如茶。等到我带着茸茸的胡须和青春小痘，相继走进东田庄乡中学和丰南县第一中学时，时光已然从1970年代轮转至1980年 代。国家不仅已经恢复了高考，还要在政治上“拨乱反正”。社会上广泛流行着一句源自英国哲学家培根的口号：“知识就是力量”。
从寒窗苦读的求知少年，到背起简单的行囊，走进河北大学校园，成为一名中文系大学生，我充分体会到了“意气风发”这个成语的含义。这个时期，我不仅有蓬蓬勃勃的野心和梦想，以及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傲， 更有青春期的躁动与维特式的爱情烦恼。
虽然我的爱情像一条流浪的狗一样被无情驱逐，然而许多年过去，我依然感谢我的大学时光。在这里，我不仅学到了丰盈的文化知识，而且，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历朝历代的先贤圣哲、仁人志士， 他们对国家、对人民忠诚无私的真挚情感，不仅教诲影响了我，也为我的人生树立了榜样和标杆。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老老实实地承认：1990年代，堪称是我人生中最为张扬的阶段。大街小巷的录音机里，回荡着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以及“悲欢离 合，都曾经有过……”伴随着这怀旧忧伤的旋律，是风靡一时的传销接力，是“毛泽东热”和“红太阳热”，是我的思想陷入了无边的困惑：我分不清是时代的航船逆流而行，还是我自己的人生扁舟歧 路奔腾。总之，与1970年代和1980年代截然不同，我无声无息地走上了社会，不仅没有成为“五讲四美”的楷模，反而成为了一名愤激而喧嚣的青年。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和武侠迷恋者，许多时候，我遗憾自己与游侠时代错失交臂，没法成为前辈李白《侠客行》中所描画的潇洒义士：“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 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自诩是一个“爱自由、爱平等；爱世界、爱苍生；爱风花雪月、爱诗酒歌梦”的热血“愤青”；是一个怀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高尚情怀的有志“愤青”；也是一个激荡着一腔热血，澎湃着满腹不平的勇敢“愤青”。因为这个阶段，我实现了初中命题作文《我的理想》中的理想，成为了一名新闻记者。我努起胸膛，摆出一副中流砥柱和敢 为天下先的姿态，勤奋不倦地敲打着自以为镰刀铁锤一样锋利强劲的文字，并且坚信可以利用那些看去并不优美、纯洁的语词和譬喻，通过调查事实真相和骂人讽世的方式，来摹写社会不同群体在现实生活中的欲望 和生存状况，披露那些物质强霸却精神萎缩者，以及平凡如草、渺小似尘、卑微如虫者贫乏、困顿、干涸的精神世界，从而达到帮助世人祛除愚昧和盲从的目的。
有些前尘往事，哪怕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只要认真用力地吹一口气，尘灰就如揭幕的精灵在阳光里舞动，往事也就如电影画面般历历闪回到眼前。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记得，自己在燕赵都市报社的调查记者生涯 。面对一次次打到报社编辑部的威胁恐吓电话，我与搭档毫不畏惧，坚持将报道进行到底，不仅使得那些守“土”失责者受到了相应处分，也使非法经营者受到了法律制裁，客观上维护了人民群众的合法权益，我和 搭档也因此获得了“河北日报社突出贡献奖”。然而，令许多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在记者职业渐入佳境之际，却离开了新闻行当。
伴随着千禧之年的悠远钟声，人类进入21世纪。如火如荼的“三讲”教育，也在全国几十万领导干部和千百万干部群众中铺开。这是为了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胜利推向新的世纪。而我，作为一 名感情脆弱、光头光脚的群众分子，在迈进2000年代之际，却因为一些抱着满腔希望来求助于我的人，无法得到实际的帮助，而每每陷入自责和郁闷。以致许多个夜深人静时刻，我一次次扪心自问：卑微如我，能为 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能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又能为苍生百姓做些什么？
这也难怪。几番花开花落，几度春去春回。仿佛不经意间，两鬓如星的早生华发，已然代替了满脸的青春痘包。青春痘不再，青春不再来，多少纯粹的理想和情怀都已改变。古代贤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人生理想，对我已是不可企及的高山，即使是力所能及地为百姓做些分内之事，也似乎变得十分不易。难忘辞职离开报社的那个夏季，有一天，我被读者热线的值班电话叫到报社门口，见到了一对衣衫褴褛的白 发夫妻。他们历时数天，推着一辆木制独轮车，从著名的革命老区涉县徒步走来。独轮车上有一个车斗，上面蒙着一块蓝色的陈旧雨布。白发男人等我走到车前，小心翼翼掀开雨布，让我当场惊呆僵立！只见小小的 车斗里，躺着一个孩子的木乃伊！男人苍老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激愤，他说孙子是被人打死的，数年来事情一直未得到处理。老夫妻俩说不清到多少个部门上访告状，却至今没有结果。然而，我请示汇报的结果，却 是这种事体不便介入报道。当我和热线部副主任把身上的100多元钱塞给男人时，我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可耻、无力与无奈。这直接促使我去学习法律，并成为了一名律师。
