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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河里
10月23日。湖南溆浦县卢峰镇防洪大堤。
溆水河静静地从县城穿心而过，在秋日照耀下有着银子一样的颜色。荆纪仕指着河边几级台阶说，那是女儿离开他们的地方。
今年6月9日，星期天，一如往常的晴朗。荆纪仕在镇上自己的门店里收购山区土特产。中午，12岁的女儿荆叶芳给他送来面包、火腿肠还有一个棒棒糖，让父亲饿了做点心吃，然后说她和几个小伙伴下午要去郊游。得到许可的女儿“格格”笑着跑开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笑脸。
下午3时15分，荆纪仕接到了电话，小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哭喊“姐姐死了，姐姐死了”。荆说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摔了话筒就跑出来。现在他无法忆及他是如何从店里到达河边的——黑压压围观的人、亲人的痛哭、女儿俏丽却苍白着的脸……成为了很多夜里令他心痛惊醒的片段。
孩子是死在河里的，人们告诉荆家父母他们听到呼救、跳到河里捞起小叶芳后还做了人工呼吸，但她已经不行了。
根据当地的习俗，荆家两个亲戚寻来几块木板钉成一个小小的棺材，当天埋葬了小叶芳。
没有人能给出孩子掉到河里的答案，而当时和女儿在一起玩耍的同学拒绝和荆父见面，他们转告荆家说他们“怕”。
6月10日上午，荆纪仕来到女儿生前所在的卢峰镇一完小想了解女儿的死因，学校出示了一份材料，一个叫陈惠的女孩、小叶芳的同学证明说是荆叶芳自己“玩水沉下去的”。那份材料对整个事件的描述是这样的——6月9日下午3时许，荆叶芳、陈惠、陈名、杨越、王美、彭超等6个小伙伴从该县高低村郊游回来后又来到城北防洪大堤，因天热而决定下水玩耍。“荆叶芳首先下水并说要自杀，第二次跳水时又说要自杀，跑上岸来后和王美一起把陈惠推下水，荆叶芳也跟着下水。（不会游水的）陈惠大喊救命，被该县二中一个叫王大伟的学生所救，荆叶芳下沉找不到了。”
自杀！——性情温和的荆纪仕几乎是咆哮着说：他的女儿不可能去寻死。此外，家在河边的她自幼会游泳，还没有念六年级的时候她就能够和父亲轻松地从溆水河的这边游到那边。
“这中间有隐情！”荆家强烈要求查一个水落石出。起先，学校并不认同荆父的质疑，相反学校认为学生不会说谎，更何况他们还是小叶芳的亲密伙伴。
救人真相
荆父不得不对女儿死因开始沉重求证。
打捞小叶芳的众多群众并没有看到孩子落水的过程，而在场的同学所说又难以接受。在荆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无意听自己的小儿子说该校还有一个叫侯小军的学生当时也在现场。
在校长办公室，侯小军对那一幕现场的回忆让荆父痛哭失声，——侯小军提供书面材料说“（他）洗完澡，上岸时，荆叶芳站在岸边，这时陈惠在河里游不动了，荆叶芳衣服未来得及脱就跳下水去救陈惠，一个人（即王大伟）把陈惠就（原文如此——应为‘救’）上来，这时荆叶芳下沉了，王大伟找不到她。”
“荆叶芳是为救人才死的呀！”——如同小叶芳之死一样，侯小军的证言再度震惊学校。
学校负责调查此事的赵、王两位老师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说，当时她们也对荆叶芳投水自杀的说法表示难以置信，在她们的印象中，小叶芳活泼、开朗，有什么理由去自杀呢？
6月11日，学校对陈惠、陈名两姐弟的重新调查证实了侯小军所说的并非虚假——陈名承认了荆叶芳确实是为救起自己的姐姐才溺水身亡的。他说陈惠落水后他们都吓得“动都不会动了”，只有荆叶芳保持镇定，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
陈名说他亲眼目击了荆叶芳“用尽全身力气把陈惠向岸上推”——这与后来荆叶芳被打捞上来的情形相合——很多人看到了她的“一只手是向上举着的”这一有悖常规的姿势。
陈惠也承认了荆叶芳救她的事实，并且她告诉老师荆叶芳“是因为没有了力气而沉下河底的”。
6月12日，卢峰镇一完小大队部向共青团溆浦县委递交了《请求追认荆叶芳同学为舍己救人好少年的报告》，学校认为荆叶芳是一个表现好、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为救人而牺牲，足以得到荣誉称号。
6月17日、7月8日，共青团溆浦县委、共青团怀化市委追认荆叶芳“见义勇为好少年”称号。
9月26日，溆浦县县委书记陈健等人来到荆叶芳的坟地悼念小叶芳。当看到低平的坟地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陈书记痛心不已，要求有关部门牵头进行整修，并建立一块“纪念碑”让向警予家乡的溆浦人民要记得小叶芳，她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孩子的“密谋”
荆叶芳救人牺牲的真相已被还原，但陈惠、被她救起的伙伴为什么说她是“要自杀”并隐瞒她救人的事实呢？
10月24日晚，记者和荆父来到陈惠家里。陈家住河边，父母、三女一子还有一位老人挤住两间小平房。陈父扯着嗓子把在公共小四合院里嬉闹游戏、一脸是汗的陈惠姐弟叫回了家。
陈惠坐在一张木床上说她当时掉到河里，就大叫救命，因为她不会游水。是荆叶芳跳下来“很用力地把我向上面举”，后来她一把抓住了岸上王大伟伸出的手，得救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逐渐被撩开了——
陈惠姐弟说出了荆叶芳沉入河底后，他们五个伙伴曾经呆在一起商量了如何“偷偷玩水又不被大人责骂“，结论是伪装荆叶芳之死和他们没有关系。
“是王美第一个说荆叶芳的死与我们无关。”当着父亲的面，陈惠告诉记者说出了另一个关键人物——王美，她说王美还要求不去通知荆的父母，否则他们会被荆的父母“丢到河里去”。
陈惠说王美的建议很快得到了他们的同意。
而在陈惠的叙述里，她的落水因王美所起——她不肯下水，是王美把她推下去的。在接受记者的询问时，陈惠甚至描叙当时王美站在她的身边，“用左手推她的”。坐在旁边的陈名解释说：当时大家为了去游水而赌咒谁不下水谁就是大家的孩子，而姐姐陈惠的食言以及不肯下水引起了包括王美在内的众人不满。
和荆叶芳一起救起陈惠的王大伟也住在陈惠的一个院子里。
王大伟说陈惠被他拉上岸后，他还曾下水去摸寻荆叶芳，但已经摸不到了。伙伴们喊他上岸，都是一脸“嘎白”大声争辩说不关他们事。然后他们很快去了附近的一座浮桥旁商量“如何是好”。
王大伟证实了王美和陈惠他们在一起商量，因为他就站在他们后面。他清楚地听到为应付父母关于“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的类似盘问，王美甚至还帮助陈惠想到了说是“在家里洗了头”。事实上，陈惠在当天曾一度成功地瞒过了父母——她换上了一套干净衣衫，来到母亲开的小服装店里，像报告爆炸性新闻一样告诉母亲，常来她家的好友荆叶芳死了，是下河玩水死的。
一切商量妥当后，六个人迅速离开。这时，他们的伙伴小叶芳终于被人捞起，摆放在河边的石阶上，口鼻汩汩流血。
回家途中，王大伟遇到了去河边看热闹的荆叶芳之弟，才“忍不住”告诉他他姐姐死了。
陈惠提供的另一个细节更让人感慨－－据她说，荆叶芳死后大约第三天，倒垃圾的陈惠在河边碰到了王美，王美再度对陈惠提出告诫：如果不继续按照当天商量的去说的话，荆家将会找她打官司，“输了官司会要赔几万块钱”。
“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是不晓得‘打官司’这个词语的。”陈父说连他都不懂。他介绍说是他们听到了人们关于荆叶芳在河里用命换回了他们女儿的议论后，反复询问陈惠“有没有带弟弟下河玩水”。陈惠坚持说没有，暴怒的父亲打了她一顿后，陈惠终于在当晚把真相“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地告诉了母亲，并恳求和母亲睡在一起，因为她怕。