人世间有一种最美好真挚的情感，叫做“爱”；还有一个最向往牵挂的地方，叫做“家”。爱国恋家，本是炎黄子孙的不解情结，也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和亘古不变的主旋律。在根深蒂固的儒家传统文化里， 倡导“家国情怀”，强调“舍生取义”，教导人们为了国家利益，不惜牺牲个人生命。当我坐着高铁从北京赶回石家庄，以河北省慈善总会会员的身份，去为青海玉树地震灾区的人民捐款时，我清楚明白，国家不是 一个虚幻不实的概念，爱国也不是一个个嘹亮震天的口号，而是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人民生存自由和幸福安康的权利。也许，这是因为进入2010年代，跨过不惑之年的我，对社会对人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了吧。我 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一些什么事情，也知道这些事情对国家、对民众、对自己的意义所在。一个人在时代的洪流中，只是一朵轻随的浪花；一个人在这个国家中，也只是一个渺小微弱的个体存在。这个国家曾经遭受的 困厄磨难，人民所经受的悲欢离合，许多我们并未亲历，亦不清楚了然，更不要说影响与改变。但这个国家的美好未来，我们可以憧憬或者期盼。即使光如萤火，只要挺身而出，也能在暗夜中昭示方位，给绝望无助 的迷途者前行的指引；即使力似蝼蚁，只要持之以恒，也能疏松坚硬如石的土壤，给种子萌芽生长的条件与希望。我们也许不能像蜜蜂一样高尚，采得百花酿成蜜，为人辛苦为人甜；但起码应该守住“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的做人底线。
我聊以欣慰的是，在我从事律师职业期间，我们国家的司法制度建设，也与高速铁路建设一样，取得了日新月异的进步。我参与辩护的河北省邯郸县第四中学教师张东身涉嫌故意杀人案，张东身在被超期羁押3年 后，一审判决无罪释放；我付出一年心血代理的河北省冀东监狱干警李久明涉嫌故意杀人案，在提交刑讯逼供证据的基础上，河北省高院撤销唐山市中院判处李久明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一审判决，发回重审。在我 们经过艰苦细致的努力，调查出真正的杀人凶手后，李久明终被无罪释放。而对李久明进行刑讯逼供的7名警察，被追究刑事责任。
更让我值得庆幸的是，中国共产党十八届四中全会做出了“全面推进依法治国”的伟大决策部署，最高人民法院全力推进“以审判为中心”的诉讼制度改革，以此实现“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 正义”的法治目标。在此时代背景下，一桩被无数法律人关注、牵系和介入，被数不清的新闻人报道、探究、拷问真相，被无数怀揣良知正义的普通民众呼吁再审的聂树斌案，终于在走过漫长的21年后，于2016年12 月2日沉冤昭雪。也许，正义到来的时刻已经太迟，然而，无论是对于事实还是真相，也无论是对于法律还是历史，都彰显着天理昭昭和人间正道：正义永恒。人们在对司法制度重建信心的同时，也深刻感悟到：正义 是一种信仰和力量，哪怕有时跌倒在泥泞中，最终也会顽强地站起；正义也是一面旗帜，无论付出多少艰辛，经受多少磨难甚至付出生命，都不要停止前进和追求的脚步；正义迸发的光芒，多少阔大的黑箱也遮掩不 住；正义之剑的寒锋利刃，可以斩落一切枉法制造冤假错案的肮脏之手。
当我陪伴聂树斌的母亲张焕枝阿姨从沈阳第二巡回法庭回到下聂庄村，看着一轮初升旭日，穿透20多年的阴霾，照耀在村头那棵古老的大槐树上，照耀在聂树斌曾经住过的屋子的窗棂上，显得那样的温暖、灿烂时 ，我真心觉得：我能梦到的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正义的光芒照彻虚空大地，照耀在每个人的脸庞和心坎之上；就是天下所有的冤假错案，最终都能得以平反昭雪。
我知道，不管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与际遇如何，我们都无法剥脱、割裂乃至截断与这块土地、这个国家的关系。就像一株树木，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不管所处地域气候和水质如何，永远不会隔断与土壤的关系。我 们的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恨于斯；劳作于斯，收获于斯；繁衍于斯，终老于斯。我们也终将与祖先一样，归化于斯。
记得艾青曾在《我爱这土地》中唱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打个比喻：如果国家是寥廓的苍穹，人民就是一颗颗星辰，吸收着太阳的光芒，再折射到自然万 物身上；如果国家是肥沃的土地，人民就是遍布其上的树木花草，沐浴阳光雨露枝繁叶茂地生长，让树冠和叶脉都散发出清新甘甜的气息。佛经中常见一句话，叫就：“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作为一名佛弟子，一 位普通公民，我不止一次在佛前祈祷，愿我的国家，更加庄严文明，法治民主，富强繁荣；愿苍生有情，在这个国度里，更加自由平等，诚信敬业，幸福和谐。
又是诗的三月。春风骀荡。鲜花灼人。
眼前，是我的家，我的国，我的梦；
脚下，是我的耕耘，我的奉献，我的成就。
你好！中国。
祝福你，祝福你的人民：
永葆青春。幸福恒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