“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是不晓得‘打官司’这个词语的。”陈父说连他都不懂。他介绍说是他们听到了人们关于荆叶芳在河里用命换回了他们女儿的议论后，反复询问陈惠“有没有带弟弟下河玩水”。陈惠坚持说没有，暴怒的父亲打了她一顿后，陈惠终于在当晚把真相“像挤牙膏”一点一点地告诉了母亲，并恳求和母亲睡在一起，因为她怕。
谎言的背后
溆浦县教育局提供的由该局制作的一份情况核实调查报告显示荆叶芳下水救人是“王美推了一下陈惠使陈落入水中”。
10月25日晚，记者来到王家意欲核实陈惠等人的一些说法，王美的母亲仔细盘问了“采访到底是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后勉强同意记者和王美见面。
王美说她看到的情形是荆叶芳要“自杀”。她否认了是她“用左手”推陈惠下水，相反她说是荆叶芳从正面拉站在河边的陈惠胳臂把她拉下水的，而她又说当时荆叶芳正在河里游水。
对于其他孩子关于王美的说法，王母一边整理在堂屋堆放的货物一边抱怨说：“（那些）孩子的话怎么可信呢？”
据当地居民说，王家曾经有一个孩子被另一个玩伴摔出的鞭炮炸了鼻子，血流不止而死，王家据此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他们认为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个事例对救人小英雄被歪曲是“自杀”起了一定作用。
小叶芳死后，陈家父母从来没有一次来荆家致谢。即便是他们在当晚发现了小叶芳对于自家女儿的救命之恩，他们也没有主动向荆家提及。去年荆叶芳的父母曾捡到一个钱包，开着摩托车一直追到火车站，失主正是陈惠的母亲，“也没有什么感激”。
荆陈两家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尴尬。带记者去陈家了解情况前，荆父特意花10块钱买了一包精品白沙烟，事后他解释说带人到陈家去多了，人家会烦躁不想说。在陈家，陈父接过荆父恭恭敬敬递上的香烟，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吸。
荆母则继续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她流着泪回忆着女儿的音容笑貌——“妈妈，是你的宝贝女儿回来啦。”对女儿生前回家敲门时一句口头禅的反复的自言自语让人对这位母亲以后的生活不免有些担忧。
“我们的孩子在这一事件中的表现值得思考。”溆浦县教育界的一些人士认为荆叶芳的伙伴们的“密谋”和说谎实际上暴露了一种责任感的严重匮乏——一旦面对不利自己的事情需要承担责任，就想方设法地去推脱、推卸。
整个事件似乎表明着一个事实--几个孩子最大限度地去利用自己现有的聪明才智试图逃避他们认为的责任或是责罚。但当地一种较多的认识是过多去指责孩子的不诚实是有失公允的，毕竟他们还小，他们往往会出于本能、欠妥当地保护自己。但如何正当、诚实地实施自我保护显然需要大人们——家长、教师们更多的示范教育工作，帮助他们健全心灵、高尚品质。
在这个过程中，几个孩子做出了让大人们吃惊并为之担忧的事情，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荆叶芳被安葬在城东的一座荒山上，那里是溆浦县城的制高点，荆家的人说孩子可以继续张望那个县城和那条河流，他们也可以在自家门口看到这里，感觉孩子继续和他们在一起。
血色残阳下，齐身的茅草被吹得瑟瑟作响，站立风中的父亲低低地哭泣，久久不愿离去。他上衣的口袋里是王美6月13日写的一份见证材料，那个经常跑到他家来玩的女孩说：“荆叶芳就把陈惠拉下去了，游到了中间荆叶芳就沉下去了，陈惠说救命，他们就把陈惠救上来了，荆叶芳就不见了”。
这份材料是记者从教育局所得，荆家第一次听说和看到。
（文中未成年人除荆叶芳外均是化名） 记者：邓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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